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给自己斟了杯酒,没接茬。他好奇滕玉意身上的秘密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想到绕来绕去,她居然把剑里的器灵扯出来了。傍晚她传话时强调“当面示意”,是因为必须把小涯叫出来说明这些情况吧。
可他从没听说过世上哪件法器的器灵能预知后事,而且滕玉意这番话乍听很有道理,仔细一推敲就觉得不对劲,滕玉意不是冲动浮躁之人,小涯再靠谱,这些事毕竟未发生,她不过听器灵说起一个黑氅人会对自己不利,就值得带上一大帮护卫去西市盯梢庄穆?
看她平日处处防备的模样,俨然曾经被人害过,但据他这段时日了解下来,她除了来长安途中溺过一次水,没遭遇过什么意外。
依他看,她还是没说实话。
他抬眸打量她,她正望着他,眸子漆黑明亮,仿佛两泓清澈见底的清泉。
这让他想起骊山的泉水,盛夏时若是纵身跳进去……泉水的清凉能瞬间缓解心头的燥热。
他晃了晃神,脑子里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不动声色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暗想,罢了,他何必拆穿她。
她小小年纪就没了阿娘,这样做没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不愿意说就让她瞒着好了。
她要是不信任他,只需躲着他就行了,何必把自己的器灵叫出来同他说这些,她情愿冒着被他疑心的风险也要告诉他这些线索,只能说明她想帮他。
忽觉心窝暖丝丝的,这感觉有点像往日爷娘同他说话的光景,只不过对面坐着的是滕玉意……
打住,今晚这是怎么了,他定了定神,正色看着滕玉意道:“这些事你以前同别人说过没?”
滕玉意一直在留神蔺承佑的神色变化,看他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心知他终于要把她的话当真了,忙摇摇头说:“此前我只同阿爷说过。”
蔺承佑一怔,所以他是第二个知道她这些秘密的人。
除了阿爷,她只告诉了他……
他垂眸看向手里的酒盏,啧,这酒今晚格外让人发热。
他干脆放下酒盏:“所以小涯预知过的这个黑氅人,今日出现在玉真女冠观了?”
滕玉意就对小涯说:“你把你瞧见的都跟世子说了吧。”
小涯对上滕玉意暗含威胁的眼神,心里又翻了好几个白眼,盘腿坐在蔺承佑面前,磕磕巴巴将从往日在剑里听来的事说了。
蔺承佑只当没瞧出小涯面色古怪,一本正经听完小涯的话,不由陷入了思索。
耐重一出现,黑氅人就把端福引走了,这让滕玉意在事发时丧失了被人当场救走的机会,要不是她成功破了谜题,她和桃林中的那帮人全会被耐重吃进肚子里。
巧的是,彭氏姐妹正好被隔绝在桃林之外,虽说她们也遇上了耐重手下的四个小鬼,但因为小鬼法力低微,很快就被静尘师太给驱走了。
彭氏……
他眉头微蹙,耐重可不是寻常的鬼祟,《妖经》上说过,耐重是在两百年前天下大乱之时骤然现世的,当时各地州县集结了百名法力高强的法师齐力降魔,尽管最终成功降服了,可是这百名法师也因为被耐重的阴力冲撞当场葬送了性命。
如果有人想找当年镇压耐重的所在,其实不算难事,只需每日观察天象,同时派人去各地州县打听异常凶邪之地,一两年的工夫就能找到两百年前被镇之所。
彩凤楼的那对邪物同理。
想让双邪出土容易,只需破坏百年前的阵法就行了。
要唤醒耐重的法力却非易事,所以才有人专门弄了月朔童君进行投喂。
这绝非一两日之功,也绝非一两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这背后,定有能人异士进行筹谋。
首先排除滕家。今日滕玉意不仅仅被困在桃林中,事后还被耐重给掳走了,只要他稍晚一步赶到,她就被耐重给吃了。
那会是彭家么?
凭彭思顺和彭震父子的能耐,暗中排布这些事也是毫不费力。
可单凭彭氏姐妹不在桃林这一点就怀疑彭家,未免太牵强,而且反过来一想,今日之事若说有人存心嫁祸彭家也说得过去。
关键是,耐重是万鬼之王,纵算有人用月朔童君投喂耐重,也绝不可能摆布得了耐重。
所以耐重今日突然现身玉真玉冠观,未必在那人的掌控之下。
从天上出现怪雷,到耐重化作大和尚现身,中间顶多只隔了一刻钟,可那个黑氅人却出现得那样及时。
蔺承佑脑中白光一闪,莫非幕后之人就住在附近?
