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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三年,三年,又三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我千依百顺的小小少年,他却不知,我始终是一个趴在原地的小孩,等着他,伸手将我扶起来。我说,枫哥哥,你只要说一句,说你记得我,记得小璃,只要这一句好不好?好不好?

过了很久,他抬头看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施主,贫僧法号净恒,不是你的枫哥哥。

呼啸的风穿堂而过,我恍惚觉得自己已经鬓染清霜头生残雪,一簇花瓣落地的时间,焚了心,断了魂。

惟有趔趄着转身。

我甚至违背了杀手在杀人之前不可暴露自己的规条,也忘了我原本是要在对方抵达法华寺之前,摸清楚这里的环境,他的突然出现,让我乱了方寸。

幸好,我并没有失手。

我跟主公复命,说事情办得很妥当,苏州来的巡抚方之镜,昨日申时到法华寺进香。他在禅房休息的时候,我用一枚小小的指环和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而易举便割了他的人头。不着痕迹。

我握紧了我的翡翠指环,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惊恐的人头,狰狞的表情,大滩大滩的血像一个绝望的湖,又像胭脂盒里的脂粉,散落在佛门清净地。我的脑子里全是枫哥哥的影象,从前,或者现在,温暖,或者冰凉。

他说得对,六岁以前我就已经是那么倔强的小孩,而那些等待着盼望着以及寻觅着的光阴里,我的倔强成了一种习惯。为我思念的男子,执迷不悟,也执迷不悔。我怨他恨他,可我也终于明白,我爱他。

四.

法华寺因为巡抚的无头命案被查封,僧人都被看管,不能随便出入。我只好穿上黑色的夜行衣,薄纱罩面,轻飘飘跃上寺里东厢的屋顶,揭开瓦片偷偷地看他。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是打坐或者颂经,没有任何表情,不再是我记忆中活蹦乱跳的枫哥哥。我一阵揪心。

第四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他。他的房间像一座黑色的洞穴,冰冰凉。我害怕。第五天,第六天,我都去,甚至从窗户潜入,看见床被叠得很整齐,茶壶里的水有点发霉。暗地里抓了好几个小僧逼问,都没有人知道净恒的去向。

我走在南京城繁华的大街,耳畔是欢腾的喧嚣和聒噪。我厌透了秦淮画舫的脂粉味道,却又害怕法华寺静如死灰的空气。这一个月,我每晚都潜进寺里,始终不见他。这一个月,我又替主公杀了三个人,那些跟东厂作对的官员,大大小小,随时随地都可能送命。我经常看见自己满身都沾着血,从手指到额头,那些被我杀死的可怜虫,就躺在地上,瞪着铜钱一般大小的眼睛,不得瞑目。从师傅收养我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须适应这血腥狰狞的生活,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因为杀人而害怕。

五.

那一天,我杀了一个吏部的官员,他的头落地,我看见枫哥哥站在远处的树林子里。灰色的袍子,没有头发,就像顶着一片荒滩。他的声音低沉,语气寡淡如水,他说,你跟我来。

他带我走了很远的路,绕过清澈的溪,泥泞的路,还有满山的野草,让我想起落愁谷的夏天,与他一起捉蟋蟀的情景。最后我们走到陡峭的悬崖底下,静谧而荒芜的,只有稀疏的草。石缝冰凉。他指着旁边的一座坟,空荡荡的墓碑,没有刻任何文字。他说,这是贞娘。

贞娘?我愕然。那光秃秃的坟像是神秘的诅咒,几乎让我产生想逃的念头。他转过脸来看我,深邃的眸子里泛起哀伤,我想那哀伤里必定有我,竟然有些欢喜。问他:即使剃去三千烦恼丝,心还在,你就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枫哥哥,对不对?

