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上还有说有笑,就这么没了。”管事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二娘菩萨般的心肠,平日连花草都舍不得糟蹋,这是造的什么孽!为什么偏偏是二娘……”

段宁远脸颊的线条若隐若现,分明在紧紧咬牙,终于被这番话狠狠刺中心肠,冷不丁开口道:“滕娘子,药既然到了你手中,不求你没私心,但一共四粒丹药,凭什么滕家尽得,连一粒都不分给旁人?”

他嗓音都哑了,显然因为愤怒失去了理智。

段文茵断喝道:“宁远!”

杜夫人道:“段小将军,玉儿把药分给明珠她们时并不知道瓶中只有四粒药,若是提前知道不够分,断不会这样安排。”

“最后一粒时总该知道了?依旧给了自己的下人,可见她眼里只有自己,旁人的命对她来说轻如草芥。姐姐,你看明白了,如此自私霸道的女子,岂是段家的良配?”

众夫人瞠目结舌。蔺承佑抬头看向段宁远,眼里有些惊讶之色。

段文茵呆了片刻,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滕玉意施了一礼,淡然看向段文茵:“夫人听到了,段小将军因为我救了滕家的下人,要跟滕家退亲。”

段文茵狠狠剜弟弟一眼,柔声宽慰滕玉意:“宁远席上饮了不少酒,脑子糊涂才会胡言乱语,玉儿你多担待些,这些醉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滕玉意颔首:“段小将军酒后失言要旁人多担待,我们在林中遇妖时又该请谁多担待?”

段宁远噎了一下。

“我们好不容易从林中逃出来,妖物又追到了紫云楼,当时揽霞阁大乱,表姐她们病情危重,我唯恐耽搁了救人的好时机,用药前未能估量药丸的数量,出来时才知道只剩一粒,段小将军,换作你会怎么办?”

段宁远忿忿道:“滕家既已得了三粒,为了公允起见,最后一粒理当分给旁人。”

“但端福并不只是滕家的下人。”滕玉意语调冰冷,“若不是有端福抵挡一阵,我们早都死在林中了。如今他性命垂危,我得了药却不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了?”

段宁远咬了咬牙,她分明在强词夺理,碍于太多人在场,他竟无法堂而皇之驳斥。

“在你们眼中,端福只是个地位卑贱的下人,但他何尝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一个人若连自己恩人都不顾,拿什么去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倒想问问段小将军,你将我视作仇敌,究竟是怪我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怨我没能力救董二娘?假如我把药给了董二娘却不顾端福,你还会痛斥我行事不公么?!”

段宁远一僵,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露出惭色。

诸位夫人都是过来人,看看胡床前的厚帘又看看管事娘子,慢慢回过味来了。

早在院子里的时候,宫人就说过董二娘能进紫云楼全托永安侯夫人关照,段小将军匆匆赶来,不过问滕家下人,反对滕玉意横加指责,哪像为了滕家而来,倒像是冲着董二娘来的。

杜夫人越想越心寒,瞪向段宁远:“玉儿今晚几番遭受惊吓,段小将军漠不关心也就罢了,怎能连当时的情况未弄明白就怪罪到玉儿头上,她年纪虽小,遇事尚能冷静自持,能救下这么多人,玉儿占一半功劳。换成别的孩子,别说发药救人,早吓昏好几回了。

“段小将但凡还有心,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药不够了,并非玉儿的错。‘自私霸道’这样的话,我们玉儿受不起,‘良配’不‘良配’,段小将军没资格说这样的混账话!”

