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送一碗来让奶奶吊一吊精神。”

  殷夫人忙令芊荷去拿。

  “没精神?怎么会呢?昨晚临睡不是还好好的吗?”殷夫人想不通,于是招来昨晚守夜的明理,问道:“昨晚念安发作前可有发生何事?”

  明理正着急呢,闻言仔细想了想,道:“奶奶好像做了噩梦,被我叫醒了才开始发作的。”

  “噩梦?什么噩梦?”

  “奶奶没说。”

  殷夫人思忖,最近公府和徐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除了桓熙不在家,所有人都好好的,念安的噩梦,八成是与桓熙有关。心神不宁,所以才没精神,生孩子都使不出力来。

  这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才是。

  她略一踟躇,便低声吩咐锦茵:“速去将向管事请来。”

  房里,徐念安浑身湿透,听着楚二娘子叫她呼气吸气,叫她用力再用力,可不管她怎么用力都还是不够。孩子还没出来,她却已经感到精疲力尽。肚子那么疼,疼得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

  她一向自诩坚强,可是这几个时辰以来眼角的泪痕一直都没干过。她心酸,难过,为自己,为赵桓熙,为肚子里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父亲的孩子。

  “三奶奶,您振作一点,您肚子不大,孩子个头也不大,您使使劲他就出来了,啊。您婆母疼您,国公府又是如此富贵,再添个公子或者千金,大好的日子在后头等着您呢,可千万别被这一时的困难给吓退了,用力,再用点力……”楚二娘子瞧得出徐念安状态不好,心中分外焦急。

  徐念安双手紧攥着枕头,眼睛看着帐顶的承尘,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困顿感。

  这时,外头隐隐传来向管事的声音。

  “大太太,大太太!”

  “向管事,您怎么过来了?”

  “辽东那边传来战报,说仗打赢了,熙三爷他们不日即将回京复命,国公爷叫老奴赶紧来通知您这个好消息!”

  殷夫人惊喜交加:“真的?”

  “国公爷还能骗您不成?自是真的。”

  “太好了,那太好了,我要去告诉念安一声。念安,念安!”殷夫人一边唤着徐念安的名字一边从外头进来,双眼含泪激动地对床上的徐念安道:“念安,你听见了吧,桓熙他们打胜仗了,不日就要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

  徐念安自是听到了,她没有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殷夫人拿什么开玩笑也不会拿赵桓熙开玩笑。

  知道赵桓熙没有危险,即将回京,她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睛里几乎瞬间就有了光彩,开始强忍痛苦努力地按照楚二娘子的吩咐使劲儿。

  白石峡中,佟小虎在山顶老远看到似乎有一队骑兵从入口处跑了进来,着急忙慌地跑下来对赵桓熙等人道:“来了来了,我看到有一队骑兵来了!”

  赵桓熙站起身问道:“可看清了有多少人?”

  佟小虎道:“看着队伍很长,至少也有二三百人。”

  赵桓熙拿起放在一旁的头盔戴上,乔世忠和鲁啸林也站了起来。

  赵桓熙见状,道:“你们都别下去了,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一人下去应对即可。”

  鲁啸林咧嘴一笑,道:“将军冲锋,当兵的缩在后头?没这道理。我鲁啸林可干不出这事。”

  乔世忠道:“就是,宁可战死,也不能臊死。”

  佟小虎道:“小赵将军,你得留下,你答应过要给战死的兄弟们抚恤的。我替你去,反正咱俩年纪差不多,铁勒人不会发现的。”

  赵桓熙摇头:“你替不了我。”

  “为何?”

