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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苏州城繁华的大街。衣衫破旧如乞丐。头发蓬乱。面上还有淤痕。他们便送出鄙夷的神色给我。我问慕容家的所在。他们也嫌弃得不肯和我说一句话。最后还是那个踢石子的垂髫小孩。告诉我。慕容山庄在城外的栖霞岭上。

我顺着高高的石阶。一步一沉重。已是太阳倏忽便要落山的傍晚时光。我的嘴唇裂着。脑子晕眩。我好象听见母亲在耳边。喊。薄雪。薄雪。坚持下去。

我弯着嘴角艰涩地笑。我说我会我会。伸出手去。我想触到母亲。母亲化做的尘埃。

可我还是倒下。像受伤的兔子那样趴着。

视线朦胧。我看见有人俯身唤我。姑娘。姑娘。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他腰间的玉佩一晃一晃。像催眠的指针。

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我就躺在干净的床铺上。鼻息间有棉絮的清香。我猛地撑起身子从床上跳下来。旁边有正在倒水的女子惊呼一声。姑娘你做什么。

我觉得极其窘迫。我说我满身都是泥土。怕要弄脏你家的床了。

她呵呵地笑。小少爷从门口将你救回来。吩咐我们好好照顾你。你如今算是慕容家的上宾。何以会嫌弃姑娘呢。

少爷?慕容家?我淤积在心里的愁。竟也似懂了她的话。径自蒸发。我想我总算找到了他。不必漂泊。不再无依。隐隐有笑意。

我刚要开口。问那女子有关慕容家少爷的问题。门口又踏进一位和她相同衣着的女子。伏在耳边低语。先前的女子便转过脸来。温和地笑。

她们带我去弥着缭缭烟雾的房间。我看见漂了一层玫瑰花瓣的木桶。还有热气腾腾的水。那样温暖。熏得我心中都出现潮湿的感动。

犹记得儿时。母亲将我赤条条放入木盆。我便调皮地躺着。暖水浸着大半个身子。无须计较酷暑或严冬。笑如葵花。

那么。母亲母亲。你可还在我左右。停于我奔波的肩头。拿双臂维护我彷徨的失措。你可看到。我已把他找到。

4

清晨。白色的信鸽。咕咕叫着。停在山庄后园的屋顶上。慕容锦棠起身推门。腾空的时候如白色的鹤。

取下信鸽脚上的竹筒。他看见熟悉的字迹。传书的人要他去颍川。说七月初八便是约定之期。但他如今抽不开身。难以赴约。便要锦棠代他。将此事妥善处理。

慕容锦棠。慕容山庄的小少爷。谦逊。温和。喜白色。有长而直顺的发。仔细系着。顶上扎月白色镶银边的冠。小巧。又不失气度。

他知道。傅家与慕容家有夙仇。傅家长子傅天冲。死于苏州城外栖霞岭。偏还有慕容家的乌金翠玉剑插在胸口。这便彻底惹恼了傅家。扬言若三个月之内交不出凶手。他们势必与慕容山庄殊死一战。

可惜。至今依然线索渺茫。

慕容锦棠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能安住傅家人已在弦上的心。但父亲老迈。且是火暴的性子。必不能与傅家好言相商。除了自己。的确已无他人可接手此事。

慕容锦棠将信纸捏在手里。转而便去到父亲的书房。

刚好是薄雪到慕容山庄的第二天。她沉沉睡掉这一路奔波的苦。醒来。便听说慕容少爷将远行。她以为她可以在庄内等。等他归来。将事情毫无隐瞒地告知。

呼延薄雪。呼延婕妤。都任由他的裁决。

但薄雪思前想后。慕容少爷一旦离开。难保庄内的人会对她漠然。从苏州去河南。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路途。母亲用尽她的一生等待姐姐。等来的却是郁郁寡欢。红颜未老。魂断香消。

也许。等待就如毒蛇。让人苍老。让人焚心如火。且看不清前路。

她觉出了又一次的迷茫和可怕。似乎在慕容少爷身边。她才会寻得一份塌实。

5

有的时候。千里迢迢。只为奔赴一场心安。

花前的月。月下的花。风毁雨坠。都希望现世温暖岁月静好。

薄雪于是匆匆往外跑。向下人询问。他们说少爷正在东厢。

薄雪不识得去东厢的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见两个烫金的大字。慕容锦棠却又没了踪影。

