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姚黄姐妹、那枚出自桃枝绣坊的香囊、田氏夫妇无故失踪的四个月……
他猛一抬头:“严司直,你速以大理寺的名义给越州府去一封信,写好后令人连夜疾驰送信。””
严司直一怔,连忙捉袖提笔:“欲问何事?”
“我想知道十年前的八月到十月之间,越州可曾出过什么悬案,地点或许就在桃枝渡口附近,凶手至今未落网。“蔺承佑掉头匆匆往外走,“洪参军,你同我出去一趟。”
洪参军惊讶起身:“要去何处?”
“去碰碰运气。江南东道恰好有几位官员在京述职,运气好的话,没准有人记得十年前越州的事。若是没人想得起来,城里还有几家越州人开的旅舍,横竖找人仔细问一问。”
蔺承佑一面说一面下了楼,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四下里阒然无声。
他走到庭前环顾一周,忽然屈指成环,吹出一声呼哨。
洪参军紧跟在蔺承佑身后,见状疑惑地停步,只听夜风穿堂而过,檐下传来灯笼挂钩的咯吱轻响。
这声口哨过后,风声仿佛停滞了一瞬,洪参军正暗觉古怪,就听房顶上隐约传来响动,仿佛有巨物在楼顶上悄悄潜行。
洪参军脊背上的寒毛一竖,他习武多年,一听就知道楼顶那东西绝非善类。
然而不等他拔刀,蔺承佑就按住了他的刀柄。
蔺承佑扭头看了洪参军一眼,似笑非笑道:“我们走吧。”
洪参军满腹疑团,眼见蔺承佑已经回身往大门走了,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
出来上了马,他仍在揣测屋顶上是何物,蔺承佑却递给他一张笺纸:“洪参军看看这个,田氏夫妇去世的那段时日,你可见过这上头哪个人出入过彩帛行?”
洪参军接过笺纸,只见上头写着沃姬等六人的名字,都是平康坊的老住户了,名字他都有些印象。
他心知这多半是嫌疑人的名录,细细思索道:“田氏夫妇死的那几日,跑来看热闹的人不少,两个假母我见过,但也只是匆匆一瞥,至于别人……实在记不清了。”
沃姬和萼姬?蔺承佑控住缰绳:“她们当时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洪参军摇头:“只记得她们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被我们一驱也就散开了。对了,这个贺明生是半年后才来平康坊开店的,当时他应该不在长安。”
蔺承佑手握缰绳让马儿在原地转了两转,他原本也没指望洪参军能想起一年多年前的事,凶手为了布局横跨一年多时间,足见费了大量心思,这样的人又岂会轻易在人前露出破绽。
于是把笺纸又塞入怀中:“你我分头行动,我先去一趟进奏院,你到崇仁坊等我。崇仁坊有不少外地商贩开的旅社,其中有家思如归客栈,是越州商人开的,商贩们应该知道不少当地轶闻,洪参军好好向他们打听打听十年前的越州悬案。”
洪参军握着马鞭一拱手:“蔺评事放心,在下心里有数。”
蔺承佑点点头,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洪参军拍马跟上,心里却有些纳闷,严司直的信一寄出,越州很快就会回信,田氏夫妇当年去没去过越州,半月后就会水落石出。
但是看蔺承佑这架势,竟像是等不到天亮了。其实他也有过没日没夜查案的经历,但人总有疲累的时候,要不是迫在眉睫的案子,没必要夤夜奔走。
可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马上找出凶手不可——
洪参军思忖着挥舞马鞭,一霎儿奔入了夜色中。
***
严司直等了又等,迟迟不见蔺承佑和洪参军回转。
他支着额头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嘈杂的响动,等到再次睁眼,满目都是金亮的阳光,严司直脊背倏地一挺,这一觉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幞头,奔到门口拉开门,却见一个衙役跑上来说:“蔺评事回来了,说让严司直带上纸和笔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饼铺找他。”
严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饼铺,果见蔺承佑和洪参军坐在店里,此外还有几位商贩模样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样都有些忐忑。
几个商人虽是绫罗裹身,但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尘,俨然在地上摔滚过。
蔺承佑净了手面,笑容可掬环顾左右:“欸,怎么不说话,我的样子像坏人吗?”
