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豹像是感觉到了滕玉意的紧张,爬起来绕着她踱了一圈,仰头又喷出一口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更甚,马上就要说出最后一个数了。

滕玉意心口一缩,闭目咬牙道:“我说!”

“一。”蔺承佑坏笑道,“晚了。”

滕玉意据理力争:“我松口在先,世子说‘一’在后,怎么就叫晚了?”

“我说的三声是指的它。”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刚才喷了三口气,你没听见?”

滕玉意倒抽一口气。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说实话,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给你机会?”蔺承佑堪称厚颜无耻,“你用我的虫子为自己谋算退婚,也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被卷进这种事。本来你可以做得更隐秘些,比如只投两只,那样我就算怀疑你,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惜你手黑惯了,一口气给段宁远投了十来只。”

他坏笑道:“不过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多痒痒虫,若是只投一两只,怕是比自己染了痒痒虫还难过吧。”

滕玉意咬住红唇,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只投两只虫,委实太便宜段宁远了。如今错已铸成,后悔也晚了,只恨当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过董二娘身上的毒虫数目,岂会被蔺承佑抓到把柄。

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给段氏母子解毒的时候,在段宁远和段夫人身上分别发现了八只和四只虫,一只就可以让人生不如死,何况这么多,怪不得他们发作起来那般凶。滕玉意,你要退亲是你的事,把青云观卷进来,问过我的意见么?”

滕玉意酝酿一番,清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世子,我虽用了你的虫,但目的只是为了自保,段宁远与董二娘有染是事实,我不过顺水推舟把丑事揭露出来而已,我只求退亲,并没有陷害别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难处,所以才把人都支开吧。”

蔺承佑看着她,明明把青云观和镇国公府都耍得团团转,偏在所有人面前装得楚楚可怜。

但她这话没说错,问罪归问罪,他可没打算替段宁远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决意烂在肚子里。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别的好法子来退亲,却选了一个最便捷的法子,想她布局前,并未想过稍有不慎就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可见在她心中,如何尽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没看错她,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识顾全青云观的名声,却因并不清楚虫子习性,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昨晚在场之人,只要稍稍了解痒痒虫,都会疑心到青云观头上。

为了替她和青云观遮掩,他昨晚当着镇国公的面,不动声色逼俊奴把那十几只死虫的躯壳全吞进了肚子里,俊奴心里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绝吃饭。

不过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告诉她。

滕玉意看蔺承佑迟迟不开腔,只当他松动了,忙又含泪道:“我还记得,世子当初说只要我不用虫子害人,不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不会找我麻烦,昨晚我虽用虫子对付段宁远,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样做只能算回敬,绝不算行恶。至于连累青云观名声,更是无从说起。世子想必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诉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既然世子决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辞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让郡主久等。”

她敛衽一礼,抬步要走,不料刚迈一步,蔺承佑伸出一臂拦住她:“慢着。”

滕玉意假装一怔:“世子——”

她话音未落,嗓间一阵辛麻,再要开口,喉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她愣住,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连舌头都开始发钝。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蔺承佑:世子这是何意?

试着张口,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心里却愈发恼怒,只恨今日未着胡服不便带暗器,不然还可以还击他一下。

她无声骂道: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给我解开!

你、你这个卑劣小人。

蔺承佑等滕玉意骂够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这就打止了,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只要你把剩下的虫子还回来,痒痒虫的事也从此一笔勾销,但你别忘了,你我还有别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惊疑不定。

“那晚在紫云楼,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结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蔺承佑负手绕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无故被你扎了两下,簪子上是不是不只染了一种毒?不然伤口为何到现在不能结痂,至于痒痒虫的事,你虽不算行恶,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云观之物为自己谋私,可见你压根没把青云观放在眼里,这些加起来,够不够让你一个月不说话?”

滕玉意张了张嘴,然而舌头已经毫无知觉了,她心乱如麻,解药在他手中,此时不宜再硬碰硬,于是又淌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蔺承佑。

蔺承佑瞟她一眼,那双泪眼黑白分明,像个孩子似的,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份狠辣,真让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扬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里可就没那么便宜了,让她狠狠吃一次教训,没准以后还能学好。

“不就是暂时不能说话,有这么难受吗?”他和颜悦色道,“滕娘子平日惯会狡辩,趁这机会好好歇一歇嗓子。”

说着呼哨一声,引着俊奴扬长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着蔺承佑的背影,此时追上去必定讨不到好,不知绝圣和弃智有没有解药,要不要马上出府去寻他们。

哪知蔺承佑本来都要走了,重又退回来笑道:“忘告诉你了,这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发凶了,那头杜庭兰看蔺承佑走了,赶忙奔过来,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泪痕满面,不由心里一慌:“阿玉,出什么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说着话,好好地怎会哭起来了。

滕玉意早把眼泪收起来了,清清嗓子想开腔,只恨喉咙里如同塞入一块木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冲杜庭兰摇了摇头。

杜庭兰大惊失色:“你说不了话了?”