  “因为你没吃过糖蒸乳酪,生得不够白。”

  佟小虎懵住。

  一旁乔世忠和鲁啸林却笑了起来。

  赵桓熙从怀中拿出那份阵亡名录,看向鲁啸林和乔世忠。

  鲁啸林咬破指尖,走过来道:“我先来。”

  “队长,我不会写字,你帮我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呗。”乔世忠在一旁道。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叫小赵将军帮你写吧。”鲁啸林一边在布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大名一边道。

  乔世忠于是又对赵桓熙道:“小赵将军,你帮我写,美人小乔那个乔,世世代代的世,为国尽忠的忠。”

  赵桓熙食指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摁,在鲁啸林的名字后面写上乔世忠,再写上赵桓熙。

  佟小虎看着他们在那儿写名字,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倔强道:“我也要去,我也不要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赵桓熙将阵亡名录小心地卷起来,递给佟小虎,道:“你不能去,你得负责把这份名录带回大营去交给镇守大人,为阵亡的兄弟们请功。还有曹队长他们三人的性命,也都托付给你了。”

  “可是……”

  “我是将军,你得听我的。”

  佟小虎捏着那份名录,哽咽不能自已。

  赵桓熙从怀中掏出手柄镜,对着镜子正了正头盔,又把脸上的血污略擦了擦,而后将镜子放到石头上,用手按住镜面,一刀将镜子的手柄给砍了下来。

  他将镜子塞回怀中,把银制的手柄递给佟小虎,温和道:“答应过要送你银簪的,待回去后,你就用这个手柄去打一支银簪吧。若是二花嫌小,你就说是小气将军送的,叫她先嫁给你,以后再给她换大支的。”

  “将军……”佟小虎捧着那根银手柄,哭出声来。

  赵桓熙看着他,眸中情绪翻滚,叮嘱道:“好好活下去,记着,二花在等你。”说完他便不再停顿,转身带着乔世忠和鲁啸林两人往山下走去。

  后面佟小虎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嚎啕大哭。

  鲁啸林听着身后传来的哭声,摇头哂笑:“这傻小子。”

  乔世忠从石头缝里拽了一根枯草叼嘴里,道:“在我们家乡有一种说法,说是一起死的人下辈子会一起投胎,若是真的,岂不是要委屈小赵将军跟我和鲁队长做兄弟了?”

  赵桓熙道:“若是能得你们二位做兄弟,何等荣幸,又谈何委屈呢?”

  鲁啸林伸手拍了拍赵桓熙的肩膀。

  乔世忠道:“说真的,若真有来世,你们想做什么?还当兵么?”

  鲁啸林道:“不当了,我读书考举去,最好是能捞个县太爷当当,耍一耍那公堂之上拍惊堂木的威风。你呢?你想做什么?”

  乔世忠昂着头道:“我想做腰缠万贯的富贾巨商,娶她十房八房妻妾,把这辈子欠的都补上。小赵将军你呢?”

  赵桓熙低头看着脚下,道:“我想好好孝顺娘亲,和夫人生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乔世忠笑道:“那敢情好,下辈子大哥放心读书科举,我呢就外出经商,你负责替我和大哥在家孝顺双亲传宗接代。”

  鲁啸林道:“旁的都好说,就是生个玉雪可爱的女儿这一点不好保证。我那婆娘说实话在我们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可生个女儿偏偏像我,方脸阔口,眼睛一瞪全村的小子见了她都怂。唉,以后也不知什么样的汉子才能降住她。”

  乔世忠道:“你就别操心啦,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她既然有你这么个爹,以后必不能找个孬的。”

  ……

  白石峡谷外的雪原上,庆朝大军和铁勒骑兵战得如火如荼,参将于荣尉奉李营之命要突出铁勒骑兵的封锁进入白石峡谷接应赵桓熙,可古德思勤进入了白石峡谷,铁勒骑兵又怎会放庆朝将士进去?殊死拼杀。

  血战中,于荣尉看到一青年杀了一名铁勒骑兵,抢了他的马,一路悍不畏死地向着白石峡谷的方向冲,转眼间便砍翻了三四个铁勒骑兵。

  他将迎面杀来的铁勒骑兵一击下马,跟着跑了过去,口中大叫道:“好小子!叫什么名字?”

  赵桓荣皱着眉头一脸焦色,大声道:“赵桓荣,赵桓熙是我堂弟,求将军助我突围,让我去救堂弟!”