段宁远羞惭满面,方才他心智大乱迁怒他人,如今冷静下来,也知自己做得过火,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知无可辩驳,干脆撩起衣袍欲要赔罪。

滕玉意心中冷笑,到了这一步,怎肯给他开口自辩的机会,她垂泪福了一福,再次开口道:“段小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段小将军亲口说要退婚,还请诸位夫人做个见证。”

段文茵面色大变,滕玉意这话摆明了要反将一军,早该料到滕家的孩子极有主意,绝不会白受委屈不还击,她忙打着哈哈道:“玉儿误会了,董家的管事娘子哭闹不休,听了难免让人不舒服,宁远问出那番话,无非想叫这糊涂妇人自己想通其中的道理,本意是想化解误会,绝没有反过来质问自家人的意思。宁远,我早说你过于刚直,原是一片好心,说出来的醉话净惹玉儿误会,你现在心里一定懊悔莫及,还愣着做什么,快给玉儿和夫人赔礼道歉!”

滕玉意“黯然”摇头:“段小将军醉酒还是伤心,我也分不大清,明日我写信将此事告知阿耶,请他拿定主意。各位夫人阅历多,看事也明白,今晚的事还请你们帮着做个公断。”

众夫人原不想卷入两家是非,但听到滕玉意执意要将此事告知滕绍,可见这孩子不会让段家糊弄过去,滕绍是个厉害人物,段小将军今晚的做法也着实让人心寒,她们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忙道:“可怜见的,刚到长安就遇到这许多事,我们心里都明白,玉儿受委屈了。”

段宁远脸色青一真红一阵,段文茵气恼又无奈,玉意这孩子看着不谙世事,性子却如此决断,几句话的工夫,竟要把退婚之事坐定了。

这下如何是好,宁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犯糊涂,叫人想遮掩都无从遮掩,真闹到退婚的地步,过错可全在弟弟身上。今晚出了紫云楼,明日流言蜚语便会传遍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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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她心里把段宁远狠骂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传出去有损镇国公府的名声,弟弟举措失当,不宜再一味强辩,真想打消玉意的念头,还得她这个做姐姐的来转圜。

她酝酿一番待要开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蔺承佑行了一礼:“敢问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药的话能挺多少个时辰?”

蔺承佑瞟了眼露在帘外的那五双鞋,那人倒沉得住气,进屋这么久,到现在都没露出破绽,他懒洋洋放下茶盏,起身往里走:“顶多两个时辰吧。”

滕玉意点点头走向胡床,边走边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从事发到现在,少说有两个时辰了,想来董二娘已经仙逝了,没能救成她,我心里也不好受。”

她走到帘前作势要行礼,哪知头晕眼花,一下子没能站稳,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压得董二娘浑身一僵。

滕玉意当即做出惊慌模样,骇然后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动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拥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个打开帘子探鼻息,热丝丝的气息喷到指尖,果真还活着。她先是狂喜而后疑惑,早过了两个时辰了,二娘为何未服药也无事。

杜夫人抻长了脖子张望,也是满脸震惊,端福他们中毒后的脸色她是见过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锅,哪像这位小娘子,气色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其他人愕然相顾,中妖毒该是什么情形她们没领教过,但这哪像将死之人?

绝圣和弃智装模作样凑热闹,师兄早示意他们到帘后一探究竟,但他们忙着用符汤引出安国公夫人体内的妖毒,一直没顾上察看那四名伤者。

滕娘子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们下怀,扭头看师兄,师兄满脸坏笑,干脆抱着胳膊看起了热闹。

段宁远震惊过后,露出大喜之色,一时情难自禁,疾步往床边走,被段文茵厉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这是怎么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帘后,错愕地看董二娘的脸色,“世子方才不是说过,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撑两个时辰。”

两下里一对比,她渐渐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吓昏过去了?闹得这样大,论理早该有动静了。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情形断不像中毒,众人心思浮动,连段宁远也有些疑虑。

滕玉意挑起一边秀眉,董二娘不动如山,为了段宁远还是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刚才她压得极重,本以为董二娘吃痛不过会叫出来,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该用头上的簪子狠狠扎一扎,眼下对方有了防备,还如何证明是真昏还是装睡。

她故作惶然:“会不会并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别的邪术?”