滕玉意点点头。

“成王世子弄的?”杜庭兰错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庭兰倒抽一口气:“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给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让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无奈把杜庭兰拽回来,在她手心画了画:没用的,成王夫妇不在长安。

“对,我一乱就忘了,那我就去青云观找——”

滕玉意继续画:清虚子也不在。

“难道就没人管得了此子了吗?”

有,宫里的圣人和皇后,可惜凡人轻易见不着。

杜庭兰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头:“别忘了还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们前来赴诗会,主人怎能如此欺负客人,我们去找郡主。”

滕玉意摇头,阿芝郡主开口闭口都是哥哥,不稀里糊涂帮蔺承佑算计她们就罢了,怎会帮她们讨解药。

不过……她皱眉思量,目下也只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离开成王府,回头再想找蔺承佑解毒,怕是连此人的面都见不到了。

杜庭兰怒道:“阿玉你先别急,横竖姨父回长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宫中找圣人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兰掌心里画道:阿姐,真要告到御前,蔺承佑必定会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到那时候蔺承佑顶多被叱责几句,但我暗算段宁远的事就捂不住了。不如先去见静德郡主,待会再见机行事。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滕玉意回头寻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仆仍有些发懵,方才离得太远,只看到小郎君对这位小娘子有说有笑的,他只当小郎君开窍了,还窃喜了一阵,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双眸含泪,才知不是那么回事。

杜庭兰含笑对老仆说:“不敢让郡主久等,烦请为我们带路。”

老仆回过神,忙笑道:“请随老奴来。”

***

诗会设在花园里的一处水榭里,轩窗半敞,清风习习。

滕玉意和杜庭兰踏上游廊时,水榭中已经坐了好些衣饰华贵的少年男女了。

静德郡主并未老老实实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钓竿,挨着身边的小娘子,边说话边凭窗垂钓。

水榭内铺着紫茭席,岸上摆着果子和酒水,众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谈,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儒,龙钟老态,昏昏然打着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长长四排条案,东西相对,娘子们坐在一侧,郎君们坐在另一侧。

男宾席的第五位便坐着卢兆安,对面是郑仆射家的千金郑霜银。

卢兆安面上云淡风轻,但偶尔会不经意望一望郑霜银。

郑霜银脸有红霞,垂眸静坐在条案后。

杜庭兰进来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动声色一扶,重新稳住了身子。

卢兆安看见杜庭兰,笑容也是一滞,很快便恢复神色,若无其事偏过了脸。

他的上首还有四个位置,第二位坐着一位身穿墨绿蟒袍的男子,这人双眉秀长,皮肤白净,生得异常英俊,只眼窝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复瑰巧的绣工,非皇室子弟莫属,但此人显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听到下人回报,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兰看来。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请入座吧。”静德郡主高高兴兴向众人做介绍,“这位是淮南节度使滕绍的千金,这位是国子监太学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宾,特来参加今日诗会的。”

席上的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滕娘子,见过杜娘子。”

滕玉意面带微笑,一一无声回礼。

众人瞧她不说话,不免有些古怪,就听门口婢女道:“世子。”

蔺承佑换了身大理寺低阶官员的青袍幞头,往门口一站,有种皎皎月光映满堂之感。

静德郡主高兴招手:“哥哥,快来。”

那位穿墨绿蟒袍的美男子抬头一望,起身迎接蔺承佑:“正说你怎么还没露面。”

蔺承佑神采奕奕,边走边道:“被些小事给绊住了。”

滕玉意面上维持恬静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射出无数支毒箭扎死蔺承佑。

杜庭兰忍气拉住滕玉意,柔声向众人解释道:“妹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众人同情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坐。”

蟒袍男子听了这话,朝滕玉意看了看,随手从箭袖中取出一样物事,走到滕玉意面前,微笑道:“滕娘子,这是赤玉糖,我们南诏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炼制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润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将其含入口中,不出几日便会好转。”

下人悄声介绍:“滕娘子,杜娘子,这位是南诏国的太子顾宪。”

滕玉意一震,南诏国。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难过么?宪哥哥身上经常带着草药,药方剑走偏锋,与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试试吧,或许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邬莹莹和父亲书房里的那些信,绽出笑容点了点头,意思是多谢。

她自是不指望这东西能解蔺承佑的毒,不过今日能结识一位南诏国的人,也算不虚此行,她从仆从手中接过药,欠身冲顾宪行礼。

顾宪回了一礼,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

第 27 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药含入口中, 这药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凉异香,若是平时服下, 定能生津止痛, 但此时她喉头如木头般全无知觉, 吃下药也不见好转。