  于荣尉擦一把溅到脸上的血,道:“铁勒人也不傻,不会让开的,只能杀过去!”他吆喝一声,带着人尖刀般直刺白石峡谷外面的层层敌军。

  李营在后面牵制古德思勤帐下大将,让他们无法赶来支援,这大大减轻了于荣尉他们的压力。虽是艰难,以鲜血和尸体铺路,白石峡口铁勒骑兵的封锁线还是被一点一点撕开。

  白石峡谷里头,赵桓熙鲁啸林和乔世忠三人并排站在山道上,看着那队气势雄浑的铁勒骑兵在轰隆的马蹄声中黑龙一般靠近。

  为首那人身形魁伟面容英毅,长着一双凶兽般嗜血凌厉的眼,被他的目光盯视就仿佛置身于巨虎的血盆大口之下。

  到了近处,他带着身后骑兵从容不迫地停下来,打量着站在山道上的三个伤兵,第一眼就把目光锁定在了赵桓熙的身上。

  不仅仅因为他穿的那身明光甲,还有他的长相和气质,全都无言地彰显着他的身份。

  赵桓熙也看着他,就算没有黑熊披风和马鞍上的红毡,他也知道,这人就是祖父口中铁勒曾经最神勇的战士,如今最铁血的王,古德思勤。他的气势和锋芒根本就无从掩藏,他似乎也没想过要掩藏。

  鲁啸林提起卷了刃的大刀,大声道:“先投胎的做大哥,小赵将军,大哥二哥先行一步!”

  他和乔世忠两人向古德思勤冲了过去,犹如两只扑向火堆的飞蛾。

  步兵对骑兵本就没有优势,何况他们两人一个重伤一个轻伤,何况那人还是古德思勤。

  噗噗两声,容易得像是折断了两根草。古德思勤甩一下长刀上的血滴,朝着赵桓熙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赵桓熙看着仆倒在他马蹄旁的鲁啸林和乔世忠,想起方才三人还一路说笑着下山来,转眼便阴阳相隔,眼里忍不住浮上一层泪光。

  “大王,您看,他要哭了。”铁勒骑兵用赵桓熙听不懂的铁勒语大声嘲笑起来。

  “哈哈哈哈,这真的是赵家老狗的孙子,不是孙女吗?”

  “大王,活捉他好吗?他长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还要好看。”

  “是啊,看这娇滴滴的小模样,多带劲儿!”

  古德思勤抬起左手制止手下起哄,用生涩僵硬的庆朝语对赵桓熙道:“你是赵恺槊的孙子?赵明诚,是你什么人?”

  赵桓熙抬起泪光潋滟的双眸看着他,缓缓抬起胳膊,用长刀指着他道:“你也配问?有种的滚下来,领教我赵家刀法!”

  古德思勤身后的铁勒骑兵虽是听不懂赵桓熙在说什么,但看他表情和动作就知道他说得不是什么好话,当即大吼大叫着要替古德思勤来收拾他。

  古德思勤再次制止他们,看着眼前脆弱单薄仿佛一掐就碎的少年,饶有兴致地问:“你也会赵家刀法?”

  “没错,就是那套差点把你狗腿砍断的赵家刀法!”赵桓熙道。

  古德思勤面色一变,被赵恺槊砍过的左腿,瘸掉的左腿,骑马和整个冬天都会痛的左腿,是他这辈子最深的耻辱,最不可提及的痛处!