屋里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识到,二娘昏过去后的种种表现与滕家那几个并不一致,当时她五内俱焚未曾细究,此时却越想越不对劲。

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忙顺着滕玉意的话头道:“对对对,来江畔的路上撞见那妖物后就昏死过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诡诈,没准二娘着了别的道也未可知。”

绝圣冷不丁道:“这位婆婆,您是说我师兄看走了眼嘛?我师兄年纪虽不大,道术上可从未走过眼。”

管事娘子慌忙摇头:“断不敢小瞧世子的道术,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后迟迟不醒,总该有个缘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帮着仔细瞧一瞧。”

“我看是惊吓过度。”蔺承佑抚了抚下巴,“体弱之人遇到这样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归位也是有的。”

段宁远暗松口气,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势跪下磕头:“我家娘子素来比旁人体弱,不知世子可有对策。”

蔺承佑笑道:“有,当然有。”

他不紧不慢朝胡床前走了两步,猛不防屈指一弹,一道银光从他襕袍前划过,笔直弹入了厚帘中。

董二娘露在帘外的脚抽动了一下,没过多久整个帘子都开始抖动,越抖越快,越抖越快,终于着了火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遏制不住四处抓挠:“痒、好痒。”

众人始料未及,集体愕住了。

蔺承佑笑容不变,目光却冰冷:“胆子真不小!”

段宁远僵在原地,耳畔心里全是电闪雷鸣,他行过军,士兵受伤昏迷什么样他知道,真要丧失了意识连冷热都不知,怎会轻易就被痒醒。

管事娘子慌张了一瞬,忙替董二娘遮掩:“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董二娘下死力忍住身上那股奇痒,软绵绵歪靠在床边:“……乳娘……我……我这是在何处?”

管事娘子倾身将董二娘搂到怀里,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道:“我们来时路上撞到了妖物,娘子当场吓昏了,这是紫云楼,娘子刚醒来,幸有成王世子和两位小道长,妖物已经被降服了。”

段文茵忍无可忍,断喝道:“你们主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指向董二娘:“你跳下床的时候哪有半点虚弱之态,分明已经醒了一阵了,真当我们没长眼睛么!”

董二娘脸色煞白,成王世子这招出乎意料,冷不防把她推到了悬崖边,若是就此认了,定会惹出无尽的麻烦,但刚才那一幕众人都看在眼里,全盘不认也说不过去。

她强忍着身上的奇痒,懵懵懂懂环顾四周,随即以手抵额,仿佛头痛欲裂:“……我只记得赴宴途中遇到了邪物,后头的事全不知情,方才倒是能动了,但脑子一阵阵发晕,突然觉得身上奇痒无比,一下子醒了过来。”

杜夫人淡淡打量董二娘:“你的仆妇为了药丸哭闹不休,你就一句不曾听见?”

董二娘茫然摇头,忽觉两道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迎面望过去,就见一个头戴幂篱的碧衣少女望着自己,虽然不言不语,却无端叫人心慌。

想必那就是滕玉意了,先前滕玉意猝不及防跌到她身上,害她险些痛叫出声,万幸她忍住了,但焉知不是这一举动才引起了成王世子的疑心。

她掩袖咳嗽道:“方才头痛欲裂,不知是醒是梦,想睁开眼睛瞧瞧,只恨浑身上下全无气力,知道耳边有人吵闹,但声音离得太远,连一句都听不真切,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绝非有意如此——”

“真是如此?”