他背过身去,蹲在光洁的墓碑前,手指轻轻摩挲着木桩上的纹路。他说小璃,你杀人的武器是什么?我不解,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往事离我们已经很远,怕只怕,远得根本走不回从前。

枫哥哥。我的声音哽咽。

小璃,你杀人的武器是什么?他又一次重复,语气越发幽凉。

我伸出右手的小指,给他看我戴了九年的翡翠指环,我想说,它知道你离开多久,更知道我爱你多久。可是枫哥哥不看我,他只是幽幽地叹道:主公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竟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疏疏的风灌进来,吹起坟上细小的沙砾。枫哥哥告诉我,里面的女子叫沈贞娘,是当年杭州巡抚沈千潭的女儿。主公交给他的第七个任务,便是取沈千潭的首级。可是,他遇到了贞娘,为她,甘愿废弃自己拿剑的手,背叛主公。

但沈千潭不死,主公也不会罢休。我早该想到,同是落愁谷中训练出来的杀手,我未完成的任务,主公便会交给你。他站起身来看我,眼里有闪烁的恨意。

我取下翡翠指环放在手心上,它叫胭脂索,师父说天下间唯一的一枚胭脂索,只能佩在最优秀的杀手身上。除了我,再没人用这样的武器,是我杀了沈贞娘。

彼时春风扶面,他们在风光旖旎的西湖岸边。我杀沈千潭,贞娘却救父心切,整个人扑过来,生生被我用胭脂索勒断了脖子,头掉在地上,差点就滚进湖里去。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若不杀人,只好被杀,是不能有半点恻隐的。我有何不该?我难道错了吗?枫哥哥,我只问你,如果你在场,会不会为了她而将我一剑穿心?

他没有回答,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场吗,我那时正在筹办与贞娘的婚事。她答应,从西湖回来就嫁我为妻。这些年,为了避开主公的耳目,我宁可落发为僧。我一直在试图找出亲手杀死贞娘的人。直到在法华寺,我看见方之镜被割破的头颅。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跟踪你,你每杀一个人,我都会检验他们的尸首。小璃,我迟迟不愿下结论,我多希望找到理由推翻自己的猜测。可是,可是为什么,血滴子杀手如此之多,偏偏,就是你。

六.

我的胭脂索舞出一条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弧线,温柔地,在枫哥哥白皙的颈上烙下一条红线。我下手那样轻,我舍不得将他的头与身体分离,但他还是倒下了。

他根本就没有还手。

我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眼里有泪。

为什么?你若杀了我,可以保全你的性命,也可以替贞娘报仇。枫哥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半闭着眼睛看我,他不说话。我跪在地上,扶着他沉重乏力的身子,亲吻他流血的伤口。

枫哥哥,你不知道,沈千潭不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主公说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应该是慕容枫。因为你是第一个背叛他的血滴子,在他看来,这是莫大的耻辱…

枫哥哥,你我都是主公的棋,我并非甘愿。我原想如果你杀了我,也许我会好过,偏偏…

枫哥哥,你恨我么?你恨么…

我终于还是哭了。那么多猩红的血,沾着我的手,我的衣裳,我的胭脂索,我从来不曾哭过。但这一次,我的眼泪冰凉,落在枫哥哥的脸上,又慢慢滑下去,渗进他脖子上的伤口。

他总算说话,他说我不恨你,如果要怨,只能怨天意弄人。他说,我一直视你为最亲最爱的妹妹,我早知,我不会忍心对你出手。我既然有负于贞娘,又何必再活着,再受煎熬。

妹妹。

妹妹。

枫哥哥,你这样的人,其实是不该做杀手的。

他凄凄地笑,他说没有人天生适合做杀手,感情那样繁琐,谁能抛开,断掉,一辈子如行尸走肉。

他说小璃,当你深爱上一个人,你也许会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弱到几乎要在烈日底下蒸发,在干燥的风里消失,在我面前像梦一般破灭。我知道我们就此永不能再见。

然,他只知他深爱贞娘,才有今日残破不堪的结局;却不知我也爱他。

很多很多的年。那么那么地爱。

那些汩汩涌出的温热血液,淹没了翡翠的指环,看不见碧绿的色泽。透明的胭脂索,也逐渐染上新鲜的红,仿似月下老人的姻缘线。线的一头虽然拴在我的无名指上,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另一头却落了空。它拴不住我想要的人。

