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绮松了口气,恳切地对和尚道:“不瞒上人说,我们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进桃林,一定是无意间破了这机关,那就烦请上人沿原路带我们出去吧。”
和尚笑面如佛,环顾左右道:“原来如此。贫僧记得是打这边过来的,檀越们随贫僧走吧。”
杜庭兰拽着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没拽动,诧异回头看,就见妹妹死死盯着和尚的背影,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兰心口一缩:“怎么了?”
滕玉意神色紧张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兰看她腕子上那串响动不休的铃铛,然后冲杜庭兰无声地吐出四个字:它是邪物。
杜庭兰头皮一炸,先前她也起过疑,只是这和尚的模样实在让人联想不到妖邪,但妹妹这铃铛是青云观之物,绝不会胡乱示警的。
眼看女伴们都跟上去了,杜庭兰又惊又急,攥紧了滕玉意的手,也无声做起嘴型来:那怎么办?
滕玉意竭力稳住心神,不管怎么样,先弄清这和尚的来历再说,于是暗自用手指敲了敲小涯剑,示意小老头快快出来。
这回小涯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几乎在她敲动剑柄的同时,袖笼里就有了动静,很快,滕玉意感觉胳膊上有个小人立起来了,奇怪小涯一出来,她的袖子也开始轻轻抖动。
滕玉意一愣,陡然意识到小涯的双腿在发抖。
这简直让她惊骇莫名,上回尸邪来时,小涯虽然表现得很不讲义气,但好歹没失态,这次他竟吓成这样。
只一瞬,小涯就飞快在她胳膊上写起东西来,滕玉意凝神分辨,意识到小涯写的是:完了,完了,是耐重。
小老头在滕玉意的胳膊上哆哆嗦嗦写完这几个字,袖中便再无动静,显然完成任务后,他又飞快逃回剑中了。
滕玉意傻眼了,喂,你倒是把话给我说明白了再走。什么是“耐重”?又为何说“完了”?
但不论她如何摆弄小剑,小涯死活不出来,她无计可施,只得抬头看着和尚的背影,和尚领着众女已经走了一小段路了,出口依旧渺无踪迹。
滕玉意心乱如麻,不弄明白对方的底细就出手,只会让她们死得更快。
耐重,何为耐重?
是鬼、是妖、还是魔?
能叫小涯怕成这幅鬼样子,绝不会是无名小辈。
滕玉意搜索枯肠,隐约记起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字,忽想起阿姐常看佛家典故,没准能知道这两个字的由来,忙擦了把汗,附耳对杜庭兰道:“阿姐可听说过‘耐重’?”
杜庭兰顿了顿,仿佛在消化滕玉意这句话,旋即她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面色刹那间就白了,
她忙在滕玉意耳边说:“是、是一种佛家恶鬼。”
滕玉意呼吸又粗重了几分,怪不得有点耳熟,她想起来了,往年在扬州盂兰盆节游灯会时,她曾在夜市上见过好几回题写着“耐重”两个字的木偶。
这种木偶往往比旁物要高壮许多,目闪闪如电,齿锋利如戟刀,哪怕在燠热难当的七月,看到这木偶凶厉威猛的模样,也会让人脊背上生出几分凉意。它的脚下,经常匍匐着各种殊形诡状的恶鬼,就连佛教中被列为“天龙八部”之一的夜叉(注②),也对耐重做出臣服的姿态。
若是在灯会上偶然见到这样的木偶,一定会印象深刻,因为这耐重木偶左脚踏一青色夜叉,右脚踏一赤色夜叉,那种睥睨万鬼的气势,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然而,越回想木偶的模样,滕玉意心里的疑惑就越浓,首先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体面白净的和尚,与那佛教传说中的万鬼之王联系起来,其实假如它真是耐重,害人何必这么麻烦,只需一张口,就可以把她们全数吞入腹中。
她睁大眼睛,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把和尚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望见和尚的鞋底时,心里那丝仅存的侥幸,也顿时化为乌有。
要不要马上拆穿它?她紧张地想,不行,它化作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领着她们在林中转来转去,一定在打什么主意。忽又想起尸邪那些捉弄人的把戏,这鬼物莫非也跟尸邪一样有着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在没想好如何应对之前,若是贸然拆穿它,只会激发它的凶性。
忽又想起,彭花月和彭锦绣到哪儿去了?该不会被这和尚吃了吧。但这和尚双手和嘴边看着都干干净净的,不像才吃过人的样子,那彭家姐妹究竟到何处去了。
滕玉意这边胡思乱想,众女则专心随大和尚往外走,走了一会,渐渐也觉得不对劲了,郑霜银看了下周围,谨慎地问:“敢问法师,出口是在前头吗?”
