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毕上了马,纵马朝东市的方向去了。

绝圣和弃智理了理道袍,随人潮进入西市,师兄那副画像虽只有寥寥数笔,却把那汉子的相貌特征一一展现出来了。

一路走走停停,只要见到生铁行,两人就会借口要打铸道家之剑,到店里转悠两圈。

接连查了好几家生铁行,始终没见到画上的人,走着走着肚子饿了,两人便到胡饼铺子买饼充饥。

从铺子里出来没多久,又路过一家叫“尤米贵”的生铁行。绝圣和弃智驻足观望,此店门前人头攒动,生意又比旁处要好,正是混进人堆里,就觉衣襟被人拉了拉,扭头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面无表情,语气却很温和:“我家公子想见两位道长。”

两人忙随端福进了对面的布帛行,上了二楼,抬头就看见了一位满面笑容的络腮胡少年。

绝圣和弃智险些当场欢笑起来,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们还高兴,快步迎过来:“昨晚回来的?”

“是呢。”绝圣和弃智乐不可支,“王公子,你为何在此处?”

滕玉意把他们请到窗边坐下:“我来此办点事。你们呢?”

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面前毫不设防,压低嗓门道:“我们在帮师兄找一个人。”

“找人?”滕玉意忙跟着放低嗓音,“我带了不少手下出门,要不要他们帮你们找?”

弃智感激地说:“不用不用。这个人可能是一桩凶杀案的凶手,不能惊动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蔺承佑经常支使两个小师弟帮自己干活,也就不再多问,只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还未用午膳吧,我请你们吃点好东西。”

绝圣和弃智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摆手:“不劳烦王公子了,我们刚吃过胡饼,师兄给了我们好些吃饭的钱,够我们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帮他们斟了两杯蔗浆,“你们师兄只知给钱,从不帮你们安排,我可不一样,既然你们吃过午膳了,我就请你们吃晚膳吧,今日这一顿,保证让你们尝尝鲜。”

说话时,她目光朝街对面的尤米贵一溜,盯了快半个时辰了,庄穆一直在店里干活,想来天黑前都不会有异动,那么她这边也可以从容点。

这时店家带着绣娘们捧了好些布帛过来:“这可是店里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万金,公子要还是瞧不中,小人也没法子了。”

滕玉意转过头来,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头青的如意纹金宝地锦,佛头青这颜色能染得这般澄澈,也算少见了,难得绣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鉴貌辨色,忙说:“公子好眼力,这匹锦可是孤品,小人费了好多工夫才从别的布料商手里抢来的,满长安仅此一匹,错过了就没有了。”

绝圣好奇地问:“王公子要买布料么?”

滕玉意手指轻轻抚过锦面,这些年她从未送过阿爷生辰礼,这回想亲自给阿爷裁一件衣裳,想象阿爷穿这身衣裳的样子,心里先满意了七成,然而面上不动声色,只说:“我阿爷快过生辰,我来帮我阿爷挑些轻软的料子。这些嘛,也都还马马虎虎,但没有特别中意的。”

弃智:“可是巧了,师兄也快过生辰了,我和绝圣想挑一份生辰礼,就不知送什么好,王公子,要不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块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么样了,最好赶在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备一份生辰礼。

“你们师兄哪一日过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面前那堆光华璀璨的绢彩:“要不你们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弃智腼腆地说:“这布料太贵重了,我和绝圣没有那么多钱。”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这么贵重的,扇坠、鞋袜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们师兄心里很疼爱你们,随便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绝圣嘿嘿:“我们很少出来买东西,怕我们选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绝圣,又看了看弃智,两人竟是诚心向她求教,她认真琢磨一番:“我也没什么好主意,毕竟我不大清楚你们师兄的喜好,听说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墨斋,要不待会我带你们去转转?”

绝圣弃智高兴点头,弃智无意中朝窗外一瞥,脸上瞬即变了色,急忙扯了扯绝圣的衣裳。

滕玉意顺着望过去,才发现庄穆从店里出来了。

她疑惑打量绝圣和弃智的脸色,压低嗓门道:“你们要找的就是他?”

