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双过份好看的眼睛这么盯着,闻人隽心头不由一颤,无怪乎自古以来,都道美色惑人,祸水倾城,稍不留神就灭了一国,真是太有道理了。

镇定镇定,她可不能着了道,强自按下心神,她依旧抱着那酒壶不放,干干一笑:“大王,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了,若是这样就能逃掉,那你也不配做这‘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受尽青州百姓爱戴了……”

这几顶高帽子戴的,听得那身白衣都打了个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闻人隽凑近,气息喷薄间,往她脸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发现啊,你不是蠢,你是怂,怂得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吗?”

闻人隽脸一下烫得不行,赶紧挣脱出来,忙不迭道:“真没,真没,我对老大的景仰都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吧,她倒也没说错,即便把东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来她不知道这庭院的机关所在,二来就算离开了这庭院,也闯不过外头的大匪寨,更别说上山下山时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间的路线,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嘛,东夷山君也没笑错,她的大实话里的确还掺杂了一些小心思,顺嘴拍了点小马屁,毕竟她整条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她拍点马屁算什么?

想到这,闻人隽的目光更真诚了:“老大,你真的别再喝了,夜深露重,饮酒伤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几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继续埋头,笔墨挥洒间,这一回,却只写了两个字——

“阿狐”。

闻人隽凑过去,好奇地轻念出声,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骆衡”。

像是看出闻人隽眼中的疑问,白衣书生偏头一笑:“左右长夜漫漫,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

被他这么一看,闻人隽一颗心又扑腾不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王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风飒飒,月光洒进窗棂,檀香烛冷烟缭绕。

说是故事,其实有些像茶楼里的话本戏折子,开头平平无奇,但因为那把清冽好听的嗓音,闻人隽还是很快沉浸了进去。

说是多年前,有个叫骆衡的寒门书生,父母早逝,独自上盛都赶考,只带了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栈住下后,温书之余,一日得空,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是那座闻名遐迩的竹岫书院,它伴着皇宫而建,门庭雅致大气,出入皆为权贵子弟,个个腰间系着宫学玉牌,昂首挺胸,气质非凡,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贵不可言。

那骆衡是个读书人,眼见心中圣地,到底心痒难耐,便避开守卫,背上小猴子,悄悄绕到了竹岫书院的后方,凑到那僻静的围墙之外,想听一听里面的琅琅书声。

当时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还飘来花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那骆衡心中激动,背着书篓,还不待上前侧耳倾听时,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抬头看去,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尚不及反应时,他书篓里的小猴子已经钻了出来,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团小东西,咧嘴发出笑声。

骆衡这才看清,原来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惊奇时,院墙上又传来一阵动静,他再次抬头望去,乖乖,这下可更吃惊了,那冒出个脑袋的,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不过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为,那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见骆衡,也是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偏僻院墙外竟还站了个人,许是被撞见“逃课”,她有些慌乱,两手一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从墙头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衡一个上前,伸出双臂,温香软玉便抱满了怀。

那一刹,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纷乱不止的心跳。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那双剪水般的杏眸瞪大望着他,映出了他略显无措的样子,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不真切的梦中。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猴子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小白狐。

他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姑娘。

纯洁,美好,仙子一样的姑娘。

那姑娘反应过来后,从他怀中挣脱下来,也不见多羞赧,只是对着他微红的脸,捂嘴扑哧一笑:“怎么,你被我压傻了吗?”

她从小猴子手中抱回自己的雪狐,浅笑吟吟地望着他,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间清泉,毫不扭捏:“谢谢你和你的小猴子仗义出手,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不如我请你去吃神仙果怎样?”

说着,她竟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带他奔入四野风中,裙角飞扬间,笑声飞上长空浮云,在夕阳中一派脉脉动人。

后来过去很多年,骆衡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流金夕阳,以及她发梢传来的无尽芬香。

他生平从未见过那样明朗大胆的姑娘,第一次相见,就带他去了她的“秘密桃源”。

是的,所谓的“神仙果”,其实就长在书院的后山上,那是一种清润甘甜的雪白野果,藏在一片人烟罕至的地方,平日幽静无比,那里有清澈溪水,有茂密古树,拨开草丛,仰首便能得见天光,就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骆衡很惊讶,她竟会与他分享这方小天地,那抱着白狐的美丽少女却俏皮一笑:“我瞧你合眼缘,想带就带来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抬起纤纤玉手,替他摘了只野果,笑吟吟地递给他,“非要深究的话,大概是因为……你生得俊俏吧,我看着欢喜。”