如果耐重现世与此人有关,那么杀害那三位孕妇的凶徒即便不是幕后之人,也会是整件事的知情者,现在只有庄穆跟此人打过交道……
他放下酒盏霍然起了身。
滕玉意:“世子要走?”
蔺承佑看她一眼:“你说的这些事很重要,今晚庄穆一定会开口,我得马上回去提审他。”
先前他因为放心不下绝圣和弃智传话,走到半路又拐回来了,这个决定简直太明智了。小涯说的这些话太曲折,如果让绝圣和弃智来传达,一定拐出七八个弯来。
滕玉意踟蹰着,既要提醒蔺承佑,自然是越早提醒他越好,她忙起身道:“世子请留步……我还有要事相告。”
说着冲桌上的小涯使眼色:“小涯,你把你看到的关于军中细作的事告诉世子吧。”
小涯只好把滕玉意梦见蔺承佑会被毒箭射中的事,当作自己的预言告诉了蔺承佑。
蔺承佑面色古怪起来,这话跟滕绍之前同他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滕绍说自己是做梦看到的,小涯却说他能预知……
滕绍当时的表情就够奇怪了,小涯此刻的表情更奇怪,说话时透着几分不乐意,分明像被滕玉意所迫。
他心中一动,会不会这件事既不是小涯预知到的,也不是滕绍梦见的,而是滕玉意自己梦见的。
毕竟只有滕玉意既能摆布小涯,同时也只有她能委托滕绍提醒他。这样一来,也恰好能解释她为何老在这件事上支支吾吾的。
他斜睨滕玉意一眼。
她梦见他?
她怎会梦见他?
她真梦见了他……
“这是小涯预见的?”他咳嗽一声,不打算戳破她,很平静地问道。
滕玉意纳闷起来,蔺承佑的脸色怎么这样奇怪,他不会起了疑心吧。
糟糕,今晚阿爷也来了寺里,阿爷该不会已经提醒过蔺承佑一次了。
早知道说之前先同阿爷确认一下。罢了,将错就错吧,阿爷的那番话也可以当作是小涯的预知,横竖让蔺承佑早日防备就好了。
“对……”她忙说,“上回小涯一口气说了好多预言,恰好阿爷也在边上……”
一惊之下,害得她酒意全涌上来了,才一眨眼工夫,她的脸蛋和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蔺承佑看在眼里,不由扬了扬眉,所以他猜对了?忙着自圆其说,脸却红成这样。
一个小娘子突然梦见一个郎君。
他耳根莫名有点发烫。
她何时梦见的他?
都梦见了什么?
绝不会在彩凤楼那阵梦见的,他胳膊上被她扎过的伤口前不久才结痂。
那就是最近了,今晚她又专门备了酒菜招待他……
啧,滕玉意该不是喜欢上他了吧?她不知道他中了绝情蛊么,即便她真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喜欢她的。
他把眉头皱了起来,心跳却不自觉加快了几分,顾不上琢磨这浑身上下的不对劲,只目视前方点点头:“好了,多谢提醒,我日后会多加小心。”
滕玉意松了口气,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眼看蔺承佑头也不回地走了,便留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一礼:“世子慢走。”
蔺承佑一路疾驰回了大理寺,下马时衙役正好出来,连忙飞快迎上来:“总算回来了。严司直正要去寻蔺评事呢。”
望见蔺承佑的面色,不由有些纳闷:“蔺评事刚才去了何处,怎么这样高兴?”
蔺承佑纳闷:“高兴?”
嘴上这样说,却没工夫琢磨这些,一径到了大狱里,果见严司直和四名衙役候在里头。
庄穆坐在铁笼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衙役们和严司直迎上来:“非要等蔺评事来,而且看他的意思,待会说事的时候只能让蔺评事一人在场。”
蔺承佑一哂:“依他说的做。”
严司直和四名衙役大惊:“蔺评事——”
蔺承佑道:“人是我抓的,不怕他耍花样,况且他要是想耍花样,用不着等到现在。”
待严司直等人退下,蔺承佑随手端起桌上的一碗牢丸,走到铁笼前开了锁,又将庄穆口里的布条扯掉,笑了笑道:“不急,先吃点东西。”
庄穆一声不吭看着蔺承佑,冷不丁道:“查了这么久,你为何不查一查那三个孕妇之前都做过什么事?”