绝圣忙不迭点头:“昨晚春安巷有个孕妇遇害,师兄说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声,沉声道:“他叫庄穆,是对面那家生铁行的伙计。”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认识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声:“算是有点过节吧。”

庄穆出来后在门口转了转,低头朝市集的深处去了。

弃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赶快去给师兄报信。”

滕玉意没能拦住弃智,只好探出身子冲楼下使了个眼色,滕府那几个护卫点点头,不动声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着绝圣起了身,也往楼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后头跟着:“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这匹锦,到底要还是不要——”

滕玉意顾不上还价:“包好吧,回头我过来取。”

出门一望,弃智和车夫早跑得没影了。滕玉意干脆同绝圣跳上青云观的犊车,驾车沿着庄穆离去的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熟食:唐朝已经有专门卖各类熟食的五熟行了。

②别宅妇:身份不同于家里的妾,在唐朝一般是指养在外面的情妇,黄正建教授有一篇关于唐朝别宅妇的论文,但是我是去年查的资料,忘记论文的名字了,内容很有意思,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查一下。

③前面说的“制举”:唐朝文人科举及第后不会马上获得官职,往往还要通过吏部或者朝廷其他部门的制举考试才能正式入仕,比如唐代著名文学家、宰相韩愈同志,他在考中进士后,又考了整整八年才考过了吏部的博学宏词科(制举的一种,考中者朝廷会正式授予官衔),这期间韩愈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给外地的节度使当幕府打工赚钱。

关于世子的中蛊,中蛊是真的,但所谓的“不会动情”完全是一场骗局,不过因为中了蛊,阿大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不会对阿玉动心,他自我找补期间,大家不要拆穿他哈哈哈哈。

第 53 章

犊车才拐过街角, 另有护卫过来禀告,庄穆刚刚进了一家赌坊,眼下已经赌上了, 看那架势,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不过他们在赌坊前门和后门留了人,庄穆一出来就会得到消息。

滕玉意头一次干盯梢的活,吃力归吃力, 骨子里却相当兴奋,碰巧那家墨斋就在赌坊的斜对角, 她干脆带着绝圣进店坐下, 让店家把店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打算边看边等。

店铺格局狭窄,堂里只有一间招待客人的客室,内设四条大桌案,中间隔以屏风, 即便同时来许多男男女女的客人, 挑东西的时候也能互不干扰。

今日店里客人不多, 宽静的客室里只有滕玉意和绝圣两人,好在弃智没多久就被护卫领回来了,坐下的时候他说:“已经让阿孟去传消息了, 师兄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不急,附近都是我的人,料他跑不了。”滕玉意指了指盘子里的东西,“趁那泼皮没出来,要不要选一件你们师兄喜欢的物件?”

“文房四宝么?”绝圣和弃智齐齐抻长脖子。

伙计热络地说:“道长是要送礼吧?”

弃智不善说谎,红着脸说:“想给我们师兄挑生辰礼。”

“那道长瞧瞧这管紫毫?”

忽听到外面有女子说话:“来错地方了, 这家店是墨斋,你说的那家香料铺早已搬到对面去了。妹妹久不来长安,不知道也不奇怪。”

伙计忙迎出去。

就听廊道里另一人叹息道:“可不是,我都快十年没来长安了,本想买些香料,哪知这一带的铺子全都挪位了,还好唐夫人陪我出来了,不然我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滕玉意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那声音清亮柔婉,比上等的琴弦还要悦耳,大约十年前,她曾在阿爷的书房里,听到这嗓音为阿爷吟唱《苏慕遮》,那饱含着柔情蜜意的音调,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邬莹莹?!她不是嫁去南诏国了吗,为何会出现在长安?滕玉意手中的茶盏微微颤动起来,瞠圆了眼睛朝外看,就见一群戴着帷帽的贵妇从门口路过,仆从们前呼后拥,排场委实不小。

一行人当中,牵头那位身着烟霭紫襦裙的贵妇格外引人瞩目,妇人胸脯丰盈饱满,腰身却不盈一握,发髻上缀满珠翠,通身气派贵不可言。虽说系着面纱,滕玉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看错,是邬莹莹。

滕玉意指甲几乎抠进了掌心。很好,阿娘早已化成了一抔黃土,邬莹莹却活得好好的,非但容貌丝毫不减当年,还风风光光回到长安了!

南诏国她鞭长莫及,人在长安还有什么顾忌。不能乱,她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绝圣和弃智从未在滕玉意脸上见过这等神情,不由有些惊慌:“王公子,怎么了?”