骆衡才将野果擦干净,放进嘴中,闻声差点咳出来,那少女却笑得眉眼更弯了:“我们书院天地玄黄各个班都翻遍,只怕也找不出你这么好看的‘小美人’了,我怎么不能带你来了?美人配美景,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这声“小美人”终于让骆衡成功喷了出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才微微红着脸,对眼前的少女道:“我是男人,不是美人,你才是美人。”

斜阳西沉,风掠四野,山林间温柔如许。

那少女瞪大眼,瞅了他半晌后,忽地上前一步,把他下巴一挑:“美人儿,我们非得这样不要脸地一直互夸吗?”

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不知对视了多久,终于绷不住,齐齐大笑。

那天的回忆深埋在骆衡心底,永远都带着泛黄的柔和光泽,风里是初春的草木清香。

离别时,他告诉了少女自己的名字,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少女腰间的宫学玉牌,显然也是盼她同样告知,但那身俏丽白衣却解下玉牌,飞速地在他眼前一晃,笑得像只小狐狸般:

“想知道我名字吗?偏不告诉你,你猜啊?”

她偏头长睫扑闪,兴致满满:“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你猜到我的姓氏,我就告诉你我的全名,再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这“游戏”骆衡自然不会拒绝,他回去后便开始思量打听,做起功课来。

少女出身宫学,家中必定非富即贵,她明朗大胆,还敢翻墙逃课,也不怕被逐出书院,又说能轻易帮他实现什么愿望,那就一定不仅仅是“富”了,而是“贵”,还不是一般的“贵”,他猜她定是哪家的官宦小姐,父兄品阶只会高,不会低。

有了这样的方向,打听起来就明确多了,第二天一早,骆衡便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专往城中各大热闹的茶楼酒肆里钻,同店小二套近乎,打听城中达官贵族的情况。

到了黄昏时分,他心中已有了一定计量,又悄悄绕到了书院后方,等在了同样的地方,果然,没过多久,两道大小白影又从墙上冒了出来……

他们依旧去了那“秘密桃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自己的答案,可却低估了“狐狸少女”的狡黠,她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晃了晃:“一次,一天只能猜一次哦!”

“这……”骆衡语塞了半天,才孤注一掷般,挑了个自认为最接近的:“姓杨,杨铁山将军的女儿,对不对?”

那身俏丽白衣眨了眨眼,看着骆衡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我看起来就这么粗鲁吗?”

“不不不,只是……”骆衡自知猜错,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很率真,很大胆,和其他闺中小姐不一样,我才以为你是将门之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会装啊。”白衣少女勾勾手指,示意骆衡凑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在书院里面也同你说的那些小姐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但在这就不同了,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顾及那么多双讨厌的眼睛,不用被人管着看着,在这里,就只有我跟我的小狐狸,无拘无束的,实在太自在了。”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你可不许说出去了,听见没?”

少女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狡黠灵动,还伸出纤秀的尾指,像是要和人拉勾勾,看得骆衡呼吸一窒,心跳不止,半晌,才勾住那根白皙的小手指:“一定,君子一诺,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就这样,两个少年少女开始悄悄见面相聚,在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中,摘果捉鱼,幕天席地,在树下笛声相和,互论诗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骆衡每天猜一次少女的姓氏,却始终没能猜对,他便一直当她是“狐狸姑娘”,叫她“阿狐”。

阿狐有时玩累了,会靠在骆衡肩头,打着呵欠:“我乏了,想睡一会儿了,骆衡,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起初骆衡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溪边玩耍的小白狐与小猴子,他灵光一闪道:“你看,咱们这里有狐狸,有猴子,还有匹‘骆驼’,各种走兽都聚齐了,我便给你讲个《山海经》的故事如何?”

檀香烛轻烟缭绕,屋里帘幔飞扬,月光倾洒一地,闻人隽听到这,心头忽地一动,耳边回响起什么——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早在东夷山君开始讲述的时候,闻人隽就已隐隐猜到什么,此刻更是笃定万分,她不由抿了抿唇:“大王,骆衡一定给阿狐说了很多天的《山海经》吧,阿狐喜欢听吗?”

白衣书生扭过头,目光沉静:“很喜欢。”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笑意却是冷的,冷彻入骨:“喜欢到他们日久生情,在山间许下终身,相互约定,待春闱过后,骆衡拔下头筹,就来迎娶阿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闻人隽听到兴起处,身子都不由凑近了些:“那后来呢?骆衡有考上状元吗?”