第 70 章
蔺承佑眼里的笑意一凝。
今晚之前, 他已经把三位受害孕妇的底细大致摸过一轮了。
最近遇害的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续弦,宋俭的原配姜氏四年前因难产而亡, 而小姜氏正是姜氏的妹妹。
据闻,当初宋俭娶姜氏时曾遭到伯爷和夫人的极力反对,原因是姜氏的阿爷过去在淮西道的某位将领帐下任幕僚,来长安后虽说有心应试, 却是屡试不第。这样的人家, 可谓门第寒微。
但宋俭对姜氏一见倾心,誓愿非她不娶,碰巧彭震的夫人随丈夫来京述职, 听闻此事后,彭夫人主动登门拜访荣安伯夫人,说姜家与她算是远房表亲,那年在她淮西道又受过姜氏母亲的大恩,她早就认了姜氏的母亲做姐姐,说起来姜氏算是她的外甥女。
有了彭夫人作保, 伯爷和夫人稍有松动,加上姜氏虽门第不高,却算得上知书识礼,老两口在亲眼见过姜氏一面后,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宋俭与姜氏情同胶漆,没多久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孩子们长到两岁时, 姜氏再次怀孕, 却在临盆时因为难产不幸身亡,时隔一个月,老夫人也因病去世了。
伯爷因府中长期无主母主事, 等儿子孝期满了,有意让儿子再娶,宋俭却执意不肯续弦。
一年多前,妻妹小姜氏因着探望小外甥在伯府小住了一段时间,过后没多久,宋俭突然造访老丈人,求娶妻妹小姜氏做填房。
据严司直打探后回来说,荣安伯府的下人们背地议论,宋俭之所以求娶小姜氏,除了因为小姜氏是孩子们的亲姨母,还因为她容貌极肖姜氏。
此外还有一些不堪的流言,例如小姜氏正是在伯府住的那段时日与姐夫有了首尾,宋俭为了顾全二人的名声,不得不上门求娶……又说小姜氏嫁给姐夫时都已经十九了,先前迟迟不肯嫁人,是因为十五六岁时就相中了自己的姐夫。
姜氏姐妹都是华州人,小姜氏嫁入荣安伯府整一年了,出事时恰好怀孕六个月。
第二起案子的受害人舒丽娘,碰巧也是华州人,舒丽娘父母早亡,十七岁嫁给了华州一位落第书生,去年丈夫不幸因病暴亡,舒丽娘与婆家历来不偕,又无父兄相依,只好投奔长安的堂亲,这位堂亲正是京兆府的舒长史,名叫舒文亮。
今日蔺承佑原是打算先去找一趟舒长史和郑仆射的,除了向他们打听舒丽娘过去在家乡的种种,也想知道为何一个好好的良家妇人要给人做别宅妇,不料后头撞上了耐重现世。
至于第一起案子么……
因白氏是与丈夫王藏宝一道受害的,同州府的柳法曹在调查受害人的背景时,一直着重于调查王藏宝这边的种种。譬如王藏宝是否与人结过仇、因何舍弃同州的家业来长安……而关于白氏的为人、往日可曾与人结过怨,案宗上却只字未提。
他只知道白氏今年二十有二,怀孕五个月了。
回顾完三桩案子,蔺承佑心里的疑惑简直压不住,照庄穆这样说,出事前庄穆莫非调查过三位受害孕妇?