“真是如此。”

蔺承佑笑容可掬:“我耐心有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话。”

段宁远心知不妙,虽说一肚子疑问,仍硬着头皮道:“昏迷刚醒之人,糊涂也寻常,少则半个时辰,多则数日,这种醒了却不自知的情况,其实并不罕见。”

董二娘目光微微一移,一触到段宁远的锦袍便即移开,她咬了咬唇:“实不知出了何事,先前在江边遇到那邪物,我只当活不成了,好不容易醒来,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既不明白做错了何事,也不明白为何要一再盘诘我……

她说着说着,眼里已是泪光盈然,有几位夫人心肠较软,见状动了恻心之心,董二娘也算受害者,侥幸活下来,怎好一再相逼。

董二娘低声啜泣:“如果能醒来,早就醒来了,只恨那妖物不知给我使了什么法术,竟迷迷糊糊昏睡到现在。”

“你撒谎!”绝圣大喝道,“你根本就未昏迷。”

众人愕然,段文茵惊疑不定:“小道长,此话怎讲?”

弃智重重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镇坛木:“这就是证据!今晚师兄本在月灯阁击毬,临时被找来捉妖,半路就听说共有五位伤者陷入昏迷,到揽霞阁后再次询问,确定是四女一男,当时情势凶险,师兄怕那妖物遁走,不及亲自察看伤者,便摆了‘五藏阵’。

“谁知伤者数目对不上,游魂只有四枚,说是伤了五个,实则有个人是装的,五藏阵非但没能镇住那妖物,还害得师兄被妖物打伤。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们,因为只有摆阵之人才知道,你的元魂始终未离过体。”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震得众人耳边嗡嗡作响。段宁远和段文茵面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不敢置信地看向董二娘。

董二娘惊慌地望着弃智手中的镇坛木,管事娘子结结巴巴道:“怎么会……绝不可能,这、这……其中多半有什么误会。”

蔺承佑看看左右的宫人:“你们傻了么?我忍这老东西很久了!!!”

宫人们捋袖揎拳,直奔管事娘子而去,管事娘子大惊失色,慌忙跪下磕头。

宫人不顾管事娘子嚎叫,先将她捆了个结实,又找了双臭气熏天的足袜,往她嘴里一塞。

蔺承佑嗤笑:“误会?捉妖时有多凶险你们看不见么,‘五藏阵’可以借力打力,是极邪门的法术,单有一点不好,就是一旦数目不对就会满盘皆输,我因为误信有五位伤者,险些连命都没了,到了这地步,还敢说什么误会不误会!”

他冷冰冰地看着董二娘: “不妨把话再说得明白些,我摆阵的时机甚早,但仍拿不住老妖,除了你一开始就是装的,没别的解释。你打从一开始就未昏迷,为何打着求医的名头混进紫云楼?!”

董二娘死死咬住唇,身子微微抖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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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屋子里寂然无声,数十双眼睛盯着董二娘。

一位宫人疑惑端详董二娘,忽道:“老奴想起来了,前几日世子出行,董明府家的犊车曾经出现过好几回,头先世子从竹林抄近路去月灯阁,董家的车也跟在后头,要不是世子令人在竹林外设了幔帐,还不知董家要跟多久。这位董娘子,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为何总跟着世子?”

段宁远不知有这番曲折,震惊过后,表情又难看了几分。

绝圣一拍脑门:“我知道了,师兄,这对主仆一个乔装中毒,另一个千方百计向你讨要六元丹,假如滕娘子把药分给了她们,又或者师兄摆的不是五藏阵,六元丹不就被她们顺利诓走了嘛。”

董二娘目光慌乱起来,却仍不肯开腔。

蔺承佑讥笑道:“是不是还没编好谎话?没关系,正好我也没那个耐心。按照本朝疏律,‘盗五十匹绢以上者,流三千里’,盗虽不得,亦当徒二年。你主仆合力盗取六元丹,凭六元丹的价值,仗五十、徒二年没问题,如此重罪,也不必劳烦万年县审理了。来人,直接将这对主仆送往京兆府。”(注①)

董二娘面孔一下子变得煞白,下意识看向段宁远,段文茵眼里匿着淡淡的嫌恶,不动声色挡到段宁远前头,好在段宁远只定定看着董二娘,没再冲动之下犯糊涂。

宫人正要围住董二娘,董二娘眼里涌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忽道:“慢着——”