白衣书生微眯了眸,似乎发出轻缈一笑,久久的,才伸手去拨那烛火,“没有后来了。”

闻人隽一怔:“什么?”

白衣书生回首望她,目光冷冷,无波无澜,一字一句:“因为,游戏结束了。”

第十三章:跌至人生谷底

“游戏?什么游戏?”

后山溪边,骆衡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白衣少女却似乎有些不耐,又重重强调了一遍:“我说,我就是在拿你寻开心,找乐子啊,什么考上状元,下聘提亲,都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呢,你以为你是谁?”

她语气冷漠至极,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了骆衡的心口,他只觉天旋地转,荒谬绝伦,身子都颤抖起来:“不,不是的,你在骗人,那之前的山盟海誓都算什么?”

“说了是好玩啊,我贪图一时新鲜罢了。”少女摊摊手,再坦然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嫁人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对方身份显赫,是你考十个状元都赶不上的,你死心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们就此了断,我玩腻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会给你一笔很丰厚的酬劳的,你忘了我吧。”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骆衡淋得透心凉,目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他仍是不愿相信,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语无伦次道:“不对,不对,你说过,说过我如果猜对你的姓氏,你就可以许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猜,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等等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出人头地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说完,他生怕少女打断般,颤声急切道:“你是冯御史的千金?是不是?”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丝悲凉。

骆衡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那是娄尚书的三小姐?”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情绪已近失控,一口气迭声道:“还是大理寺沈家的掌上明珠,又或是秦侯府的郡主,礼部裴侍郎的幼妹……”

“骆衡,够了!”少女忽地一声打断,捂住眼睛,深吸口气,鼻头红红的,扬起唇角:“你猜不到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醒醒吧!”

她说完,抱着白狐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骆衡上前一拦,他呼吸急促,血红着眼,伸手就往她腰间探去,竟是要抢下她的宫学玉牌,一看究竟!

少女一惊,连退数步,在电光火石间,做了一个骆衡万万没想到的举动——

她竟是解下腰间玉牌,转身奋力一抛,将那玉牌狠狠扔入了河水中央,水花四溅中,玉牌转瞬即沉!

“不!”骆衡目眦欲裂,踉踉跄跄跃入河中,想捞起那玉牌,却早已来不及,自己反而被卷进水中央,眼看就要淹过头顶。

岸上的阿狐脸色大变,知道他是不会水的,当下松手放了白狐,自己也扑通扎进了水中,好不容易将人抓住,奋力往岸上拖,“你疯了吗,你想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吗?可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一介白衣,无权无势,就算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你明不明白!”

骆衡喝了不少水在肚中,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意识模糊不清,后来的后来,他只记得有双手抚过他脸颊,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睫毛之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就不该遇上我的……”

阿狐走了,从那一天起,彻底消失在了骆衡生命中,只留下满满一袋金叶子,足够骆衡一生不愁,娶上一门水灵灵的媳妇。

酬劳,这就是她给他的酬劳,权贵与平民玩的一场游戏结束了,她仁至义尽后,抽身离去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名字都未留下一个。

他再不曾有过她的任何消息,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般,她大概真的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骆衡此生都触碰不到。

而那袋金叶子,随那块宫学玉牌,也一同沉进了冰冷冷的河水中,就像骆衡湮灭死去的一颗心。

他大病了一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拖着病体,浑浑噩噩地参加完了春闱,结果自然是发挥失常。

放榜那天,他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却还是没有想到,榜上竟然完全找不到他的名字,他连最后一名都未够着。

这是彻彻底底地名落孙山了,骆衡如坠冰窟,站在长空之下,只觉大梦荒唐,戛然而醒。

他回到客栈开始收拾行李,动作麻木而迟钝,只有肩上蹲着的小猴子吱吱叫着,似是担心不已,在他脖颈处蹭了又蹭,给了他最后一丝丝温暖。

来时孑然空空,去时也孑然空空,南柯一梦后,陪在他身边的,始终只有这个不会说话,但却与他心意相通的小伙伴。

他将小猴子抱进怀中,喉头滚动间,似乎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孤寂了。

如果一切堪堪停在这里,或许也称得上是种幸运,可惜老天爷从不遂人愿,只想多见纷扰巨浪,以凡夫俗子之不幸,慰一颗高站云端,冷眼看戏的凉薄之心。

临走时,骆衡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最后去了一趟竹岫书院,他遥遥望着那贵不可言的四个字,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