这与他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
庄穆说完那句话后就不再开腔,蔺承佑等了一会,起身到桌上端起一壶虾蟆陵,提壶回到铁笼前将庄穆身上的捆绑一一松了,只留下脚铐和手铐。
做完这一切,蔺承佑亲自斟了一大碗虾蟆陵,把碗放到庄穆面前,笑道:“这样吃喝才畅快。”
庄穆咽了口口水,不顾手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捧起碗二话不说喝了起来,咕嘟咕嘟喝完酒,迫不及待把碗放到地上,两眼闪烁着贪婪的亮光,等待蔺承佑给他斟第二碗。
一口气喝了三大碗酒,庄穆才仿佛缓过劲来,捧起另一边的汤碗,埋头吃那碗冒着热气的牢丸,吃饱喝足之后,他并不急着把碗放下,只不动声色抬起眼睛,从碗沿上方看向蔺承佑。
他深深看蔺承佑一眼,径自放下碗,点点头沉声道:“年纪不大,倒这样沉得住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不减,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庄穆默了一晌:“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前提是你得给我准备好我要的东西:两百金,一匹快马,一份能保证我顺利离开潼关的过所——还有放我走。”
蔺承佑哂笑:“阁下倒是敢开价。”
庄穆扯了扯嘴角:“这四条对旁人来说难办,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你应该早就料到了,凶徒很快还会再犯案,可此人太狡诈,你们大理寺至今没找到有用的线索,而我,却实实在在与真凶打过交道。”
蔺承佑气定神闲道:“真凶肯让你被我们大理寺捉住,自是有把握你提供的线索绝不能查到他头上,一个对断案未必有帮助的人,叫人如何答应你提出的这些无理要求。”
庄穆冷笑道:“我虽不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但我这一个月来知道的种种,比你们大理寺查一年都要多,想来你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屡次跑到牢中拿好酒好菜款待我。”
蔺承佑道:“你要是别无所求,大可以继续拒绝吃喝,肯接受我招待的酒菜,岂不说明你也迫切地想对付那凶徒。”
庄穆滞了滞。
蔺承佑提壶给庄穆又斟了一碗酒:“我早说过,你想借大理寺之手报一箭之仇,我想利用你提供的线索找到凶手,你我各取所需,但单凭你知道的那些事,不足以在短时日内查出凶手是谁。”
庄穆面色复杂地看着碗里的酒。
蔺承佑笑道:“要缉凶,光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还不够,你最起码要配合大理寺做个局,若是这个局能成功将凶手捉住,你说的那四条——”
庄穆紧紧盯着蔺承佑,蔺承佑却故意踟蹰起来,过片刻才笑着颔首:“或可勉力试一试。”
庄穆神色稍松,然而眼中又迅速闪过一丝犹豫。
蔺承佑抬头看他:“你该知道你的机会不多了,一旦真凶率先查到了你的幕后之人,你我再怎么设局也无用了,到时候你对大理寺来说毫无用处,你猜我会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庄穆咬了咬牙,端起酒碗一口喝尽,忽道:“三月初一那日,我的一位友人突然让人给我传话,说他的某位下属三年前在外地丢失了某个重要物件,上月这物件突然在同州出现了,友人怀疑贼人此刻就在同州,让我即刻前去将物件和贼子一道捉回长安。”
蔺承佑没吭声,这位所谓的“友人”,想来就是庄穆真正的主家了。
“等我赶到同州境内,那物件却在市廛中消失了,我在同州最热闹的街坊找了家客栈住下,暗中调查此事。”
“什么样的物件?为何能一问就知?”蔺承佑冷不防道。
庄穆不语。