她怕错过。只得到山庄门口。提着裙子咯噔咯噔往石阶下跑。布鞋发出的声音很轻。以至于她总是认为自己太慢。

幸好。马车还在。薄雪便掀开帘子钻进去。看见满车的干粮和衣物。

她想。

她是否该对他。如同母亲对父亲。如同飞蛾。

对烛火。

6

慕容锦棠晚她一步下来。不带任何随从。他坐在马车篷的外板上。挥了鞭子。轻喝一声。驾。马便不急不徐地跑起来。

薄雪的心跳。也不知是因她方才一番急促的奔跑。还是因这慕容家的少爷。此刻仅同她有一帘之隔。她竟张皇。不敢出声。抓着马车的壁。心颠得犹为厉害。

突突如鹿撞。

马车在一间驿站门口停下。薄雪听见慕容锦棠的说话声。

但小二要替他将马车看管。他却拒绝。说。我就拿这满车的东西。换你这儿最好的马。如此繁杂的行李。反而是累赘。

帘子的缝隙里。薄雪看见慕容锦棠的背影。白衣胜雪。黑发如漆。

她的心由紧张转欢喜。

趁着小二领慕容锦棠进店。薄雪偷偷从马车上下来。脚尖着地。如轻软的绵。她生怕慕容锦棠看见她。怕他生气。或者赶走她。

那折磨她很久的仓皇和无助。她不想再次陷入。孤独。

但慕容锦棠是知道的。他必须知道。他有极好的武功。所以当薄雪脚跟落地。慕容锦棠便施施然自驿站大堂里出来。

我认得你。他说。你是我在山庄外面救过的姑娘。为何跟踪我?

薄雪看着他。第一次看清这男子的容貌。浓黑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脸。表情似笑非笑。一切都似乎温暖。她觉得温暖。

她说。我要跟着你。

话出。方觉自己态度过暧昧。立时面如火烧。

慕容锦棠很惊讶地笑。他一笑。眼角就露出细细的纹路。衬托他稚气的脸。些微成熟。我有要事办。不能带你。

薄雪怔忡。不知该如何说服。她甚至不知。自己这么跟着慕容锦棠。究竟有多少意义。顾不得许多。慌乱之下她冲口而出。我是婕妤。呼延婕妤。

风起。有初秋的微寒。薄雪就这样不再是自己。为了一个依靠。为了慕容锦棠的收纳。

她住到他隔壁的房间。推开窗户能看见蜿蜒的小道。想着她白日里乘慕容锦棠的马车一路行来。她鼓着腮。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高兴还是落寞。

7

但总算有他。鼻息。脚步。或者头发。一个在我身边的慕容锦棠。

路上。我问他是否知道薄雪草。我似乎是要将一个名词强行注入他体内。叫他不可忘。

慕容锦棠呵呵地笑。他说知道。薄雪草生长在极高的山林里。貌似菊花。但绿得有些灰暗。都是从祖辈那里听来的。从未眼见。

慕容锦棠还说。薄雪草有一个花语。

我盯着他。像仰望我的神。我的神他赠我华贵的城堡。免去我过往的一切烦恼。给我永生永世的骄傲。我想我可以很顺利由着这条道。轻易便爱上。

继而。我听见他继续说。薄雪草虽然娇弱。它的花语却如磐石坚定。叫做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念念不忘。我呢喃。展开的笑颜如雨过后的伞。顷刻便收起。沉默。死死地想着已故的母亲。