她含泪望一眼蔺承佑,缓缓俯伏到地上:“我并非存心诓骗世子的六元丹,只是想救阿娘。”

“你阿娘?!”众人诧道。

董二娘默然颔首,想开口,身子却猛一哆嗦,也不知成王世子给她用了什么邪术,痒得她无法自处。

“我阿娘年初起开始生病。”她一阵冷一阵热,强忍着开了腔,“我阿爷遍寻名医,卜筮针灸无一不试,用了无数药石,阿娘都不见好转。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日阿爷去慈恩寺奉香,回来后就做了一梦,梦中一位佛陀告诉阿爷,若想救妻子的性命,可找成王世子讨药。我阿爷醒来后打听,得知成王世子随身带有异药,他老人家认定此梦乃上天授意,翌日便带着我阿兄到成王府拜谒,可惜成王夫妇出京远游,世子也不在长安,阿爷接连找了一个月,连世子的面都未见到。

她本就生得极貌美,说话时肩膀微微发抖,加上泪珠双垂,颇有些梨花带雨的柔婉之态。

“此后我阿娘病重,我阿爷也因为连日奔波病倒了,数日前我和我阿兄听说成王世子回来了,怀着一丝希冀去成王府外守候,但或许时运不济,别说讨药,连拜帖都未递到世子手里。我将此事禀告病榻上的阿爷,阿爷哀叹,一切都是缘法,连日来他托同僚帮忙牵线,人人都说帮不上忙,清虚子道长为了炼制六元丹吃了不少苦头,药虽然给了成王世子,世子却因为疼惜师尊的心血,从不肯将此药赠人。”

屋里的人暗想,这倒是实话。六元丹堪比异宝,京中不知多少人眼馋,前年韦尚书的夫人病危,韦尚书也想替夫人求六元丹,先找世子后找清虚子道长,均不奏效。后来还是求到了圣人跟前,经圣人求情才得了一粒。

不久清虚子道长当众发话,成王世子命格奇崛,需留着此药防身,除非大魔作乱或是情势危急,断不能拿来舍人,否则世子自己会有性命之攸,此话一出,才彻底断了京中人的念想。

董二娘凄楚地说:“阿爷说,‘长安城病重之人何其多,要是个个都跑到成王世子面前求药,世子是给还是不给?清虚子道长那番话听似不近人情,实则替世子省了多少麻烦。罢了罢了,求药是没指望了,倘或阿娘因此救不活,也是命该如此’。”

“自那之后,我阿爷和阿兄就断了去拜谒成王世子的念头。阿娘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我为了侍奉阿娘寝食俱废,阿兄看我形容憔悴,借着上巳节逼我出来赴宴散心,我原本打算到江畔为爷娘祈福,半路看见成王世子和仆从骑马路过……"

她眼梢瞥见段宁远,看他纹丝不动,胸口蓦然一紧,低头赧然道:“我来不及回城禀告阿爷和阿兄,便自作主张令管事驱车跟上去,谁知被成王世子察觉,又一次被挡在了竹林外。

“我当时心灰意冷,不得不另绕远路,走到半路的时候,犊车的顶蓬像落下了什么重物,掀开帘子,恰好看到外头掠过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我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昏了过去…… ”

猛然想起蔺承佑方才的警告,她项上一寒,忙又改口:“只、只昏了一小会,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那些人像是刚闻讯而来,说竹林里有人被妖物所袭,现有不少人受伤,他们正要去月灯阁找世子想法子,我就、我就——”

“你就临时起意乔装中了妖毒?”