蔺承佑一嗤:“即便你不说,我到同州府查几日也能查明白,何必浪费彼此的精力。”
庄穆耷拉着眼皮道:“是一面乾坤八卦镜,镜面并非圆轮状,而是弯月形,名曰月朔镜。”
蔺承佑长眉一扬,又是“月朔”。
“此镜一面阴一面明,阳面为赤色,阴面为玄色,据说此镜内藏妖兽,只要用阴面对准刚死之人,能即刻将人的魂魄打散,即便那人当场化作厉鬼,也会忘记遇害前的一些事,从此沦为傀儡,甘受持镜人的摆布。”
蔺承佑暗忖,听上去倒是与师公的那面无涯镜极像,只是师公的那面镜子照的是冤祟之气。凡是被邪祟沾染过的物件或是尸首,只消用这面无涯镜一照便知,而庄穆说的这面能抽人魂魄的镜子,显然是用邪术打造出来的害人法器。
忽又想到,这镜子摆布和折磨鬼魂的作派,倒与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妇的七芒引路印有点像,但七芒引路印这样的邪术早已被皇伯父下旨扫除了,现今流传在世上的,只有一些残破的版本。
大约十五六年前,皇伯父听一位臣子汇报了一例用邪术害人的惨案,皇伯父大受触动,发愿将天下害人的邪门暗术一举扫清,委托师公部署此事,又下旨长安各家道观和大隐寺全力配合。
师公在一众僧道的配合下,发奸擿伏,暗中撒网,前后花了四五年时间,终于将当时长安邪术的门徒一网打尽,前后没收了十来本邪术秘籍,同时销毁了数十件害人的法器。
事后师公将那几本邪门秘籍锁在青云观的宝阁里。这样做无非是怕各州县还暗藏着不少身怀邪术的门众,万一这帮人用邪术作乱,他们也能及时通过这些秘籍弄明白邪术害人的原理。
他自小在青云观厮混,早就撬开锁偷偷看过那几本秘籍,其中一本就是记录了七芒引路印的《魂经》,他正是看过这本书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厉害的拘魂术。
而那本记录了“绝情蛊”邪术的秘籍,也是他那时候无意中翻看到的。
正想着,就听庄穆道:“这镜子因为吞多了怨灵的残魂,一贯怨气极重,每逢阴日,镜面里会自发流淌出污血来,持镜人若将其带在身上,往往被血污弄脏而不自知,此事只有我那位友人和他的几位朋友知道,那偷镜的贼子似乎并不知情。我那友人之所以知道镜子在同州现身了,是因为有几位同州来的商人在长安酒肆中议论,说上回有个道士在市廛中行走时,好端端地从胸腹处流出污血来,奇怪那人面上并无伤痕,而且被人提醒之后,那道士马上匆匆离去……”
蔺承佑忽道:“这镜子这样邪门,拿它害人的时候就没什么讲究?”
庄穆喝了口酒:“颇有讲究。无论是用此镜‘拘役魂魄’,抑或是‘打散魂魄’,都是极损阴德的事,持镜人若是不想损坏自身修为,在用镜子害人之前,最好先弄明白受害人自己生前是不是做过恶事,若非良善之辈,落个魂魄不全的下场也可算因果可循,那么反噬到持镜人身上的孽报也会少一些,所以持镜人往往只挑恶人下手。”
蔺承佑想了想说:“你就是据此认定那三位受害孕妇并非良善之辈?”
庄穆冷笑:“这凶徒害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位身怀六甲的孕妇,即便是我这样的泼皮无赖,也觉得这等事太过伤天害理,那人如果不想搭上全身修为,动手前自然会好好考量。”
蔺承佑默了默:“凶徒又是如何知道这三位受害妇人都做过何事的?”
庄穆道:“这——我也不知道,但镜面流血的事是一月前发生的,说明那贼人早就到了同州,可是这一月之内并非发生离奇的诡案,可见此人起初并未挑好下手的孕妇,为何一月后将目标瞄向了白氏,应该是确定杀害白氏对自己的修为损伤最小。”
蔺承佑沉吟不语,凶徒杀的不只是白氏,还杀了她的丈夫王藏宝。
挑选怀孕妇人的时候慎之又慎,顺手杀王藏宝的时候就不怕损及修为了?
据柳法曹所言,这对夫妇是因为得罪了当地的地痞才舍弃家业来长安。
这点早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王藏宝夫妇开的那家五熟行是从父辈手里传下来的,此前已在当地开了几十年了,仅仅因为斗鸡得罪了几个地痞,就连祖业都不要了?