总算明白。呼延薄雪的由来。不仅仅是那株叫薄雪草的植物。

——还是母亲对父亲的念念不忘。

情之何物。生死相许。她用十五年的时间。种满天满地的薄雪草。不肯善待自己。要思念反复来折磨。

我终于垂下泪来。粒粒珍珠。

母亲离开的第三个月。我终是哭出了凝固的悲哀。所有的悲哀。

慕容锦棠很小心地握我的手。让我的头靠着他并不宽厚的肩。泪水便这样湿了我的脸。湿了他的衣。好比就此融汇。割不断。扯不开。

不离。

亦不弃。

8

第五天。已入河南境内。至信阳灵山。

因为大雨。阻了他们前行的路。抬头望见略高的山地上废弃的茅屋。薄雪领着慕容锦棠上去。这路径。她驾轻就熟。

在滑坡的时候。薄雪险些跌倒。慕容锦棠赶紧扶着她。拿他沾满雨水湿漉漉的右手。说。当心。温暖就如三伏的烈日。如暴雨从不曾在他们头顶恣意。

薄雪近距离呆望他的鼻梁。心缓慢开花。

雨一直未停。给人天地崩塌的错觉。薄雪在门口。呆呆地立。慕容锦棠喊她。婕妤。喊了三声她才想起。自己已不是薄雪。

她是他的婕妤。指腹为婚的妻子。这似乎还算是件暖心的事。可薄雪每每听见他口里的婕妤。婕妤。便有如心被温柔地扯着。痛。不很痛。幸福却也显得渺茫。

一直到雨停。薄雪说。你陪我去看母亲吧。

慕容锦棠很顺从。亦安静。静得几乎让薄雪担心。担心他便会这么蒸发。成为自己无力挽回的错觉。她的浩劫。

夜间雨后的山路。坑坑洼洼。母亲的坟尚新。像刚刚结疤的痕。薄雪怔怔地立着。立一夜。直到天蒙蒙亮起。她好象和母亲说尽了一生的苦楚。又好象一句话都没有出口。

慕容锦棠在晨光里看清墓碑上的落款。呼延薄雪。是谁?薄雪杵着。良久。说。薄雪是我妹妹。十五年失散的亲妹妹。慕容锦棠低吟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提到薄雪草。便是因她。

薄雪点头。只在心里说。你要记得她。记得这名字。

哪怕她将永远只是一个名字。

9

在连溪村。我没有想到慕容锦棠会把我扔下。像扔他手里一块破碎的瓦片。眼睛都不眨。似乎从他愿意带我上路的那个清晨。他便已做了这样的盘算。

可我无从怪他。他分明是不要我随之涉险。他把我安置在一户简陋的庄园。主人是他多年相交的好友。他说。你要好好照顾她。

慕容锦棠。让我跟你一起去。我一个人。害怕。慕容锦棠看着我。如长长久久的缱绻目光。这叫我越发舍不得。然后他说。带着你。会让我分心。

我去拉他的手。他稍一停顿。便躲开。我说我会很乖。我真的很乖。慕容锦棠皱着眉。淡淡地说。可是。你去了。始终还是我的累赘。

我是他的累赘。

他便离开。不再与我说半句的话。诸如保重。或者再见。他不管我的悲伤。他平静而潇洒。他只是很随口的一句话。便让我的神话成了枯萎的花。

我便又难过起来。比先前更加难过。

我不知道为何我会变得如此小气。爱猜忌。我一猜忌便不快乐。一会想到好的。一会想到不好的。矛盾重重。

耳边的风呼呼做响。好比谁人呜咽的惆怅。我觉得我已快风干。然。天色蔚蓝。

要怎样。慕容锦棠你才舍得一睹我与日月同辉的牵挂。你怎能狠心。让我的爱成为一场不可说的轮回。

请你。请你给我一次的机会。

10

那一晚。我又梦见母亲。

我说我好难过。不是我的东西。怎么都不是。他不要我。你又何必指引我去领取。

母亲说不是领取。是争取。要争取。

恍惚间。我从灵山的旧屋。哭到江南的山庄。再哭回颍川城门下。我看见慕容锦棠隐约的轮廓。

白衣胜雪。黑发如漆。

他却决绝。关了城门不让我靠近。自上而下。俯视我哭得几欲烂掉的五脏肝肠。面如冰霜。

三日后。我在连溪村亦翘首亦煎熬。却听说慕容锦棠快死了。

城里出来的人说。他快死了。

炎炎烈日下。只觉天地动容。如泣如诉再无其他。

我提着我的石榴裙下摆。用我毕生的力气。在尘土间奔跑。看见一个人。我便冲过去询问。是否自颍川城内出来。是否知道关于慕容锦棠的传言。

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他说。慕容锦棠原是来解释关于傅家大少爷天冲的死。谁想他心怀叵测。竟杀了傅家的老爷子。他的乌金翠玉剑。如咆哮的蛇。鲜血潺潺蜿蜒。慕容与傅家。积怨果真深得无从化解。

但他也落了网。傅家二少爷傅天云。简直可比疯狂的兽。一剑。便烙下一道深如沟壑的口。并扬言。誓要慕容家的人还一个公道。

我眼里的潮湿。迷了视线。几欲看不清前路。

我便知道。我爱他深深深似海。

舍不得放任他独自受难。

飞蛾扑火。原本就无关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