在阿狐最初消失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想过闯入宫学去找她,但都被守卫拦了下来,好几次甚至是被狠打在地,狼狈不堪。

有宫学子弟进出书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经过,连一声冷哼都懒得发出。

或许他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连一粒尘埃都不算,就像阿狐说的那样,即便他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心神正恍惚间,竹岫书院门前却热闹起来,骆衡定睛望去,却是书院开始“放榜”了。

竹岫书院自来都有“放榜”的传统,就是将大考中榜上有名的书院弟子都特地列出来,作为一种光荣的嘉许,其中前三甲还会贴出会考文章,与天下学子共赏之,彰显竹岫书院的雄厚实力。

这所学宫的确当得起天下第一书院之称,因为已经连续二十七届会试,都包揽了大榜上前三甲,也就是说,近百年来,大梁的状元、榜眼、探花,均出自这所声名赫赫的学宫之中,这叫大梁百姓岂能不啧啧惊叹,将它奉为书香传奇?

这一次的新科前三甲,也毫不意外地落在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头上,按照传统,现任的院首将会手抄前三甲的会试文章,放榜张贴七日,以示荣耀。

许多外地学子也正因为此,在考完后都不急着走,而会多逗留一两日,只为见识一番天子门生的锦绣文章,瞻仰一番宫学的浩荡气度。

眼见红榜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骆衡也鬼使神差地挤了进去,他本是随意瞥过红榜,却不想在扫到那第三名,探花郎的文章时,呼吸猛然一窒——

那位探花郎的会试之文,为什么,为什么……和他写的一模一样?

不,那根本就是他的文章,是有人,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顶替了他的名次!

心思急转间,骆衡遍体生凉,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发生过,但他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在自己身上!

旁边的士子们还在纷纷议论着,今年的新科三甲中,有个探花郎可了不得,才刚满十五岁,小小年纪,写出的文章却气吞山河,连皇上都夸赞不已,说他行文间无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反倒风骨满满,破格出新,带着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虽到了后半段,笔力不继,仓促收尾,但仍不失为一篇上上之作,只待再多历练几年,定成大器。

如今皇城圈中都在盛传,这探花郎虽因瑕疵,无缘榜首,但仕途却是三甲中最敞亮的,不仅因为圣上最中意他的文风,还因为他家中可是管着吏部啊,他父亲正是吏部尚书晏大人,手握官员任命之实权,如今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夺了探花,得尽圣上青睐,他能不顺势推助一把吗?

可想而知,这位小小探花郎,未来的仕途必定不可限量,就如那云中大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简直羡煞旁人,一时竟比那状元郎还要风光夺目。

红榜前,各种声音还在啧啧感叹着,骆衡的手却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死死盯着那篇会试之文,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遽然泛红。

多么讽刺与巧合,那位探花郎是十五岁,他也是十五岁,不同的是,一个生在高门贵族,一个却长在乡野寒舍,正因如此,所以那文章才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而是充满了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而后半段的笔力不继,也是因为他带病在身,写到一半时难以支撑,浑浑噩噩中,才仓促收了尾。

这篇文章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地属于他,但现在,却被归到另外一个人的名下,被生生抢夺了过去。

凭什么?同样是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身携凌云之志,心怀无限憧憬,只因寒门贵族之别,他就该忍受这般不公,被人冒名顶替,葬送前途,狠狠践踏入泥吗?

竹岫书院的裘院首闻声赶出来时,外头已乱作一团,放榜的公示栏被掀翻在地,守卫们死死压住一个人,那人被扬起的灰尘脏了满头满脸,却还在拼命扭动着身子,嘴里激动大喊着什么,状若癫狂。

裘院首拄着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声如洪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负责放榜的龚太傅连忙凑上前来,指着场中央被压制住的那身疯狂白衣,皱眉道:“不知哪跑来的疯子,自己落了榜,便精神错乱,非指着晏七郎的文章,说是自己所写,被七郎抢了去,他才应该是真正的探花郎……”

裘院首一听这话,眼底有什么飞闪而过,却极快地遮掩过去,他虚眸望向底下被狠打的少年,两鬓斑白的一张脸在风中沉思着。

终于,他还是转过了身,挥挥手,威严无比。

“把这人赶走,不许他再疯言疯语,靠近书院一步!”