和尚驻足回望,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贫僧也有点糊涂了,记得就在东边,檀越,哪边是东边来着?”
这问题很好答,哪怕人被困在桃林里中,只要稍稍踮起脚尖一望,就能看见南边的云会堂。
郑霜银辨清方向,便要答话,滕玉意心里猛跳起来,抢先一步说:“敢问上人法号——”
和尚笑双手合十,洪亮地宣了个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藏机。”
“原来是藏机法师。”滕玉意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东边在何处,只要帮法师辨明方向,法师是不是就能把我们领出林子了?”
藏机和尚笑呵呵地说:“檀越先得告诉我东边在哪,贫僧才知道如何走。”
滕玉意却不依不饶:“我告诉法师何为东边,法师就得领我们出去。”
藏机和尚笑靥愈发深,却没再接话。
段青樱等人一心要走出这鬼地方,如今早把指望全压在这大和尚身上了,哪知滕玉意半路跳出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车轱辘来车轱辘去的,眼看要惹恼大和尚,她瞪了眼滕玉意,主动开腔道:“东边在——”
“你给我闭嘴!”滕玉意低喝道。
段青樱呆了一呆,含怒凝视着滕玉意:“你究竟怎么——”
哪知郑霜银和武绮却也双双喝道:“青樱,别说话!”
两人早起了疑心,和尚无故出现在林中,住持等人却始终不见人影,刚才滕玉意与和尚对话时,目光盯着和尚的鞋底分明在暗示什么,细心打量才发现,这和尚袈衣打湿了好几块,芒鞋也满是污泥,独独鞋缘和鞋底一尘不染。
哪有人光湿衣不湿鞋底的,两人想起刚才的怪雷,隐约猜到这和尚绝非善类,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哪敢再胡乱接话。
杜庭兰生恐段青樱还会开腔,急步走到李淮固面前,捂住段青樱的嘴颤声说:“法师在问路,哪轮到你插嘴?!””
杜庭兰一贯宽和知礼,如此粗鲁是没有过的事,这下不只段青樱愣住了,别的娘子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滕玉意望着藏机和尚,故意把话说得极慢:“法师刚才说了,‘出口就在东边’。所以只要说出东边在何处,我们就可以走了,这话对不对?”
藏机和尚扇了两下蒲扇,笑呵呵道:“贫僧从入口进来时,穿过外围的好几排桃树,记得刚好走过第七株,进来就看到众位檀越了,如果没记错,只要找到这东边的第七株就能出去了。”
滕玉意笑了笑:“既然法师说准了,那我就试着猜一猜。”
她抬手一指藏机和尚的身后:“喏,那就是东边。”
藏机和尚的蒲扇顿了顿。
众女一愣,那明明是南边。
郑霜银和杜庭兰面色却变了几变,尤其是郑霜银,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听说玉真女冠观正是为了应对天雷和灾祸而建,对雷电的反应一贯比别处灵敏,重新打量四周,林中格局果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多半是刚才那道惊雷,激发了观中的密室机关。
回想方才的情形,郑霜银心里砰砰直跳,若是贸然接了这邪和尚的问话,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她心生感激,暗暗看了看眼滕玉意。
滕玉意满脑子都是“逃生”二字,早挽住杜庭兰的胳膊朝林外走:“多谢法师指点,第七株桃树对不对?看来离出口不远了,那就快走吧。”
武绮等人哪敢再看那笑面和尚,忙也跟上滕玉意和杜庭兰。
很快找到了东边的出口,然而滕玉意等人却傻了眼,东边的外围一共栽种了八排桃树,一排排数下来,偏偏有两排恰好都栽种着七株桃树。
和尚摇着蒲扇,笑呵呵地走近:“贫僧来时经长途跋涉,眼下有些疲乏眼花,一时记不起是哪一排,要不檀越们自己选吧。贫僧绕着树走个三圈,要是选不出来,只好带诸位檀越席地而歇了。”
他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各有一排桃树,恰好都种了七株桃树,说完这番话,他就径自绕着树走了起来,神态悠闲潇洒,仿佛在自家庭院漫步。
滕玉意和杜庭兰额头爆出冷汗,看这样子,三圈之内选不出来,她们必然要完蛋,但若是心急之下选错了,等待她们的还是一个“死”。
郑霜银和武绮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忙绞尽脑汁思量对策。剩下的小娘子们虽说不敢说话,也都睁大了眼睛仔细对照两排桃树。
“七……七……”滕玉意在心里反复默念,虽说阿姐笑她看得太粗浅,但不论她怎么看,桃林这地界都像个方方正正的大过卦,可是大过卦的爻辞里,有“初六”、“九三”、“九四”,唯独没有“七”。
她低声问杜庭兰:“哪个卦象的爻辞暗含‘七’来着?”