顾宪并没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说话, 看她表情宁静,想来这药有些安抚之用,便温声道:“此药只能治表, 祛根还需配合内服的药剂, 滕娘子若是觉得好些,往后可随身带着此药,不拘早晚,只要觉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点头。

蔺承佑一旁看着,居然没吭声。

顾宪忙完给药的事,扭身才发现蔺承佑笑容古怪,他怔了一下,正要问蔺承佑是不是认识滕玉意,不料蔺承佑牵过阿芝的手, 率先朝上首走了:“时辰不早了,诸位请入席吧。”

顾宪自顾自落了座:“还没问你呢, 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骝牵走做什么?”

蔺承佑接过侍女递来的宾客名册,漫应道:“看看是如意骝跑得快还是我的紫风跑得快。”

“那么谁赢了。”

蔺承佑抬头一笑:“笑话,当然是我的紫风。”

顾宪轻叹:“一局算什么, 我那匹如意骝老了点,回头我们再多比几回。”

“欸,那就说定了,但是你别忘了,我的规矩一向是输了就得赔马。”

滕玉意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暗忖这个顾宪不但认识蔺承佑,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待众人都坐好了,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举办一回诗会,多蒙各位诗豪赏光前来助兴。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东,但自从爷娘出游,这诗会已搁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为表歉意,我备了些笔墨纸砚作赔礼,还请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纳。”

说罢击了击掌,仆从们鱼贯而入,每人捧了一个白香木托盘,依次摆在客人们的条案上。

托盘里摆放着一套笔砚墨,皆为上品,那叠纸笺不知是桑皮还是苎麻所做,光厚匀细,极其显墨,正适合用来誊诗。

砚乃是龙须砚,每张砚的底座上已经提前用小篆刻上了宾客的名字,如此一来,即便是脸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厚礼拿回家去。

众人难言惊讶之色,今晚来参加这场诗会的,除了世家子弟,还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门的穷酸儒生,这套笔墨纸砚对贵户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客囊羞涩的举子来说,简直堪比甘霖。

这一下宾客尽欢,人人都钦服。

滕玉意没动那笔墨,杜庭兰却微讶。

郡主毕竟才九岁,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来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难得的是赠笔墨而非赠金银,大大地照顾了孤标文人们的尊严。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扎厚笺就足够每人用个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着玩世不羁,没想到为了让妹妹高兴,连一个小打小闹的诗会也肯花费这样的心思。

静德郡主看请来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兴,也学着哥哥说话的语气,吩咐婢女道:“既然诗豪们都到齐了,快把茶点都呈上来吧,记得各人爱用的点心不一样,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着捧好宾客名册:“婢子已经再三核实过,万万不敢出差错。”

蔺承佑同顾宪闲聊了几句,起身走到上首,挨着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声:“夫子?”

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称虞公,成王府特地从国子监请的老师,每月都会来主持诗会,被蔺承佑的咳嗽声一吵,他慢吞吞掀开眼皮,见是蔺承佑,表情瞬间转为惊恐。

蔺承佑笑道:“夫子好睡?”

虞公抖抖袖子,抬手擦汗道:“好睡,好睡。”

“今日负责招待客人的虽是阿芝,主持大局的却是夫子,夫子多费心,别让阿芝胡闹。”

虞公严肃点头:“世子且放心。”

蔺承佑看了眼身后两名老仆,两名老仆点点头,一个捧着茶点,一个捧着巾栉,走到虞公背后,一左一右坐下来。

左边那个道:“夫子,请用杏脯。”

右边那个道:“夫子,请净手面。”

虞公被左右夹击,一时间如坐针毡,被仆从强迫着净了把手面,瞌睡劲顿时一扫而光,他接过蔺承佑亲自递过来的茶,满脸都是无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这诗会必定妥帖守礼。”

蔺承佑这才放过虞公,又对阿芝说:“常统领就在水榭外头,你别太淘气,要是把虞夫子气坏了,别指望阿兄替你去国子监赔礼。”

阿芝嘟着嘴表示不服气,小脑袋却点了点。

蔺承佑笑哼一声,起身道:“诸位尽兴,恕在下先走一步。”

众人少不得欠身送别,路过卢兆安跟前时,蔺承佑忽然停下脚步:“阁下可是今年一举夺魁的卢进士?”