商户们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认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举,求世子看在小人痴愚的份上,莫要与小人计较。”
“说到冒犯,你们的确耽搁了我不少工夫。”蔺承佑长眉一挑,“不过我这人最宽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状况有些特殊,念在你们愿意将功补过的份上,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几个商人慌忙指天发誓:“只要世子殿下高抬贵手,一切全听世子殿下的安排。”
蔺承佑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其实嘛,不过是小事一桩,难得你们几个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记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桩悬案,找你们过来,无非想请你们指认一个人。”
商贩们脸上露出惧意,但他们显然更怕蔺承佑,互相望了几眼,赶忙点点头。
蔺承佑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放心,那人虽说可能是凶犯,但只要你们今日将其指认出来,我保证此人往后没机会报复你们。”
正说着,洪参军忽然道:“严司直,快请坐。”
蔺承佑冲严司直点点头,接着道:“别又像方才那样七嘴八舌的,派个口齿最清楚的来说,若有遗漏之处,剩下的人帮着补充。”
严司直又惊又喜,坐下后低声问洪参军:“果真发生过悬案?”
洪参军点点头:“不算轰动,但知道的人也不少。这几个越州商户当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来长安贩货,恰好就歇在旅舍里,蔺评事一问就对上了。”
商贾们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举蓝衣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开了腔:“这件事过去十多年了,侥幸还有人记得,当年我们渡口附近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彭,是位书生。
“彭书生本不是越州人,听说早年曾到长安参加过科考,落第后无颜回家乡,索性带着妻子四处游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一家人游历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还在桃枝渡口附近开了一家私塾。
“小人幼时到渡口玩耍,经常见到彭书生。彭书生开了私塾之后,虽说收的束脩极少,但因并无功名在身,没能收到几个学生,他为了维持生计,闲暇时便到坊市贩卖字画,有时候还带上他妻子做的针黹,可惜彭娘子是关中人,绣活远比不上越州当地的绣娘——”
蔺承佑冷不丁道:“彭书生的妻子姓什么?”
蓝袍男子用肩顶了顶同伴:“你们谁还记得。”
“约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声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书生的私塾上过学,说这位师娘和气得不得了,可惜师娘说话总带着关中口音,好些话听不大懂。哦对了,彭书生膝下有一对儿女,大郎年纪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现在,今年大约是二十六七岁,女儿么,活到现在的话,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蔺承佑眼波微动,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眼看没人再补充,只好道:“接着往下说。”
蓝袍男子便道:“每到岁时伏腊,邻里间常请彭书生帮着写字画,彭书生心肠柔软,赶上手头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书生绝不张口要钱。后来这家人日子过得越发困顿,邻居也时常送些吃食接济他们。
“记得彭书生有些酸腐脾气,家境都那么窘迫了,还不忘教儿女念书写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儿子蹲在渡口看书,一手字写得别提多漂亮了,彭家那个小女儿,小小年纪就生得白净标致,邻里间有时候夸耀几句,彭氏夫妇也是满面荣光。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彭书生年岁大了,眼看功名无望,便歇了去长安赴考的打算,可又舍不下脸面,只好偷偷跟着渡口的人学捞鱼,有一回彭书生夜里捞鱼时,无意中救了一个人,也是赶巧了,这人正是我们本地的一位巨贾,因为酒后失足,不慎掉入河中,巨贾感激彭书生的救命之恩,专门设宴款待他们一家人,我们都猜……”
蓝袍男子扭头看向左右,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说法对不对,对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后,这才再次开腔。
“我们都猜那位巨贾给了彭书生一大笔酬金,因为自那之后,彭书生就很少去渡口捞鱼了,他自己没舍得换衣衫,却给妻女做了新衣裙,没多久又给彭家大郎买了上好的笔墨,说凭大郎的天资,只要再苦读两年,后年便可到长安去科考。又过了一阵,彭书生就把那间寒舍卖了,带着儿女牵到半山腰的一座庄子里去,还买了两艘船,雇人捞鱼来卖。
“他们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爷娘也去凑热闹了,邻里间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阔绰起来的,但大伙看彭家人那般高兴,也没人打趣他们。
“彭家搬家之后不常下山,老邻居见面的次数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说彭氏夫妇这算是苦尽甘来,只要来年彭家大郎中了科举,没准一家人还会搬到长安去,不料……”