可惜这几日他将重点全放在月朔童君上,没顾得上细究这对夫妇本身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
“我查了几日毫无线索,本打算回长安复命,就在这时候,我住的那家客栈忽有两位旅商说,早上进城的路上,突然看到一个道士的道袍沾染了污血,旁人本想提醒,那道士却很快就不见人影了。我打听到那地方是郊外的乌鸡山脚下,忙又赶往乌鸡山。不料住下当晚,附近的居安客栈就发生了命案,死的恰是一对年轻夫妻。
“回长安之后我去向友人复命,友人听说此事,便说那桩凶杀案极有可能是那贼人做的,但贼人为何要杀那对夫妇,友人也不明白,还说我在同州打探了那么久,说不定已经引起了那人的警觉,为免暴露身份,叫我先蛰伏一段时日再回生铁行。”
蔺承佑:“可是据我所知,你并未一直蛰伏,舒丽娘遇害那一日你又跑到春安巷去了。”
庄穆冷飕飕地笑了两声:“还不是因为中了那奸贼的计。我猜此贼早在同州时就盯上我了。我在明,他在暗,他想弄明白是谁派我去查他,所以一回到长安就开始布局对付我。”
庄穆听了“友人”的话,到崇仁坊找了一家外地商贩多的旅舍住下。某一日实在觉得气闷,便下楼寻了一家酒肆饮酒,独酌了一小会,就听到外面两个小童咋咋唬唬说话,说是看到刚才路过的道士身上有血,猜测那道士是不是受伤了。
庄穆忙从酒肆出来,沿着人潮往前追了一阵,果然看到一个黄袍道人,那道士闪身到一条巷子里,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道袍,庄穆不声不响跟上去,就这样跟到了春安巷。
那道人进了巷口,一闪身就不见了,庄穆在巷口徘徊了几步,未能寻到道人的踪影,反倒被巷中那几户人家的下人盯着瞧了好几眼,庄穆心里觉得不对劲,只好匆匆离开。
到了第二日,就听说春安巷又死了一位怀孕妇人。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酒肆门口那对小童很可能受人指使才说那些话的,我回到客栈门口找寻,果然未再看到那对小童,我心知自己暴露了行藏,若是慌乱之下去寻我那位友人,无疑就中了那贼徒的奸计了。于是不敢妄动,恰好米尤贵生铁行开门了,便回到生铁行继续干活。”
蔺承佑思忖片刻,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铺看到的凶徒个头矮小,身量与庄穆差不多。
“你在酒肆门口看到的那个道人,与你在同州打听到的道士是不是同一个人?此人个头高还是矮?”
“那道人做了易容,但同州那几位商人说那道士个头很矮,我在酒肆门口看到的那个,个头也跟我差不多。”
蔺承佑点点头,个头这样矮的成年男子不算常见,看来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荣安伯世子夫人在香料铺遇害那日,你为何会到香料铺后巷去?”
庄穆冷哧一声,脸色阴沉沉。
他在生铁行待了两日,越想越不踏实,想给“友人”送个信,又怕被那贼人截住,思来想去,便打算到赌坊找个泼皮,表面让这泼皮替他出城一趟,实际让这泼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送信。
他到赌坊赌了两把,发现背后盯梢自己的尾巴不少,有武侯,还有几位来路不明的武艺高强的高手。
庄穆近日并未做什么歹事,心里便有些疑惑,正暗自琢磨对策,忽然看到一个黄袍道人仓皇离开赌坊,像是无意间看到他,吓得掉头离去。
庄穆有些迟疑,今日这道人身形比先前那位道人高壮许多,武功却明显差不少,而且这道人看到他那样慌乱,说明此人身边并无同伙。
机不可失,庄穆当即决定追上去,为了甩掉身后的那些尾巴,他故意抄近路从暗道出来,打伤那几个堵在暗道里的武侯,一口气追到街上。
当时正是西市人最多的时候,那道士混迹在人潮里,丝毫不起眼。
庄穆尾随道士进了一处僻静的窄巷,那道士仿佛终于察觉了身后有人,突然发足狂奔,可没跑几步,此人的道袍下摆就淌下一道血污。
庄穆眼睛一亮,难怪这道士这样慌张,“友人”要找的那面月朔镜,看来就在这道士身上,他纵身追上去,那道人越发显得无措,吓得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到了巷子里的木桶中。
庄穆随即止步,木桶里盛了半桶血,一时也瞧不清里头是不是有面镜子,他只好弯腰将两只胳膊浸到血里去捞,捞了一会什么都没捞到,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上了当。
他惊出一身冷汗,忙要离开那窄巷,窗后的静室里忽然有人尖叫,听那动静,里头分明出了大事。
他怔了一瞬,便要纵上墙头逃跑,墙头忽然有人扯动绳索,那只装满血的木桶,就那样在他眼前飞快地被提上去,庄穆脸色大变,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上沾满了血污,可根本不容他擦拭,蔺承佑就出现了。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极短的一瞬间,每一步都盘算得纹丝不差。
蔺承佑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庄穆,即便那日他不在,凶手也会引旁的武侯去现场,武侯只要看到满手是血的庄穆,便会将自己目睹的“事实”上报大理寺,如此一来,凶手照样可以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