滕玉意全副注意力都落在邬莹莹的脚步声上,眼看邬莹莹要离店,赶忙转过头朝另一侧的窗外看,果不其然,下一瞬邬莹莹的身影就出现在店门外。

邬莹莹与同行的夫人们相偕进了对面的香料铺。邬莹莹身边的那位唐夫人,正是朝中负责接待外宾的鸿胪寺卿唐嘉彦的夫人。

滕玉意目不转睛盯着邬莹莹的背影。

“王公子。”耳边响起绝圣和弃智焦灼的嗓音。

忽听绝圣道:“哎,师兄来了,我到外头迎迎他。”

滕玉意无意识调转视线,就见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店门口下了马。

弃智也看过去,师兄许是想着方便盯梢凶犯,已经把那身显眼的官服换下了,腰间还插着管玉笛,猛不防一看,活脱脱一个无聊闲逛西市的少年郎君。

滕玉意的思绪却停留在方才那一幕上,邬莹莹究竟何时回的长安,她竟没得到半点风声。

要知道她所有的消息,几乎全来自程伯。

呵,她早该想到,一到了邬莹莹身上,她的消息就滞后得可怕,

程伯样样事情都帮她操办,却从不在她面前透露邬莹莹的消息。

程伯忠心耿耿,向来以阿爷马首是瞻。

这一切,只能是阿爷授意。

她暗暗咬紧了牙,看来要查邬莹莹,首先要绕过程伯和阿爷。

可是除了程伯,她身边最得用的只有端福了。端福当年也是阿爷的死士,只不过由阿娘病中指派到她身边的,她隐约觉得,端福对阿娘的那份敬重,甚至超过了对阿爷。

阿娘去世后,端福便整日守护着她,程伯誓死效忠阿爷,端福眼中却只有她这一个小主人。

滕玉意曾问过姨母,阿爷身边那么多能人异士,阿娘为何独独挑中端福。姨母也不甚清楚,只隐约记得她阿娘当年离开长安时,曾经在中途救过一个护卫,至于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端福,姨母也不确定。

或许是感受到了端福发自骨子里的那份赤诚,打小滕玉意就更愿意让端福帮她办事,如今想起前世端福舍命相护的那一幕,她就更信重端福了。

假如不想让阿爷知道今日的事,只有让端福出手了,但端福只有一个人,哪能再分神去盯梢邬莹莹,况且邬莹莹当年在滕府住过不少时日,一眼就能认出端福。

滕玉意想了想,络腮胡只能挡住她下半张脸,眉毛和眼睛却露在外面。

她随手抄起桌上的墨条,摸索着在脸上画了几笔,一对弯弯的蛾眉,转眼变成两条又黑又粗的毛毛虫。接着又在眼睛下方和鼻梁处,各画了一颗拇指大的黑痣,末了抓了点桌灰,在眼睛周围添了几把。

弃智张大了嘴。滕娘子不过在脸上画了两下,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是——”弃智恨不得把自己的圆脸凑到滕玉意眼前来。到底是哪里不同了,若说刚才还有熟人能认出滕娘子,如今怕是迎面走来也认不出。

滕玉意对着弃智好奇的脸,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只勉强开腔:“我出去有点事。”

弃智急忙看一眼窗外,庄穆还未出来:“王公子不是也在盯梢那泼皮吗?不盯了?”

“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盯。”

滕玉意说着起了身,就听外头廊道里有伙计说:“娘子要的砚台主家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今日娘子过来取,娘子在此稍等,小的马上就来。”

门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噫,这不是青云观的弃智小道长吗?”

滕玉意抬头望去,对方也撩起了面纱,定睛看了看,原来是武绮、李淮固、郑霜银、彭花月、彭锦绣等一众贵女。

说话的是武绮。李淮固几个在后头,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和弃智。

此外还有郑武两家的几位小公子,显然是陪姐姐出来买东西的。

弃智不大叫得出这些少男少女的名字,但他知道,因为自小就跟师公在长安城走动,认得他和绝圣的人不算少。

他肃容行了个礼:“贫道有礼了。”

彭花月和彭锦绣初来长安,并不知道武绮为何对一个小道士这般敬重,附耳一问,才知是清虚子道长的徒弟。

众女面色微变,清虚子可是当今圣人的恩师,圣人待之如亲父。既是清虚子的徒弟,难怪武绮另眼相看了。

武绮和气地看着弃智:“道长他老人家回来了吗?我阿娘还说要到观里谢过道长的药丹呢。”

弃智恭敬答道:“师公还没回来。”

“武娘子,你定的砚台取来了,进房里验看吧。”伙计捧着托盘过来了。

“小道长来此买东西?”