它始终落空。

花弄影

【一】

我叫弄影。花弄影。是倚楼卖笑的风尘女子。

一个月前,我到扬州。入了杏花楼。成天对着那些面色贪婪的纨绔子弟,以酒代茶,日夜颠倒。

明若初来杏花楼,太过拘谨,只盯着一桌的菜肴,目不斜视。有姑娘为他斟酒,他吓得连连退步。那窘迫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我一眼,脸红到了耳根。后来我们在城隍庙遇上,他竟还是满脸局促,匆匆地埋了头走,撞翻了丫鬟手上的竹篮。

我说崔公子可否赏光听我弹奏一曲?他支吾着应答,一边捡起地上的香烛纸钱。本以为,他必定是惧怕了杏花楼这样污浊的地方,没想到失望地等了几日过后,他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没有被人连拉带拖,也不像上次那么拘谨。我在屋里设了简单的酒宴,抚着我的七弦琴,唱程垓的《最高楼》: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便这样,明若成了杏花楼的常客。但他即使来,也只听我弹琴唱曲,有时我也为他备下笔墨纸砚,看他即兴做一副牡丹图。

明若爱花成痴,在扬州城已是公开的秘密。崔家后院所种的奇花异草,据说曾经惹得天仙都下凡采撷。

【二】

我开始只为明若一人唱曲。宋元名家的词作,加上自己谱出的小调,在弦上成音,在齿间婉转。明若说他便是喜欢我的随意,还有听曲时清甜淡远的意境。

我撒娇地笑。我说你要是真喜欢,就让我每天都只为你唱。明若呷一口酒,说这当然最好不过。我摇着他的胳膊,明若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明若侧过脸来,他茫然的神情预示着他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他即使察觉了,以他清白的出身,也是不能不推搪的。

我说明若,你替我赎身,做小妾,做丫鬟,一切都随你的意思。

明若的眉头皱起来。他说,弄影,我怎能委屈你。言下之意,小妾甚至丫鬟他都无意接纳。我的眼眶红了,簌簌的就流下眼泪来。

明若低着头为我拭泪。一边说,这样的地方太过污浊,我的确不忍心看别人对你轻薄。既然你想离开,我便替你赎了身。至于你我的关系,也并非要用世俗来定义的。

我破涕为笑。欢天喜地收拾了行装,只等明若来将我领走。然后在他的花园里,朝朝夕夕,如沐春风。

【三】

可是明若失约了。

我等了他七天。杏花楼的大门他都没有迈进过。这样的男子,让我厌透了心。而这厌恶的情绪,便也让我更坚定了对他的加害之心。

是的。我对明若的千般依赖万般温存,为的都不过是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根据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怀有七窍玲珑心的男子,千年难遇,而若对方的心中有你,你再将那心取食,可增加三千年的道行。所以,觊觎此心的鬼怪妖兽,远不只我一个。

我本是深山中一棵道法浅薄的孔雀草,接近明若,是要让他对我生情生爱,再将其剜心。虽然残忍,但世人口里的妖精本就狰狞恶毒,而我,正好将此作为对自己行为的特赦。

【四】

我去崔家。故意装得憔悴可怜。明若在院中打理花草。我一见他,便哭哭啼啼地跑上去揪住了他的衣角,梨花带雨地问,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许诺?