  他面色变得冰冷,下了马,微瘸地向赵桓熙走去。

  到了近处,他站定,对赵桓熙道:“赵家刀法一共十九招,来吧,第一招。”

  赵桓熙举刀就向他冲了过去,古德思勤待他冲到眼前了,才挥刀招架,当的一声,赵桓熙手里的刀直接飞了出去,虎口鲜血淋漓。

  古德思勤回手一刀砍在他背上,赵桓熙仆倒在地。

  这不出所料的结果让铁勒骑兵嘘声四起的大声嘲笑起来。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弱的赵家人,便是赵明诚,在头被我斩下之前,也给我身上添了三道疤。”古德思勤绕着趴在地上的赵桓熙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道。

  赵桓熙爬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刀,支撑着站起身来,半边脸都被地上的沙砾擦伤了,鲜血淋漓的。

  “呀——”他缓了缓,再次举刀向古德思勤冲过来。

  “第二招!”古德思勤替他数着,熟练地避开他的攻势,一刀刺伤他的肩膀。

  赵家刀法,死敌的刀法,他研究了这么多年,可以自信地说一句,每一招他都可以完美破解。只是对手太弱,让他毫无成就感。

  第三招,第四招……

  每过一招,赵桓熙身上都多一道伤口。他被打倒,刺倒,踹倒,砍倒,每一次都让人觉着他爬不起来了,但就算摇摇晃晃,他每一次都还是爬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让围观的铁勒骑兵笑不出声。

  这个少年他战力很弱,但他意念很强大。他让人觉着除非你将他真正杀死,否则他永远都会拖着那副残躯爬起来。

  古德思勤讨厌这种感觉。

  这原本就是一场乏味的游戏,一条虫子很顽强,那又如何?再顽强他也不过条虫子。再顽强也不能掩盖他陪着一条虫子玩了这么久的事实。

  他道:“赵老狗瘫了,赵明诚死了,继任者不堪一击。天佑铁勒,除此死敌!来吧,狗崽子,该结束了。赵家刀法第十九招是反手刀,来来来,我让你背过身去施展。”

  赵桓熙血染战甲,沾血的手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刀柄。

  他将刀换到左手,将右手手掌在战甲上擦了擦,重新握住刀柄,然后步履踉跄的缓缓转身。

  古德思勤提起长刀,准备待会儿将他一刀贯穿,彻底结束靖国公赵家和他铁勒王族之间长达几十年的仇怨。

  赵桓熙转身转到一半,忽然毫无预兆地回过身来,以与他交手以来从未展现过的速度和力道一刀捅向他的腹部。

  古德思勤下意识地想要避让,可是他瘸了的左腿让他的动作跟不上他的本能,情急之下他忙一刀捅向赵桓熙。

  两人几乎是同时中刀。

  赵桓熙一把扣住他持刀的手,猛地将他拉近,自己被他刺得更深的同时,自己手中的刀也捅穿了他的身体。

  古德思勤有生以来还未曾受过这样的重创,难以想象的剧痛让他额上青筋贲起,松开了刀柄转而握住赵桓熙的刀刃,想要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赵桓熙目光冰冷坚凝地搂过他的肩,手下再使力。直到穿透古德思勤身体的刀尖将他背后那件黑熊皮披风高高地顶了起来,他手下那些铁勒骑兵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屁滚尿流地滚下马背,向这边冲过来。

  “赵明诚是我五叔。今日,我这个赵家最弱的人,为他报仇了!”赵桓熙在古德思勤耳边轻声说完这句话,一把将他搡开。

  古德思勤捂着鲜血狂涌的腹部跌入部下的包围中,眼睛始终死盯着赵桓熙。

  赵桓熙也盯着他,他活不了,人身上有哪些要害,是他学武之初,最先学的东西。

  他抽出插在腹部的长刀,向后踉跄两步,四肢失去了力道,仰面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瞬间,脑子里自然而然地闪过很多碎片似的画面,母亲慈爱的面容,姐姐们在一起说笑的模样,祖父挥舞大刀的身影……最后,是冬姐姐耳畔那只金托底的玉兔耳坠。那白玉雕成的小兔子在她颊侧晃啊晃,晃得那样好看。

  峡谷上方的天空中滑过一道苍劲的身影。

  突然好想变成那只苍鹰,自由自在地翱翔,飞过这片雪原,飞过几千里山川,飞回京城,飞到靖国公府上空看一眼,就看一眼……

  铁勒士兵悲愤交加,一人提着长刀过来,见赵桓熙闭着眼仰躺在地上,挥刀就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一个石块迎面飞来,砰的砸在他额头上。他抬头一看,见不远处的山脚下居然还站着一名庆朝的士兵。