说到此处,蓝袍男子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接连叹了几口气:“不料好景不长,没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时候正好是八月,当时北方闹饥荒,不少流民陆续涌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窃狗盗之辈,乱糟糟的没少出乱子,大伙为了避难,都尽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在这当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发现时,船都被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踪,邻居们赶到官府报案,打捞了好几日才打捞到彭书生和他妻子的尸首,八月天气酷热,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两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叹息一声,似是想起了当日的惨状。
蓝袍男子默了一回,怅然道:“官府又捞了几日,没能捞到彭家兄妹的尸首,倒是捞着了兄妹俩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绝没有生还的希望,况且若还活着,兄妹俩早该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说,彭书生和妻子头上有伤,应该是被人砸伤之后才丢到河里的,到彭家的庄子一搜,屋里居然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无,一看就知被恶人劫了财。
“官府又问我们可见过生人来找彭氏夫妇,但大伙已经许久没见面了,加上那阵子流民乱窜,各家都紧闭门户,邻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么新客,也不知他们为何要下渡口,恰好这当口彭家雇的渔夫也不知所踪,官府便疑心渔夫就是凶手,结果没多久就发现了渔夫的浮尸,据说身上也有伤。自那之后官府一直没能找到凶手,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里静默下来,众人神色各异,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间丧了命,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唏嘘。
严司直边写边叹气,洪参军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商贾们眼观鼻鼻观心,间或抬眼看看蔺承佑。
蔺承佑摩挲着手中的酒盏,久久没开腔。
彭书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个姐姐。
照这么推算,田允德两口子十年前的那四个月待在何处,似乎就有了答案。
两口子七月从章丘逃荒出来,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费个把月的工夫,赶到越州时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诡异的是,再等田氏夫妇回到长安,手中就多了做买卖的本钱。他们用这笔钱在东市开了铺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过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妇却成了长安的富户,当年那四个月的经历,几乎未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痕迹。
可是抹得去么?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条人命,绵绵不绝的恨意,会如毒草般从地底下爬出来。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书,所以才有了骇目惊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妇的性命还不够,还要把它们的魂魄拘起来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妇的鬼魂曾说凶手的姓氏是十二画。
“彭”姓,恰是十二画。
说不定在当年那场劫难中,有人侥幸活了下来。
蔺承佑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惊涛巨浪,几桩悬案,横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阴差阳错住到了彩凤楼,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十年前的一桩无头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来越明朗,可不知为什么,离真相越近,心里的滋味就越复杂,阴的反面是阳,错的另一面便是对,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无法用错或对来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彭书生那对儿女的尸首一直没找到么?”
“没有。”蓝袍富户摇头,“我们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尸首浮不上来的话,基本就冲到下游去了。”
“那这么多年以来,你们有没有在越州见过跟这对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几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继摇头:“要是见到了,小人估计会被活活吓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时候才六七岁,纵算侥幸活下来,相貌也变了,彭家大郎当年倒是有十六七岁了,但毕竟过了十来年……”
蔺承佑睨着他们:“相貌再变,轮廓上也该有点当年的影子,稍后我带你们去认几个人,如果觉得相似,自管告诉我。还有,你们可还记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贾们摇头:“就记得彭书生总叫儿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蔺承佑想了想,查到现在,对于凶手为何谋害田氏夫妇,他已经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黄姐妹为何被杀,依旧是个谜。
想起姚黄姐妹早年的遭遇,他开口问道:“越州府当年有对擅长口技的乐工夫妇,姓聂,有对女儿,大的叫聂阿芙,小的叫聂阿蕖。聂乐工因卷入李昌茂谋逆案被牵连,女儿也被发卖了,你们可听说过此事?”