卢兆安作揖:“卢某见过世子殿下。”

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早听闻卢公子有青钱万选之才,今日一见,阁下果然不俗。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请卢公子好好喝一回酒。”

卢兆安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多蒙世子青眼相看,卢某不胜荣幸。”

郑霜银双眸微垂,但显然一直在留神卢兆安与蔺承佑的对话,看卢兆安应对自如,脸上慢慢晕出一抹嫣红。

滕玉意饶有趣味看着卢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这幅不卑不亢的模样,任谁都会觉得他高风峻节吧,再看郑霜银这副模样,估计不止知道郑仆射有意替自己与卢兆安拟亲,而且对卢兆安颇为嘉许。

她笑着打量郑霜银,心里正暗暗盘算,杜庭兰忽然一把捉过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写道:蔺承佑已经知道卢兆安约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请卢兆安前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调查卢兆安了?

滕玉意摇了摇头,她也弄不清蔺承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同卢兆安说了几句话,蔺承佑告辞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们四季诗社因屡出佳作,在长安声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长期举办下去,四季诗社定成为长安最闻名遐迩的诗社。可惜等郡主明年长到十岁,为着男女大防,这诗会便不能再举办了。”

众人面露遗憾:“届时何不将男席与女席分开?”

虞公捋了捋须:“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今日重新开社,席上来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师,少不得将规矩重新说一说,四季诗会举办至今,向来不拘小节,但也有些传统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晓。诗会每半月举行一次,每回拟定一题,或五言或七律,诗成后由众人评选最优。”

不知何处传来怪响,咕噜噜咕噜噜,像是有人肚饿腹鸣,一下子打断了虞公的话。

虞公咳了一声,阿芝愕然:“这是某位诗豪饿了吧?”

众人哄堂不已。

“饿着肚子还怎么作诗?”阿芝兴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来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时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拟好诗题。”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门,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橘红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着细碎的波光。

静德郡主歪头想了想,冲郑霜银道:“郑姐姐是长安城有名的扫眉才子,今日就由郑姐姐拟题目吧。”

郑霜银欠了欠身,抬头看向虞公的白发,道声得罪,含笑道:“‘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注),不如以‘白发’为题,不拘声韵,行两首七律,取意境飞远者为优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万万没想到做诗做到他头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静德郡主却点头:“好好好,总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题眼我早就做腻了,你们以为如何呀?”

诸人忙都附和:“此题甚妙,就是不好发挥。”

静德郡主又转向滕玉意和杜庭兰:“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初次赴会,难免有些拘束,要是觉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们提的。今日这道‘白发’,你们以为如何。”

杜庭兰欠了欠身:“历来咏白发,一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悲嗟之态,郑娘子取白发为题,却主张‘意境飞远者为优作’,咏白发而不自伤,不落窠臼,颇有新意。”

郑霜银微讶地打量杜庭兰,滕玉意趁机向郑霜银眨了眨眼。

郑霜银一愣,不自觉杜庭兰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发高兴起来:“那就定‘白发’为题吧。现在你们可以先在腹内构思,等用过膳了,誊写在纸上即可。我会把前三名的诗作拿到宫里给圣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选的,也会收集成册。”

此话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罢了,少年书生却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将诗作送到圣人面前,日后参加科举也就多了几分胜算。于是个个搜索枯肠,或凭窗远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晕染出墨蓝色,众人归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婢女们依次将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几,食盒也是按人头准备,发到虞公面前时,愕然发现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们面有异色,方才去厨下取食盒时,她们曾与厨娘们仔细核对过名单,确定没有错漏才放心接过食盒,凭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单有误,但之前给每位客人呈送笔墨纸砚时,却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领头的婢女自行请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马上去厨下取。”

“去吧去吧。”阿芝叹气,恭谨地将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师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来让去,客人也不敢动箸。

滕玉意看着门口的婢女们,心里只觉得古怪,成王夫妇御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进退有度,诗会宾客不过四十余人,怎会出这样的差错。

好在婢女们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来了,阿芝没再多问,让她们搁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阿芝憨笑,“让诸位久等了,快请动箸吧。”

席上诸人这才开始用膳,晚风徐徐吹送,檐角下的灯笼发出咯吱轻响,滕玉意刚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脍,就觉袖中的小涯剑发起热来。

她暗忖,这小老头该不是闻到席上的酒香,又开始闹腾了?还真是不分场合啊。看来上回的训导还不到位,她自己就贪酒,大约知道小涯不好过,若是不管不顾,小老头忍不住跳出来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里弹了弹,既是安抚也是警告,连一杯酒的诱惑都受不住,往后还怎么跟她出门。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弹当即老实不少,剑身很快不再发烫,只是仍有些温热。

滕玉意放下心来,继续安静用膳。

这时候婢女们进来呈瓜果,忽听清脆一声响,有婢女摔落了盘盏。

杜庭兰和滕玉意惊讶一对眼,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称得上失礼了,而且那婢女与旁人不同,看着像府里的老人。

静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么回事?”

葳蕤惊慌道:“回郡主的话,这、这水榭里多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