明若尴尬地看我一眼,他说家里有远房的表亲,这些日子他都抽不开身。随即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子走过来,挽上明若的手,问他,表哥,这姑娘是哪里来的?那亲昵,竟让我心头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怒。我冷冷地回她一句,姑娘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方给了我一记白眼。明若在中间,满脸无奈。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明若还是拿了银子到杏花楼。我以自己的孤苦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崔家。那个叫念晴的女子,每每见了我,冷眉竖目。但其实彼此身上异于常人的气味,是一嗅便知的。我趁明若外出之际,踢开念晴的房门,她的尾巴没来得及收好,我揶揄地对着她笑,说,原来是一只勾人的狐狸。

念晴看我一眼,满是不屑。花妖,你若识趣便尽早离开这里,凭着区区几百年的道行,你是不可能与我相争的。

我倔强地昂着头,没再说什么。

【五】

我央明若带我去郊外游湖,回来的路上,我问他,之前可有见过你这念晴表妹?明若说没有。他说我爹娘都已去世,表妹一家远在云南,彼此疏于往来,我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我扮出一副玩笑的样子问他,你难道不怕是假凤虚凰?明若哈哈大笑,我区区一介书生,哪有什么值得人家觊觎的,况且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来冒充表妹,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我瞪他一眼,知道他不会将我的话挂在心上。但我也不能揭穿念晴,与她拼个鱼死网破。惟有见机行事。

正街上突然喧哗起来。明若拉着我挤进人群,大家都在议论薛府的命案,说一夜之间百余人丧生,且死状极为恐怖,竟不似人为。明若是善良的男子,听到这些,连连叹息。我只是想,这原本安静的扬州城,接下来,应该会有很多妖精鬼怪逐渐聚集的吧。一颗七窍玲珑心,招来的风波决非等闲。幸好那心中必须有情,有人,才能发挥效力,否则,明若也许早就尸骨无存。

这样想着,我竟然缓缓沉静下来,整个人,像从一种悬吊的状态变为平躺,心境柔和,呼吸顺畅。我有点恼怒自己这种为明若担忧的行为,转过脸对他说,我到前面的铺子买些胭脂水粉,你自己先回去吧。

夜里,忽然有风吹着瓦砾咣当作响的声音,门窗抖得厉害。我心头一紧,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月色如银,我看见一袭黑色的斗篷。

关于天命,关于正气,他已和我说了太多。六道之中,我为恶道,他为善道。人们尊称他为斩妖的天师,我们交锋,我次次侥幸。

这是第三次,他找到我。威严地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他说小妖,我已告戒过你不能有害人之心,现在你竟然变本加厉。我想狡辩,我说我只是在崔家暂住。他指着我,凌厉的眼神即使在暗夜都让我惊惶不已,他说我知道你留在崔家的目的,我自然不会让你得逞,而薛家上下一百零七口的人命,我更要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我张大了嘴,惊愕难抑。我的语气软下来,我说薛家人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相信我。他冷笑一声,从房顶上跃下。这么近的距离,我怕得两腿发颤。他的脸始终隐在面具背后,不可知的表情,更让我恐惧。他说,薛家人的府邸,到现在,都残留着孔雀草的气味。

悲愤。惊疑。我连连矢口否认。他的右手,却似闪电一般向我袭来。

【七】

仅有一盏茶的工夫,我开始招架不住。脚步虚了,指尖放出的毒针,也乱了章法。我几乎就要闭上眼承受他致命的一掌,但突然,有另一个影子从回廊处飞身而出。

我看见念晴。

她说这样的时候我们应该同仇敌忾。我没有反对的理由。重新站起来,摆好了阵势。

念晴的道行和阅历都高过我许多,以至于后来,我看到她的妖娆的笑靥如花,我再痛恨自己的天真和无知,也悔之太晚。我本以为,在那样的时候大家都惟有放手一搏,却不想念晴会突然将我推向对方冰冷的长剑,原来她早已布好了局,等着我,也等着自命清高的斩妖天师。

男子的长剑穿透了我的身体,墨绿色的血液缓缓淌在地上。他抬头看我的时候必定是惊愕的,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直觉告诉我,这场景似乎令他难以承受。而念晴忽然抛出一些被碾碎的杂草,落到我的皮肤上,带着湿气,刺得我手骨冰凉。

然后我看见黑色的斗篷脱落下来,面具裂开,一张俊朗干净的脸上,如小溪一般蜿蜒着暗红色的液体。

念晴突然疯狂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