被人狼狈轰走的骆衡走投无路,只能抱着小猴子到了晏府门前,打算拼着一死也要讨回个公道。

那时毕竟年纪小,热血冲动,又无权无势,除了一条贱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本。

很快,晏府里就出来两列手持棍棒的家丁,府门前也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而骆衡,是真真正正地豁了出去,他高声背诵着自己的会试之文,痛斥宫学子弟“窃文顶替”之行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引得围观众人频频耳语,臆测纷纷。

“混帐东西,敢污蔑我们七公子,找死吗!”

家丁们怒不可遏,一拥而上,骆衡被打翻在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中,他眸光瞥见一身紫衣徐徐走出府门,站在台阶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望着下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玉冠华服的少年,面庞白皙俊秀,眼眸狭长,抿着一双薄薄的唇,骆衡福至心灵间,几乎瞬间脱口而出:“晏七郎!”

果然,那少年长睫一颤,冷漠望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没错,这就是那个窃取了他文章,顶替了他功名的无耻窃贼!

骆衡激动不已,被人按在地上,心头恨得几欲滴血,他不顾一切地嘶喊着:“你这个无耻的窃文贼,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你敢同我去圣上面前对质吗,你敢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在骆衡被打个半死,已经说不出话,骂不出难听的词后,他才缓缓走下台阶,停在骆衡身前,一点点蹲了下去。

“省点力气吧,告诉你,这事非我所愿,只怪你命不好,考在我前头一名,占了三甲一席。”

他声音极轻极冷,只能传到自己与骆衡耳中,骆衡艰难地抬起头,满脸血污下,呼吸灼热,却一点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少年依旧冷冷看着他,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左右你也在皇城待不了了,不妨与你直说了吧,这事你别怨我爹,他也是被怂恿了,真正主使的,是书院的裘院首,他乃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是他找到了我爹,才会有这‘偷梁换柱’的一出,窃文贼的名号,你别安在我头上,我也嫌恶心。”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骆衡身子一时颤动不已,眼神几个变幻之下,那少年似乎看出他所想,哼了哼,嘲讽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撞上裘院首最后执掌书院的任期,他马上就要退任了,这是他经手的最后一届大考,他绝不会允许竹岫书院的牌子砸在自己手中,你要知道,已经连续二十七届的新科三甲都出自宫学,这一次,又怎能被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寒门学子破坏掉呢?”

“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文章写得太好,没能成全宫学的声名,成全延续的传奇,成全裘院首的辉煌卸任!”

最后一句的冷笑之中,分明也是带了异样情绪,骆衡唇角微微翕动,敏锐捕捉到什么,或许这次“探花顶替”,对这晏七郎,也是一次不小的冲击,乃至某些东西的彻底重塑。

果然,他对骆衡低叹了声:“别再瞪着我了,你快离开盛都吧,走得越远越好,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不然,就算我爹放过了你,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也不会手软的。”

说完,他站了起来,随手扔下一个钱袋,恢复一脸漠然:“走吧,怜你落榜疯癫,不与你追究今日闹事之过,你拿着钱速速离去,再也不要来纠缠了,听见了吗?”

他说着转身就要回府,却被骆衡冷不丁伸手抱住了一只腿,他艰难仰起头,鲜血从他眼睫脸颊流下,触目惊心,但那双漆黑闪烁的眸中,分明还是写着万分的不甘与恨意!

就在这时,被打落在一旁的书篓中,忽然跳出一只小猴子,似乎与主人心灵相通般,猛地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那晏七郎的腿!

晏七郎吃痛出声,旁边的家丁赶紧一棍子挥去,只听哐当一声,那小猴子被打飞半空,重重撞在了晏府门前的石狮子上,鲜血四溅,两只毛茸茸的胳膊抽搐了几下后,脖子一歪,当场便没了气。

“不——”

血泊之中,那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白衣,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向那只小猴子,嘶哑恸哭。

不远处的晏七郎,冷视这一幕,眼见一人一猴在石狮之下,紧紧抱在一起,鲜血混杂着泪水,喉头呜咽失声,凄惨无比。

他却面无表情,只是抬起一脚,将那钱袋踢向了血泊中的少年,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素巾,仔细擦了擦腿上被咬到的痕迹,擦完随手揉皱一扔,吐出两个字:

“真脏。”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血泊中的骆衡听得清清楚楚,少年霍然抬起头,晏七郎却已经转身踏上台阶,朱红大门一关,彻底斩断了两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