  他正要过去将他砍杀,峡谷中马蹄声大作,后头的铁勒士兵乱了起来。

  是庆朝的大军杀进来了。

  血战过后,峡谷中的铁勒骑兵死的死降的降,于荣尉见到古德思勤的尸体,惊讶之余忙令人向峡谷外传古德思勤的死讯。

  赵桓荣焦急地在满地尸体中逡巡,一抬头看到一名少年跪在地上抱着一人。

  他走过去一看,认出少年怀中那浑身浴血之人居然就是赵桓熙,脑子发懵地愣在了那里。

  “小赵将军还没死,救救他,救救他。”佟小虎哭着对他道。

  还没死?赵桓荣猛的回过神来,上前抱起赵桓熙一边往峡谷外跑一边大声问道:“谁带了伤药?谁带了伤药?”

第162章

  下午未时,嘉祥居的厢房里安静下来。

  徐念安累得昏睡过去。

  殷夫人吩咐丫鬟打热水给她擦洗身子,让楚二娘子等人先去隔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休息过后再来看顾徐念安,务必确保她无事才行。

  料理完儿媳,她才有空去苏妈妈怀里看一眼她刚出生的孙子,小家伙皮肤红红的,皱皱巴巴的,胎发乌黑浓密。

  “恭喜太太,有嫡孙了。咱们三爷有后了。”苏妈妈小心地将襁褓递给殷夫人。

  殷夫人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想起远在千里之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爹的儿子,忍不住心酸地红了眼眶,道:“谁说不是呢。”

  敦义堂,向忠来到国公爷的书房,向他禀道:“国公爷,熙三奶奶生了,是个公子,母子均安。”

  国公爷面色一缓,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向忠见他看窗,便过来将他推到阳光晴暖的窗下,道:“大太太也不容易,为了让熙三奶奶安心生产,叫老奴去陪她做戏,说熙三爷打了胜仗,不日就要回京了。”

  “桓熙会回来的。”国公爷仰头看着窗外掠过天空的小鸟,“他一定会回来的。”

  古德思勤一死,铁勒军心大乱,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入夜,李营留下部将打扫战场,自己急匆匆策马赶回瑞东堡,铠甲上血迹未干地来到安置赵桓熙的营房里。

  军中的大夫和于荣尉赵桓荣都在这里。

  “情况如何?”他看了眼榻上面色惨白,连胸膛都不见多少起伏的少年,问大夫。

  大夫愁眉深锁,道:“云麾将军腹部那道贯穿伤虽是没有刺中要害,但他浑身刀伤太多,失血过多,只怕……”

  李营听出他未尽之语,慢慢摘下头盔,看着赵桓熙对大夫道:“务必尽力救治,缺什么,哪里有就去哪里拿,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

  李营将于荣尉叫出来,回到自己的营房内,问道:“古德思勤是谁斩杀的?”

  “是小赵将军。”于荣尉道。

  李营惊诧:“什么?”

  于荣尉重复道:“古德思勤是小赵将军杀死的,和他一起进白石峡的队伍里有一名幸存的小兵,名叫佟小虎,他看到了古德思勤与小赵将军交手的全过程。”他将佟小虎给他描述的过程向李营汇报了一番。

  李营表情怔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孤身一人,冒着生命危险示敌以弱,在敌人彻底松懈时才使出全力雷霆一击,以命换命。真的没想到,小赵将军平时看着文弱稚气,竟有此血性和勇气。末将,自愧不如。”于荣尉惭愧道。

  “以这样的方式杀死古德思勤,除了他,没人能做到。”李营道。

  于荣尉明白,因为战场上根本就找不出第二个像赵桓熙这样的兵,也因为,多年来古德思勤对赵家人的执念已深入骨髓。赵家男儿,膏粱子弟的外表,铁血悍勇的心,对于古德思勤来说,死在赵桓熙手里,是他的宿命。