杜庭兰正忙着回想姐妹间的那番对话,闻言愣了愣说:“记得没有哪个卦象的爻辞含‘七’这个数字。”
郑霜银却忽然道:“复卦里有句话叫‘反复其道,七日来复’。道家认为,世间万物,皆以‘七’数为一个循环。”
几人小声议论的时候,和尚已经绕着树走了一圈半了,滕玉意屏住呼吸想,不对,再精密的卦象也没法在这么近的两排树之间排出大的变化。
她回头看了看,两株参天银杏树早已跑到了所谓“西侧”,但不论方位怎么变,两株银杏与桃树形成的对角总不会变。
于是试着退后了几步,对着东边这八排桃树,一排一排重新数下去。
嗯,右手边第一排种了九棵桃树,第二排是六株……而到了第八排,却只有四棵。
滕玉意数着数着,心中亮堂起来。
这当口和尚已经开始绕树走第三圈了,眼看只剩半圈,滕玉意低声对大伙说一句:“跟我走”。
说着拽住杜庭兰,径直朝和尚的右手边跑去,边跑边扬声道:“让法师见笑了,方才是我们眼拙,第七株可不就在此处。”
和尚脚步停了下来。
滕玉意一边埋头猛跑,一边用余光暗自数数,数到第七株桃树时,眼前乍然一变。
才一眨眼的工夫,她们居然跑回了云会堂的门口。
众女喘着气环顾左右,云会堂门前不见人影,却隐约能听到堂里女冠们的说话声。
“沿着机关往里寻,结果还是一个女孩子的人影都不见,定是有邪物作祟……”
“看来只能惊动郡王殿下了,他身边能人异士多,一定能弄明白怎么回事,快快,快去隔壁送信。”这是住持充满忧虑的声音。
女孩们劫后余生,眼圈不由一热,两腿一动,拔腿就朝云会堂跑去,然而没跑多远,不提防看到了前头的和尚,一惊之下,又刹住了脚步。
滕玉意喘着气盯着和尚,就知道它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至少她们跑出来了,不用再像困在迷宫里时那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忙喊道:“住持!”
女孩们也都纷纷呼救:“住持,我们在这儿。”
云会堂里话声一静,紧接着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和尚轻摇蒲扇:“我佛慈悲,贫僧焦渴。贫僧好心领你们出林子,檀越们也不帮贫僧讨一杯水再走,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诸事讲究缘法,刚才贫僧在林中听得有铃铛吵闹,铃音活泼,真叫人心生欢喜,也不知是哪位檀越身上之物,要不就由这位檀越替贫僧讨杯水吧。”
滕玉意冷笑,花样还真多。
杜庭兰和郑霜银厉声喝道:“别回答它!”