董二娘垂泪道:“我当时想着,受伤的人既然不少,多我一个也无妨。世子算半个道家中人,如今妖魔现世,他理应拿出六元丹来救人。若是借这个机会见到成王世子,没准能替我阿娘讨到一粒六元丹,于是我就改了主意,索性一直在车内昏睡。此事是我一人谋划,我乳娘全不知情。”

管事娘子拼命摇头,只恨口中塞着足袜。

“说来只怪我昏了头。”董二娘哭道,“我阿娘现已是风中之烛,做儿的日夜悬心,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她哽咽失声,神情十分凄婉,有两位夫人心肠较软,唏嘘道:“可怜见的,原来是为了阿娘。”

段宁远本是面若寒霜,听到这神色才稍见缓和。

哪知这时,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董二娘听出是滕玉意的声音,想起今晚的种种,心知此女手段了得,她假意掩袖拭泪,暗中却如临大敌,果听杜夫人道:“就算要救你阿娘,总不能一再坑害旁人。前头也就算了,且当你糊涂,可是后来世子当众说六元丹已经分完了,你为何仍在帘后假装昏迷,明明毫发无伤,却听凭你下人大闹,害得玉儿平白背上骂名,你究竟是何居心?“

董二娘心中暗恨,面上却惶然:“我事先并不知道六元丹不够分,更不知道中了妖毒会这般凶险。那妖物追到紫云楼来,我也颇意外,虽说想得六元丹,但我从未想过连累他人性命,后来药分完了,我心知命该如此,但只要想到阿娘会撒手人寰,心里就油煎火燎,等了又等,只盼着成王世子还能想出旁的法子。”

“真是好孝心。”蔺承佑鼓了鼓掌,“打着孝顺的名头,行的却是害人之事,此药若让你得了,势必有真正中毒之人因为短药而丧命。最后那粒药如果分给你,滕府那位男仆这刻已经死了。”

董二娘粉泪凝珠,咬着红唇拼命摇头。

蔺承佑轻蔑地横她一眼:“诓骗六元丹在先,误我捉妖在后。要不是你假装中毒害我摆五藏阵,妖物也不会差点就逃出紫云楼,此妖即将成魔,真要纵虎出柙,伤的可就不是区区四五人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断你个杖刑不为过。”

董二娘张嘴要辩驳,望见蔺成佑衣襟上的血迹,心里彻底慌乱起来,原来蔺承佑受伤这么重,本以为假装昏迷一阵,再找个恰当的机会醒过来就行了,妖物害人的法子千变万化,昏迷再醒也合情合理,谁知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些道术上的玄机,蔺承佑不比寻常的公子王孙,他受伤之事若是惊动了宫里,圣人和皇后必定问责,到那时候,恐怕连阿爷都会受牵连。

她脸色灰败,再次瞥向段宁远,段宁远神色复杂,却并未躲开她的视线,她心中隐约燃起了一丝希望,听说镇国公跟京兆府尹是莫逆之交,只要段宁远肯出面,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蔺承佑看得明白,心里嗤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冲身边宫人道:“把将她和老东西绑了,一道送京兆府。她身上有毒虫,你们先吃了解药再动手。”

屋里乱了起来,董二娘不知是害怕还是发痒,身子愈加颤动不已,管事娘子口中呜呜作响,宛如一条肥虫般使劲扭动,宫人们二话不说将二人绑起来,一并拖出了屋子。

这时床帘拱动,绝圣从帘后端着一碗符汤跑出来:“师兄,安国公夫人身上引出妖毒了,这下好了,不用担心她没到青云观就半路殒命了。”

蔺承佑接过茶盏,缃色茶汤里悬着一缕缕墨汁似的物事,虽不算多,但总比一滴都引不出来强。他眉头一松,问道:“另外四名伤者如何?”

“妖毒清得差不多了,估摸着明日就能醒了。”

蔺承佑又问外头宫人:“安国公来了吗?”