  于荣尉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拿出那份白石峡将士阵亡名录呈给李营,道:“这是佟小虎交上来的,说小赵将军叫他代白石峡阵亡的兄弟向您请功。”

  李营展开白布,目光掠过那一个个名字,最后落在末尾那个鲜血写就的赵桓熙三个字上。

  他叫于荣尉退下,自己将这份阵亡名录小心地折叠起来。

  于公,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但是于私,如果赵桓熙此番活不下来,他只能去赵老将军面前,以死谢罪。

  也许是因为年轻,也许是因为想要活下来、想要回家的执念太过强烈,赵桓熙在烧了五日,昏迷了整整半个月后,醒了。

  睁开眼的刹那,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感觉四肢无力,微微一动浑身都痛。

  赵桓荣凑过来,脸上是赵桓熙从未见过的惊喜欢欣的表情。他道:“桓熙,你终于醒了!”

  “我……没死?”赵桓熙开口,嗓音沙得像嗓子眼里塞满了沙砾。

  赵桓荣忙倒了杯温水过来,用汤匙一边喂他喝水一边道:“你已昏迷半个月了,好在挺过来了,要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跟家里说你的事。”

  “仗打赢了吗?”赵桓熙在喝水的间隙问道。

  “赢了。古德思勤被你杀了,铁勒溃败。镇守大人说,铁勒要从这次惨败中缓过神来,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也可能更长。”

  “那,和我一起进白石峡谷的那些兄弟……”

  “佟小虎还活着,曹三刀也活着,另外两个重伤的一个挺过来了,一个没挺过来。”

  赵桓熙双眼看着房顶,不说话了。

  赵桓荣看他都瘦脱了相,劝道:“听说镇守大人已写了战报向朝廷汇报此次战况并为他们请功,你就别多想了,好好养伤。早日养好了伤,也好早日回京城去。你离家九个月了,难道不想祖父,大太太和弟妹吗?”

  想到还在家中等他的亲人,赵桓熙眼中又聚集出光来,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腹部,赵桓荣急忙阻止他:“别乱动,你浑身都是刀伤。”

  “我的镜子呢?”他问。

  赵桓荣从一旁桌上拿过镜子递给他。

  琉璃做成的镜面已经完全碎裂脱落了,底座边缘很深一个刀尖刺中划过的痕迹。

  “看起来是这面镜子救了你的命,毕竟以古德思勤的战力,不可能连一个人的要害都刺不中。”赵桓荣道。

  赵桓熙点头:“杀了他,从来都不是我一人之功。”

  是那一百个兄弟前仆后继干掉了两拨铁勒士兵,才把古德思勤引进白石峡。是五叔用生命的代价,换来古德思勤对不如五叔的他的轻视。是爷爷废了他的左腿,让他没能灵活地避开他的最后一刀。是冬姐姐的镜子护住了他的要害,让他有力气坚持到把古德思勤彻底刺穿。

  是他们,一起杀了古德思勤。

  靖国公府,国公爷收到了李营的来信。

  李营将此战的始末钜细靡遗地跟国公爷讲了一遍,包括他派赵桓熙去白石峡引诱古德思勤一事,还有赵桓熙以身做饵反杀古德思勤的事实。他在信的最后写道:恭贺将军,后继有人。

  随信附带的是有赵桓熙签名的那份阵亡名录。

  国公爷老泪纵横,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平复好情绪,收起信和名录,唤来向忠道:“去知会大太太,桓熙他真的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将辽东那边的事情收一下尾,就能回京了。”

  向忠大喜,道:“老奴这就去。”

  殷夫人正在徐念安的房里逗弄孙子,将将养了大半个月,小家伙就不红皱了,变得白胖圆润起来。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要喂饱了,很少哭闹。醒着的时候就是睁着一双睫毛长密的黑眼珠子瞧人,淡淡的眉毛已看得出眉形,长得像他爹。细细嫩嫩的手指总是紧握成拳,你若是趁他松开时将手指塞进去,小家伙就会握住你的手指不放,那力道可大了。