众人马上意识到这问题绝不能回答,明知道是滕玉意之物,却没一个吭声,李淮固却似乎吓傻了,嘴唇紧紧闭着,目光却慌里慌张朝滕玉意溜了一下。
没等滕玉意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背后倏地袭来一股大力,一下子就把她拽回了林中。
***
蔺承佑在玉真女冠观门前下马时,观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女冠们跑到隔壁郡王府求救,正殿前是哭成一团的仕女们。
住持看到蔺承佑,如同见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揪住蔺承佑的袖子道:“世子快救人啊,那邪物好生了得,贫道不敢妄言,但看着竟像是耐重的做派。”
杜庭兰发髻散乱,脸上全是鼻涕和泪痕,分开人群跑到蔺承佑跟前,一开口嗓音就跟破旧的胡琴一样嘶哑:“妹妹被那和尚抓走了,恐怕凶多吉少,求世子快想法子——”
她心神大乱,脸色跟纸一样白,说着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郑霜银和李淮固含着眼泪,一左一右把杜庭兰搀扶住。
郑霜银哽咽道:“多亏滕娘子破了和尚的局,不然大伙断然逃不出来。”
李淮固满脸焦色,正要把方才的情形对蔺承佑说一遍,哪知一抬头,才发现蔺承佑的脸色也极不好看,而且不等她们开口,就迅速在殿前倒退了两步,随后仰头左右一顾,口中呼哨一声。
就听观外传来 “嗷呜嗷呜”的两声兽鸣,众人一怔。
蔺承佑听得怀里的应铃石吵个不休,早已是心急如焚,不等后头的人和兽赶过来,撩袍就纵上了房梁。
住持手里举着一本小册子,仰头望着那道一闪而过的石墨色身影:“小世子,观中机关启动了,拿着阵形图吧,省得辨不清方向。”
“用不着。”蔺承佑焦躁的声音远远传来,看样子已经掠到了花园处。
门口又来人了,这次却是两个老道士,见天和见喜一进来就紧张地转动脑袋:“世子呢?”
住持向上一指:“上去了。”
只见两道身影一掠而过,两个老道士也跳上了房梁,然而没过多久,就听见他们在房梁怪叫:“哎呦,这地方怎么跟迷宫一样,转来转去要把人绕晕了,静尘老太,你是不是启动你们观里的宝贝迷局了?快告诉贫道怎么走!”
***
滕玉意握紧小涯剑分辨方向,刚才和尚使妖法把她抓走,她本以为又回到了桃林,没想到一落地,两边却是狭长的石壁,石壁上每隔几步路就燃着一盏壁灯,火苗微微摇曳,把眼前的甬-道照映得分外幽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疑惑地想,先前已经把观里的布局大致摸了一遍,没看过这种陈设,莫非是玉真女冠观的地宫?
有可能。滕玉意凝神听了听,居然没听到半点声响,就连刚才一直吵闹不休的铃铛,也仿佛脱力一半,声音变得微弱了起来。
滕玉意估摸着耐重可能不在附近,于是运足内力,蹑手蹑脚往前走,耐重那样神通,即便她一动不动,也断然逃不出它的眼睛,不如在它过来找她麻烦前先到处摸一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很快摸到生门。
她一边摸索壁砖一边沿着走廊悄悄朝前走,眼看快走到拐角处了,一切都很顺利,左右都可通行,她犹豫着是右拐还是左拐,哪知这时候,铃铛猛地吵闹起来。
紧接着,右手拐角处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道路尽头,有人推门进来了。然后滕玉意就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破蒲扇摇动的声响。
那东西又来了!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再往前走只会被耐重抓住,只好沿原路退回,哪知才退了几步,她的脊背就被一堵墙给挡住了。
她吓得回头看,刚才明明——
不是,那样长的一条甬-道,是如何一下子就能缩短这么多的?!
来不及弄明白这些了,她抬起两只胳膊,飞快摸索两边的墙壁,这石廊能长能短,墙上一定埋有机关,然而一寸寸摸下来,机关没摸到,那脚步声却越来越逼近了。
该死!耐重行走的速度远比她想象中要快。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胃里一阵阵泛酸,双手疯狂乱摸,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只差一个拐角,那笑面和尚又要出现在眼前了,她倒抽一口气,心一横打算跟那东西拼了,忽觉右边墙壁一陷,有人一下子就把她拽进了墙壁。
滕玉意不提防撞到一个男人的怀里,惊得魂飞魄散,只当那耐重变幻到了墙后的密室,情急之下握紧小涯剑就要防御,那人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怕,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注解过了,这里再标注一下,一部分是出自《云笈七签》
②:这里的天龙八部是指佛教含义哈,佛教中,八部包括: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
③:七月十五这日,佛教一般称“盂兰盆节”,因为“中元节”是道家对这一节日的称呼。
四更补上了,一共一万二千字,嘿嘿。本章发个红包。
被上周的出差打乱了节奏,这周暂时还是隔日等,等我攒一点存稿,下周六左右吧,开始恢复日更
第 63 章
蔺承佑?!