“来了,刚到前楼,淳安郡王也在外头,安国公因为赶路太急,半路不慎坠马摔折了腿,不顾腿伤严重,非要往后楼赶,亏得郡王殿下拦了一把才作罢,眼下还在前楼包扎伤腿。”

蔺承佑掉头往外走:“备马,速回青云观。”

***

楼外灯火莹煌,车马肃然候在门口。

滕玉意搀着杜夫人上了犊车,车夫正要扬鞭,背后车马喧腾,镇国公府的车马围了上来。

段宁远骑着一匹银鞍白鼻,率先控缰停驻,下马冲犊车施了一礼,恭谨道:“夫人今晚受了惊吓,晚辈放心不下,若夫人不嫌弃晚辈愚鲁,容晚辈护送你们回城。”

他面上无波无澜,说完这话便拱手而立。

段文茵从他后头冒出来,也下了马道:“夫人,玉儿,今晚宁远酒后失态,说了一些糊涂话,但他秉性纯直,绝非有意如此,其中不少误会,还需当面剖白。他早就懊悔万分了,适才跟我说,今晚城内外到处是游人,滕家又需照料几位伤者,唯恐你们回城的路上无人关照,主动要相送呢。”

滕家的犊车前垂着一道翠色描金的车幰,里头静悄悄的,帘子一卷,杜夫人探头出来,可开口说话的却是车里的滕玉意,只听她笑道:“多谢夫人美意,不过不必了。头先在紫云楼里,当着众多长辈的面,已将事情剖析明白了,我年纪虽小,心里却并不糊涂,我都能想透的事,长辈们只会比我更明白。我表姐刚服了药,路上不宜耽搁太久,这就要走了,夫人不必相送,也请段小将军莫挡在前头。”

段文茵面色微微一僵,改而笑对杜夫人道:“杜姨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记得当初宁远和玉儿订亲的时候才十二岁,一晃七年过去,玉儿及了笄,宁远也十九了,但他毕竟年未及冠,行事难免有鲁莽的时候。

“说句不当的话,长安城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鲜少有不斗酒寻欢的,就拿段府那些亲故子弟来说,哪一个没有过荒唐之举?纳妾的、狎妓的……数不胜数。细论起来,宁远的品行实属难得了,幼时读书习武,从未见他叫过一声苦,大了被阿爷送到军中历练,更是与将士们一道眠霜卧雪。段家早就有规矩,成亲前不得有通房,成亲后不得随意纳妾,宁远身为段家的长子,长到今年十九,房里连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长安城里提到宁远,谁不夸他一句好儿郎。

“杜夫人,您是过来人,这些少年人的毛病,您比玉儿清楚。宁远是好是坏,您只需放眼看看长安就好了,有时候眼里揉不得沙子未必是好事,反而徒增烦恼,偶尔犯一回糊涂不算什么,改过就是了。不过我算看出来了,这些话玉儿未必听得进去。但夫人不同,您是玉儿最敬重的长辈,孩子的心结,还需您帮着开解才是。”

杜夫人心中叹息,段文茵这番话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想说少年郎都有犯傻的时候,即便段宁远与董二娘有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冲动之下退了亲,往后未必遇得上比段宁远更好的夫婿。可经过今晚之事,别说玉儿的态度不容动摇,连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会再同意这门亲事,她不清楚段宁远究竟怎么认识董二娘的,但少年人一旦情动,心就收不回来了。

她欣慰地想,好在玉儿比她看得更透彻,行事也更果决。

她再次打量段宁远,这孩子英姿隽迈,委实是人中龙凤,哪怕方才那么狼狈,他礼数上也是无可挑剔,可他此刻尽管安安静静站在此处,心思究竟在哪儿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淡淡一笑:“夫人,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玉儿这孩子不比别人,五岁就没了阿娘,当时恰逢吐蕃进犯,阿爷料理完她阿娘的丧事就赶去戍边,我这做姨母的,又因为刚生完大郎没法去滕府照料,最初的那些日子,玉儿身边除了主事的老仆,连个疼爱她的长辈都没有,她纵是想爷娘了,小小年纪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扛。”