伙计笑道:“小道长要给师兄挑生辰礼呢。”

武家的六公子年纪最小,闻言主动走进屋:“正好,我几位阿兄也说要给世子送礼,你们师兄喜欢什么?”

武绮没能拦住弟弟,只好也拉着李淮固等人进了屋。

滕玉意冲弃智使了个眼色,趁机朝屋外走,众人看是一个面色土黄的少年,只当是绝圣弃智在外头认识的朋友,也不甚在意。

恰在这时,廊道上绝圣和蔺承佑过来了,绝圣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

蔺承佑说:“观里的马车就杵在店门口,我能瞧不见么?”

滕玉意满心都是邬莹莹,没提防门外有人要进来,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上去,好在她这几日练了些内功,反应又一向比旁人快,下意识就刹住了脚,饶是如此,她的脑袋仍险些碰到对方的胸口。

对方比她身手更快,不等她的头发沾上去,一根玉笛就抵在了她的前襟上,力道不大不小,硬生生把两人隔开了。

滕玉意抬头一看,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蔺承佑脸上虽带着笑意,眸光却极冷淡。

他显然习惯应对这种事了,比她有经验。

蔺承佑稳稳握着那管玉笛,眼神很嫌弃,目光正要挪开,忽然一怔,又迅速移了回去,尽管这人脸上已经涂得乱七八糟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滕玉意?

绝圣也目瞪口呆。

蔺承佑微讶打量滕玉意,不过来一趟西市,用得着把自己弄成这样么?抬头望见她身后满屋子的人,又把话都咽下去了,可目光里的谑意很明白:滕玉意,你又在搞什么鬼?

滕玉意万万没想到自己都抹成这样了,还是被蔺承佑一眼认出来了,她忙冲蔺承佑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正忙,要他别拆穿她。

蔺承佑笑着把玉笛放下来,你自己鬼鬼祟祟的,还得我配合你?

滕玉意心里惦记着邬莹莹,并不等蔺承佑吭声,径自绕过他身畔,快步沿着廊道走了。

蔺承佑蹙了蹙眉,看滕玉意这心烦意乱的样子,活像见了鬼似的。

武公子在屋里好奇张望:“世子,怎么了?”

武绮等人纷纷起身行礼:“世子。”

蔺承佑笑着拱手回礼:“武公子、郑公子,你们怎在此?”

口里这样说着,眼睛却望向屋里那道敞开的轩窗,隐约看见滕玉意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一眨眼就进了对面的香料铺。

武六公子和郑四公子说:“我们来陪阿姐挑砚台。”

弃智在屋里说:“师兄,你进屋瞧瞧这个。”

他拼命朝蔺承佑使眼色,那个杀人嫌犯就在斜对面的赌坊,只要坐在窗边就能瞧见,他们已经盯了好久了,就等师兄过来了。

眼色使得过于卖力,他眼角都快抽筋了。

蔺承佑心里骂一句“傻小子”,那个叫庄穆的泼皮要是诚心想跑,坐在窗边傻盯着又有什么用?

滕玉意那帮护卫初来长安,未必知道西市这赌坊里还藏着四道暗门,光盯住前门和后门是没用的,只有把里头的几处暗门全守住了才靠谱。

不过他已经令人去找武侯和萨宝了,待会他就带几个武侯跟他一起进去盯梢,至于萨宝么,两市的胡人统一由萨宝负责掌管,庄穆既然自称回纥人,萨宝想必知道点庄穆的底细。

蔺承佑不等弃智出来迎,带着绝圣到窗边坐下。

郑公子和武公子等人跟蔺承佑打过招呼,就坐到屏风后的另一张桌子边去了,让店家把东西拿过来,好帮着姐姐们出主意。

桌子之间相隔数尺宽,彼此以绡纱屏风隔开,武绮李淮固等人在屏风后挑东西,倒也互不相扰。

绝圣和弃智大眼瞪小眼,满屋子都是人,还如何同师兄唧唧呱呱讨论案情,可武公子他们高高兴兴来买东西,总不好把人请出去,眼看师兄自顾自给自己斟茶,只好闷声坐着。

蔺承佑耐着性子等萨宝,间或抬眼看看香料铺,滕玉意进去之后没再出来,她那个叫端福的贴身护卫,也只在街角处远远站着。香料铺里到底藏了什么,她竟急得连端福都没带上。

正值晌午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探进了轩窗,落在蔺承佑乌黑的鬓角、高挺的鼻梁和莹洁的皮肤上,他一边摩挲茶盏一边打量香料铺,碗里的茶汤凉了都不知道。