滕玉意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光线太昏暗,一时瞧不清他的模样,好在离得近, 她能闻见他衣襟上那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那晚在乐道山庄她就闻见过这种香气的澡豆, 估计是婆罗门等国进贡的名贵香料,除了蔺承佑她还没见别人用过。
声音也对, 气息也对, 果然是他。她大松一口气, 刚才太紧张忘了呼吸, 蔺承佑这一来,她终于又能喘气了, 她试着挪动身躯, 才意识到蔺承佑还捂着她的嘴。
耐重还在外廊徘徊,蔺承佑许是怕她喊叫才没松手,她小心翼翼地呼吸, 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胸前。突然发现腕子上的玄音铃不再乱响了, 暗猜蔺承佑在这墙后做了什么手脚。
蔺承佑也在留神滕玉意的反应,在地道中走了这一会,他已经适应眼前的黑暗了, 滕玉意生就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哪怕在这等昏暗的环境中, 眸中也有潋滟的微光。她眼里的惊恐, 他全看在眼里。
他耐心等她放下戒备,很快,他发觉她身子不再那么僵硬,心知她认出自己了, 便也松了口气,然而身躯一动,才发现自己背上全是汗。路上来得太急,他带的法器不多,情急之下只在墙内简单布了个结界,有这结界阻隔,玄音铃感觉不到耐重身上的邪气,耐重也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他们,但前提是别发出太大动静。
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耐重,先把滕玉意救出去再说。
滕玉意屏息站了一会,忽觉喉咙痒得出奇,生恐自己不小心咳嗽出来,忙死死咬住嘴唇。
蔺承佑正凝神倾听耐重的脚步声,不提防掌心轻轻一痒,软软嫩嫩的还有点湿热的气息,意识到那是滕玉意的嘴唇,俨然要贴着他的掌心说话。
他脊背倏地一麻,掌心的感觉太陌生,酥酥痒痒的,沿着他的胳膊,一直窜进他心窝里。
他猛然松开了手,旋即想起耐重还在外廊徘徊,只得又捂上去,然而心如野马般狂奔乱跳,喉头也有些发紧,好似夏日打了一场马毬之后,急于找水喝的那种焦渴。
这时滕玉意也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了,无意间发现蔺承佑表情古怪,不由愣了一下。
蔺承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急什么,就不能等我松开手再说话?
滕玉意一怔,自己不过想咳嗽一下,居然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暗猜他误会她要说话,急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绝不会擅自开腔。
这个动作带得蔺承佑的手也跟着上下动了动,他心窝又是一麻,想了想,这回应该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再捂着她的嘴似乎不大好,于是迅速松开了手,从腰间的蹀躞带取出火镰打火。
手一松,他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就缓解了不少。
火苗无声跳跃,一下子把周遭照亮了。
他定了定神,开始留神外头的动静。
滕玉意也转动脑袋打量周围,这才发现所谓的“墙内”也是个狭窄石道,而且没比外廊宽阔多少,哪怕只是两人并排通行,也少不了碰到两边的石壁,但长度比隔墙那条走廊长得多,幽深绵长好似看不见尽头。
她扭头看了看蔺承佑,他侧耳听着耐重的脚步声,表情空前专注。往日看蔺承佑与妖魔鬼怪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他从来都是想打就打,想收就收,哪像这次处处透着审慎。
她不由暗自捏了把汗,这耐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东西。
耐重在外头徘徊,像是因为没找到滕玉意,改而朝左边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外廊。
蔺承佑又等了一会,确定耐重暂时不会再回来,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递给滕玉意,口里道:“拿着这个,跟我走。”
滕玉意忙接到手中,从前看蔺承佑使唤这银链时叮铃铃的,本以为是冰冷坚硬的铁器做的东西,哪知手一触,竟是温软发热的肉状物。
这触感让她想起蛇,不,巨大的毛毛虫。她心里一毛,握也不是丢也不是,转念一想,既为“豸”,本就该是一条肉虫,都怪她从小就怕蛇,险些唐突了好东西。
“你该不会以为锁魂豸是死物吧?”蔺承佑瞥她一眼,率先往前走,“它是活的,克邪的时候会化作利器,不克邪的时候就是条肉多的虫子。外头那巨物花样太多,用普通的绳索做牵引,你我随时会被机关冲散,用这个就不怕了,它能辟邪,待会你把它牵在手里,寸步不离地跟紧我。”
滕玉意听得明白,忙说:“好。”依言把锁魂豸死死攥在手心里,想了想不放心,万一她手滑,这虫子难保不会从她手里脱出去,于是悄声对锁魂豸说句“得罪了”,边走边把它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胳膊上,要不是锁魂豸突然唧哇怪叫,她恨不得用它的虫尾再打个死结才好。
蔺承佑牵着滕玉意在前头走了一段路,听到锁魂豸的叫声,不得已停下来,奇道:“滕玉意,你怎么连条虫子都要欺负一下?”