商贾们这回答得很快:“听说过,怎么没听说,越州城的这些奇人轶闻,就没有小人不知道的,聂乐工模仿鸟鸣惟妙惟肖,当年也曾名噪一时,但他们出事前一直住在城里的乐坊,离渡口远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么?蔺承佑暗暗吃惊,本以为姚黄姐妹因为认出凶手才被杀,看来猜错了。既然不是邻居,彼此认识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姚黄十年前才八岁,青芝只有五岁,年岁太小,对于彭家的案子,照理不会有印象。
那她们到底为什么被杀?
他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斟茶,彩凤楼开张以后,姚黄姐妹与凶手同住一个屋檐下,青芝喜欢偷东西,兴许某一日无意中发现了凶手杀害田氏夫妇的证据。
不对,凶手那般谨慎,岂会让一个小丫头抓住把柄。
但如果没有把柄,凶手何至于被青芝要挟?
究竟遗漏了什么……蔺承佑眉头紧锁,突然想起容氏。
“你们可听说过一位姓容的绣娘?”
几位商贾茫然摇头。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凶手的香囊:“喏,看看这个,有印象么?”
众人“噫”了一声:“这像是桃枝绣坊的活计。”
“你们知道这家绣坊?”
“自然知道,这家绣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还是照着渡口的名字拟的呢。”
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离得这样近,你们可听说有位绣娘把女儿嫁给了长安的富户做妾。”
蓝袍男子正要摇头,后头却有位商贾把头往前一探:“有,有这么回事,小人的阿娘经常去桃枝绣坊买活计,与绣坊的人还算相熟。那阵子小人有意纳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两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说,她本来看中了一位老绣娘的女儿,哪知还没来得及说项,那娘子就被长安来的巨贾看中了,巨贾许了老绣娘重金,把小娘子带到长安去了。”
严司直和洪参军一讶:“这不就是容氏么?”
没错,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绣娘,年月也对得上。
蔺承佑面色有点古怪:“照这么说,容氏当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会不会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话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总算知道青芝为何公然说自己跟容氏是同乡了!
众人只当青芝哗众取宠,因为当时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凤楼又经常闹鬼,非亲非故的,只有傻子才会愿意跟一个死人攀扯关系。
可原来青芝并非说疯话,她这话是故意说给凶手听的。
她在用这种方式要挟凶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于她怎么知道的,自然与容氏有关。
早在容氏还活着的时候,青芝就曾随沃姬去过彩帛行,青芝当时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听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势必想法子与容氏攀谈。
一旦熟起来,聊的东西也就多了,也许容氏无意中说过彭家的什么事,被青芝记在了心里。
一年后彩凤楼开张,青芝也随沃姬进了楼,她日日与凶手打照面,没准就在某个瞬间,青芝窥见了凶手的秘密。
青芝表面憨傻,实则心机深沉,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便趁机敲诈凶手,想来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樱桃脯下的贵重首饰。
而凶手在与青芝周旋的过程中,无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黄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在杀了青芝之后,又向姚黄下了手。
怪不得凶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妇,却又杀害了姚黄姐妹。
蔺承佑定定看着门外,晨鼓过后,市廛渐渐热闹起来。外头车马喧腾,他耳边却全是电闪雷鸣,几桩案子紧密相连,凶手几乎未露出过破绽。若非凑巧找到了这帮越州商人,也许还要十来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没遇到这样老谋深算的对手了,他简直百爪挠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无缝的表现,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开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紧不慢喝完茶盏里的汤,心里越是发急,面上越要表现得不急,正了正脸色,他起身左右一顾,笑道:“走吧。去彩凤楼认人,到了那莫要声张,一切听我安排。”
***
滕玉意一个人在园子里练剑。
昨晚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阳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绽放出千万点亮晃晃的白光,这样的好天气,用来练剑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剑法”越到后头越难练,学完前二十招后,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原本一招只需半个时辰,现在足要一个多时辰才能练完。