恰好主家带着伙计进来送热茶,见状不免暗赞一句,这小郎君何止俊俏,简直神采俊逸。

蔺承佑看了看香料铺,又暗中留意赌坊门口,忽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五感敏锐,当即迎面望过去,屏风后的女子身影绰绰,那人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

粉蝶楼久负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运来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异域运来的奇香,来此买香料的娘子,常可随心所欲搭配配方,每人配出来的香料独一无二,因此颇受两京贵妇青睐。

滕玉意进店后转了一圈,没看到邬莹莹,一经打听才知道,店里最名贵的香料全收在二楼。

她忙又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更热闹,共有三间客室,环绕着楼梯口,恰好形成一个“品”字。

滕玉意决定先到右手边的那间瞧一瞧,哪知刚到门口,就听一个老妇扬声道:“公子当心点,我们夫人怀着身孕呢。”

迎面见一群人从房里出来,打头的老嬷嬷张开胳膊把滕玉意挡在门外,后头的婢女们众星拱月围着一位身着绮罗的美貌少妇。

这排场委实不小。少妇虽说与滕玉意相距一堵人墙,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手护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满地瞪着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声:“恕在下冒犯了,没瞧见夫人出来。”

说着自发让到一边,笑说:“夫人慢走。”

少妇这才露出点笑意,慢腾腾走到廊道里,把两只手递给两边的嬷嬷:“夫君说好了来接我,到现在也没露面,我也走累了,你让他们把楼下的静室拾掇出来,我下去歇一歇。”

伙计忙说:“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规矩,楼下静室照例给夫人备着呢。”

“那就下楼吧。”

滕玉意面上笑眯眯,心里却不以为然,淡淡瞥那妇人和仆从一眼,转身就进了房间,忽听房中有人低声议论:“不过怀个身孕,巴不得满长安招摇,她是不是忘了,人家荣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对龙凤儿女,伯爷和世子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她一个填房,再怎么生也别指望袭爵。”

另一人道:“这小姜氏从前在闺中的时候看着倒好,怎么一嫁给她姐夫做填房,人就轻浮了起来,我看她除了那张脸,样样都比不上她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灯灭,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到底没生下来。最可怜的是大姜氏那对小儿女,原以为亲姨母总比旁人要强,现在看来,小姜氏心胸不过尔尔,等她自己的孩子生出来,就更加别指望她对两个外甥好了。”

“再不济还有伯爷和世子呢。”

“伯爷都那把岁数了,还能再活几年?荣安伯世子也难说,世间男子多薄情,当年跟大姜氏如胶似漆,如今不是也对小姜氏处处体贴。”

“嘘——”

房中的几位夫人都戴着帷帽,看到滕玉意进来也就不说了。

滕玉意没看到邬莹莹,旋即又退出来,目光朝楼下那群主仆扫了扫,原来是荣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点眼熟,记得上回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做寿时,她曾在席上远远跟对方打过一个照面。

她踱进当中那间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邬莹莹,邬莹莹取下了面纱,正同身边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摆着一个髹金漆牡丹缠枝花纹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颜色都不同。

伙计扭头看到滕玉意,忙迎上来道:“公子想买香料么?”

心里却有些奇怪,这小公子衣帽鞋袜处处考究,就不知为何脸上灰扑扑的。

滕玉意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说:“我来替我阿姐买点香料,有那个……那个什么玉子香花吗?”

伙计笑起来:“是‘玉子蕊黄’吧,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哪记得住这些,先给我称个二钱吧。”

伙计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边坐下:“公子请稍等。”

邬莹莹等人看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着邬莹莹的手背,喟叹道:“去年我听说新昌王去世,本以为你会立刻启程回中原,哪知你过了大半年才动身,如今回了长安,也就别急着回南诏国了。你是新昌王的遗孀,鸿胪寺本来给你准备了上宾舍,既然王爷在京中有旧宅,那就再好不过了。说来也巧,我们宅子也在靖恭坊,与你们华阳巷只隔两条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