段宁远略有所动,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那道半垂着的翠幰。

“有一回我赶去看望玉儿,这孩子抱着阿娘给她缝制的小布偶,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睡着了,不小心摔下来,头上磕出了好大一个疙瘩,我当时就哭了,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自小就没了亲娘,又是个女孩儿,这些年阿玉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这做姨母的压根不敢深想。”

说到此处,杜夫人眼眶有些发热。

“后来玉儿的阿爷把她送到我身边教导,我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疼她,玉儿受了委屈,比挖我的肉还难受,玉儿心里不顺气,我这个做姨母的只会更觉得憋屈,所以夫人想岔了,今晚的事别说让我来开解玉儿,恐怕还得玉儿来开解我,我也想明白了,段小将军虽年轻,却并非莽撞孩子,若非心里早就存了念头,绝不会冲口就说出退婚的话——”

段文茵忙要开口,杜夫人却又道:“再者说,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做姨母的岂能胡乱出主意?过几日妹夫就回长安,究竟该如何,妹夫自会定夺。夫人熬了这半夜,想必也累了,再紧要的事,一晚上说不完,不如就此别过,各自回府安歇。”

段文茵接连碰了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也未动气,沉吟了一阵,她含笑牵马让到一边道:“也好,照料伤者要紧。横竖过几日我们祖母过寿辰,到时候两家还会碰面,夫人和玉儿先走一步吧,明日我登门探视杜小娘子。”

杜夫人假装未听见后头两句话,淡笑着放下车帘,就在这时,紫云楼车马喧腾,一行衣饰华贵的男子从楼内出来,边走边商量什么。

夜已深,台阶前花月相映,那几人停驻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难以辨清面目。

仆从们纷纷牵马上前,那几人移步下了台阶,当先那人紫袍玉冠,通身玩世不羁的作派,不是蔺承佑是谁。

蔺承佑的坐骑是一匹潇洒威昂的骏马,紫鬃雪蹄,饰以锦鞯金络,大约是番邦进贡的,毛色极为殊异。

他上马之后,屈指呼哨一声,暗处里倏地窜出道暗影,迫近蔺承佑,一跃上了马背。

杜夫人吓得捂住胸口,滕玉意瞧过去,那东西双目碧光荧荧,两耳尖利如剪,原来是一匹油亮发黑的小猎豹。

小猎豹蹲踞在蔺承佑背后,体格不大却也威风凛凛,长安城常有王孙公子豢养鹰鹘或是猞猁,像这等凶狠难驯的猎豹倒少见,不过这倒符合蔺承佑一贯的作派。

未几,护卫们押着董家的马车过来了,段宁远执缰在原地转了两转,末了还是没忍住,驱马往蔺承佑跟前去,段文茵面色一沉,当即追上前。

姐弟俩刚奔到一半,蔺承佑扭头看了看滕家的马车,突然对马前的小道童说了句什么。

小道士点点头,撩起道袍朝滕府马车跑来:“请问滕娘子在车上吗?”

这下不只段宁远和露出惊讶的神色,杜夫人也大感意外。

滕玉意在车内好奇问:“小道长有何事?”

绝圣挠了挠头:“能否让贫道上车?这话得当面说。”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见《唐律疏议》

唐朝没有刑事和民事之分,以长安为例,小案子通常是由万年县或是长安县的法曹参军来办理,大案子才会由县令(唐朝人称县令为“明府”)上报京兆府,京兆府处理不了,才会上报大理寺。

遇到真正的重大案件,则会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协同进行“三司会审”。

②唐朝贵族子弟狩猎时喜欢带猎物随行,有句诗叫“马后猎豹金琅珰,最前海青侧翅望”,指的就是豹子和海东青。

不过好像敢用猎豹的王公贵族不太多,一般就是猞利、猎鹰之流。

wuli蔺承佑是最拉风的,所以要用最有排面的小猎豹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