说不着急是假的,趁天气放晴,她不顾满地都是泥点子,练得十分起劲。
忽有衙役领着一行人过来道:“王公子,烦请避一避。园子里得空出来办案,暂且不能留人。”
怎么又来?滕玉意扭身打量来人,严司直她认识,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蔺承佑不会平白无故找一堆生人来,定与断案有关。
商贾们也在打量滕玉意,他们常年贩货两地,早练就了毒辣的眼力,看这少年通身贵气,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为何在脸上贴了那么大片的络腮胡,把半边脸都给挡住了。
滕玉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看来凶手不尽快落网的话,她是别想一鼓作气练完三十六招了,花园里练不了,那就去别处吧,冲严司直叉手行礼,她故意粗着嗓子道:“阿伯,我们走。”
说罢掉头去往小佛堂,衙役们略一迟疑,蔺评事只说花园里不能留人,却没说小佛堂如何,再说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来头,何必白白惹人厌。
绝圣和弃智坐在墙根打盹,五道正忙着瓜分几块胡饼,抬头看见滕玉意进来,正要问她为何不练了,就见衙役领着一群衣着阔绰的生人进来了。
“这是?”
衙役还没开口,就听见蔺承佑的声音。
绝圣和弃智惊醒,揉揉眼睛道:“师兄。”
未几,蔺承佑进来对几位商户说:“待会你们就在小佛堂里认人,即便认出来了也莫声张。”
几人忐忑点头。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请到别处去练剑,见状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东西。
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回房练剑?
蔺承佑回身要安排几个道士,不提防看见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还说他毫无头绪么,今日正好叫她开开眼。
“哟。“他笑道,“不巧打扰王公子学艺了,这小佛堂我们得用来办事,一时半会练不了剑了。王公子不比别人,学东西学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别处去,省得耽误你学剑。”
滕玉意顿觉有诈,这话明面上在讥讽,可又隐约透着“激将”的意味,论理蔺承佑巴不得他们走得远远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来做什么?
明知蔺承佑不怀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认凶手”的诱惑,干脆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甜笑道:“这点工夫王某还是耽误得起的。既然世子很愿意我们留下来看热闹,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蔺承佑脸皮颇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里却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待会就好好瞧着吧。
他扭头要对五道说些什么,园子里有人来了。
五道看看那帮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们认得凶手么?”
“嘘,别说话。”蔺承佑隔着窗格往外看,“让他们试试。”
绝圣和弃智本想直奔师兄,看师兄面色沉肃,意识到氛围不对,蹑手蹑脚走到滕玉意身边,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个来的是葛巾。衙役将她领到附近一株芍药丛前站定,也不知说了什么,葛巾迟疑了一下,抬手将帷帽取下,于是她整张脸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
商贾们似是惊讶于这美貌女子脸上的伤疤,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好在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们打了招呼,不至于失声惊叫。
滕玉意仔细端详葛巾,认人并非易事,凶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惊蛇,又要确保能看清对方的面目,如此一来,躲在小佛堂里辨认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要把人领到日头底下站着,鼻子眼睛长什么样,里头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面问话,一面不动声色领着葛巾转了好几圈。
蔺承佑一瞬不瞬地看着几位商人,可是没过多久,几个人就一齐摇了摇头。
蔺承佑面色虽有些古怪,倒也不觉得很惊讶,严司直却大大吃了一吃,捉住蓝袍男子的衣袖,示意他们看得仔细些,几个人瑟缩了一下,依然表示自己不认识。
第二个来的是贺明生,他身躯本就比旁人胖得多,禁足这几日,俨然又白胖了几分。
赶上今日天气晴暖,不过短短一段路,脸上已然挂满油亮的汗珠,到了花丛前他茫然四顾,随后堆起笑容,欠身向衙役打听什么。
商人们对上贺明生那张肥白的阔脸,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接下来依次是沃姬、萼姬和卷儿梨。
商贾们依次否认了沃姬和萼姬,因为年龄不对。
但轮到卷儿梨时,那位蓝袍男子露出了疑惑之色,蔺承佑盯着富户,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看。
富户们互相用目光交流一番,末了摇了摇头。
最后来的是抱珠,这一次,所有富贾的神色都有了变化,一待衙役将抱珠领走,就纷纷开腔道:“看着有点像彭家的小娘子。”
蔺承佑一言不发,严司直和洪参军却惊疑不定道:“确定没看错么?”