滕玉意快步走过去:“我哪敢欺负世子的宝贝,我只是想把它缠在胳膊上,哪知它身子这样滑,耐重那东西怪力无穷,要是不捆紧了,随便一个招呼我就会被甩出去的。”
真够惜命的。锁魂豸会自发把人缠住,哪有那么容易挣开,不过为了让她放心,他还是说:“那你先把它缠到腰上吧。”
滕玉意愣了愣,但这样做的确比缠在臂上更稳当,缠好之后,就听蔺承佑低声念了几句咒,那虫子懒洋洋在她腰间游走几圈,一动不动了。
滕玉意试着拽了拽,果然纹丝不动,她心中暗喜,重新随蔺承佑往前走。
蔺承佑牵着滕玉意走了一段,掌心却几乎感觉不到太多重量,他心里不放心,好几次回头确认。
没错,锁魂豸牢牢地缠在滕玉意的腰肢上,只因她身体轻盈,才会让他产生轻浮之感。确认完又想,疑心病也会传染的吗,他明知锁魂豸极牢靠,却因为滕玉意杞人忧天,也跟着担心起来了。
想想往日,锁魂豸缠的可都是妖魔鬼怪,妖祟挣扎起来,个个有千钧怪力,他捉惯了妖邪,头一次用这银链缠着一个小娘子,难免觉得不对劲,尤其这个人还是滕玉意,更让他觉得怪怪的。
“对了,你们在何处碰见的耐重?”刚才进观时他因为急于救人,也没耐心听那帮仕女都说了什么,不过有句话他倒是记住了,今日若不是滕玉意破了耐重的局,这些人断乎不能逃出来。可妖经上说过,耐重的迷局可不是那么好破的,他很好奇当时的情形。
滕玉意就把先前桃林中发生的一切说了。
蔺承佑没吭声,知道她狡黠多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出了桃林另藏玄机,桃林暗藏着地宫的入口,面上是大过卦,可林中每一排桃树的数目都不同,参差着排列下来,暗自与十二月卦相对应,一般人看出表面的大过卦就自以为找到答案了,绝不会再细数桃树的数目。
“你以前来过玉真女冠观?”
滕玉意摇了摇头:“没来过,早上我听人说了这道观的传言,玩的时候就开始留意四周的格局,期间还跟阿姐议论林中的卦象来着,所以那和尚问我们的时候,才不至于迟迟答不上来。世子,你也知道玉真女冠观的机关吗?”
“小时候来玩过。”
不过在十岁那年堪破观中所有迷局后,他就再也懒得来了。
滕玉意望了望蔺承佑的后脑勺,自小没佩服过几个人,对蔺承佑的本事却是心悦诚服的。刚才要不是他来得及时,她估计已经被耐重当点心了。
她转动脑袋打量四周:“我们这是在地宫吗?”
蔺承佑嗯了一声。
“对了,世子刚才可瞧见了端福?”
“端福?没瞧见。”
滕玉意纳闷:“怪了,端福出事前明明已经进了观,出事时却恰好不在,那么长时间端福去了何处?”
蔺承佑一顿。
滕玉意暗想,该不会有人预料到观中要出事,提前把端福引走了?可这个想法也太匪夷所思了,想了想,她又道:“世子看到彭大娘和彭二娘了吗?就是彭震的那对双胞胎女儿。”
蔺承佑只记得当时在人堆里没看到滕玉意主仆,旁人可没注意。
“她们俩怎么了?”
“出事之前她们就突然不见了。后来耐重困住我们的时候,彭家的两个女儿始终没出现过。”
蔺承佑心里咯噔一声:“离开前有没有打过招呼?就这么突然就不见了?”
“没错。武绮让人四处寻她们,可是没等寻到彭家姐妹,耐重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