“有点像,其实彭家小娘子死的时候才五六岁,模样还没长齐全呢,只记得相貌清秀,是个美人胚子,但彭书生的妻子就不一样了,小人当年曾见过她好几回,记得面皮白净,尖尖的下巴,刚才那个小娘子的模样,就跟彭书生的妻子有点像。”
旁人也附议:“没错,这六个人里,就她最像彭家人。”
滕玉意暗想,莫非真是抱珠?她昨晚跑来说卷儿梨的事,是想摘净自己的嫌疑么?凶手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如果真是抱珠,昨晚突然提到那位逍遥散人,又有什么目的。
洪参军按耐不住道:“世子,我们现在就抓人吗?”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蔺承佑,蔺承佑狐疑看着抱珠远去的背影,久久未答话,过了好一会,他古怪一笑:“抓。不过在抓人之前,我们得先做点别的。”
***
蔺承佑走后,滕玉意又练了一个时辰,剑法后面夹杂着大量的道家心法,越到后头越艰涩,她毕竟毫无根基,练到第二十二剑时,死活练不动了。
照这个进度来看,天黑前是别想练完了。她咬牙看着手中的翡翠剑,怎么办,听凭自己长热疮?哼,想都别想。但即便不服输,武功这种东西,可是偷都偷不来的,她一个从未学过功夫的人,一口气练到这程度,已经拼了半条小命了。
难道真克化不了这怪汤?她焦躁地踱步,先不说热疮的事,就冲着克化之后的天大好处,她也不甘心就此作罢。
天色越来越晚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她必须尽快想法子。
这头滕玉意挖空心思想主意,那头五道也没闲着。
他们一贯无赖,况且教武功并不是件轻松的活计,看出滕玉意一时半会练不通了,便打算撂挑子:“滕娘子,不是我们不好好教你,但老道也想明白了,凡事不该逆天而为,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该慢慢悠悠学,不如就算了,无非就是长几个热疮,你年纪小,过几月就淡了。唉唉先不说了,外头天象越来越差了,老道得去园子里护阵。”
绝圣和弃智气得直跺脚:“前辈,你们怎能这样?”
五道却径直往门口溜去,滕玉意冲程伯使了个眼色,程伯飞快拦在五道面前,淡笑道:“诸位上人听我一言,火玉灵根汤发作究竟要多少时辰,眼下还没个定数,学下去总归有通的时候,不教却是彻底无望了,还请几位上人多添点耐心,我家娘子聪慧过人,没准哪下子就通了。”
五道嚷道:“老道不是不想教,但眼下不得分个轻重么——”
滕玉意缓步踱过去:“古有尾生之信,近有季布一诺。可见在世人眼里,‘信诺’二字,足胜千金,道长们平日言必称道,说起来比常人更重诺,临时要反悔,似乎有些欠妥吧。”
五道嗫嚅:“不——”
滕玉意到了门口,脚步一顿:“前日在醉蝶亭喝酒的时候,道长可是亲口答应教完这套剑术,既然答应了,何时停止、如何停止,可就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了。”
见天等人噎了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