  殷夫人喜到心坎里,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生根在媳妇房里陪着孙子。

  向忠找过来将国公爷的话与她一说,她一个没忍住,泣不成声。

  自桓熙去了辽东,她心里便似压了一座大山,整日整夜的让她气都喘不过来。而今,这座大山可算是塌了。

  她哭了一会儿收拾好情绪,擦了擦眼泪进房对坐在床上的徐念安道:“桓熙要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了。”

  徐念安看她这模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生孩子那天她说的桓熙要回来,是假的。否则第二次听到桓熙要回来的消息,她不可能哭成这样。

  她心里一时又是酸楚又是感动,道:“既如此,孩子的小名不如就叫回哥儿吧。”

  殷夫人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好,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他一出生,他爹就要回来了。”

  徐念安虽是生产时不那么顺利,但其实也没受什么重创,为了等赵桓熙回来坐了双月子。可惜第二个月过半的时候赵桓熙写信回来,说他辽东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还要月余才能启程返京。

  殷夫人只得先给孩子过了双满月。

  七月底,赵桓熙才在于荣尉的陪同下回到了京城。

  家里人一早得了消息,三个姐姐和姐夫都在靖国公府等着,徐墨秀也特意向书院告了假。

  上午巳时初,被派去城门口候着的知一喜形于色地奔回府中,向聚在嘉祥居的众人道:“太太,三奶奶,各位姑爷姑奶奶,三爷他进城了!他一身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上,旌旗开道,可威风了!沿街的百姓都为他欢呼呢!”

  众人闻言都很高兴,殷夫人激动地问道:“他何时回府?”

  知一道:“三爷沿着御街往皇宫的方向去了,应是从宫里出来就能回府了吧。”

  于是众人继续翘首以盼。

  回哥儿才四个多月,却已经能扶着矮几站着了,被人抱了一会儿就蹬着小腿哼哼唧唧的要下地。

  他这会儿已经完全长开了,胖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黑亮有神,眼白湛蓝,红嫩小嘴总是被口水润得湿亮。他全然不知他的父亲死里逃生即将回家,兀自顶着一头剃过又新长出来的浓密头发,半站半趴在矮几上,用他胖得起褶子的小手抓着他四姑姑为他做的绒布老鼠,把老鼠耳朵塞进他口水滴答的小嘴用无齿的牙床啃着。

  徐念安看得好笑,把他抱到膝上,从他嘴里把绒布老鼠拽出来,用帕子给他擦擦手上和嘴上的口水。

  小家伙挺着小肚子闹腾,不肯躺在母亲的腿上。

  赵佳善在一旁看着,道:“这小家伙,可比桓熙小时候闹腾多了。”

  殷夫人道:“可不是,还指望他外甥肖舅,将来能读书呢。看这模样,莫不是个窜天猴儿。”

  赵佳臻打趣道:“便是个窜天猴儿,难不成还有谁能不喜欢?”

  殷夫人看了眼她鼓起的肚子,慢条斯理道:“就是说呢,盼着你也生个窜天猴儿,好与你那侄儿做个伴。一对儿窜天猴,到处窜去吧!”

  赵佳臻红了脸,埋怨地瞋了殷夫人一眼。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163章

  皇帝最近心情很好,一来是因为柳拂衣有孕了,二来么,自然是因为辽东那边打了胜仗。

  于荣尉和赵桓熙依次觐见,轮到赵桓熙时,皇帝抚着颌下日渐稀疏的短须笑眯眯地看着跪在地上向他行礼的少年,道:“第一次上战场便能一力斩杀铁勒王古德思勤,赵桓熙,你不愧是赵恺槊的孙子。朕要重重地赏你,你说说看,想要什么封赏?”

  赵桓熙道:“回皇上,杀古德思勤并非是臣一人之功,若非同行那一百个士兵,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皇上若要赏,请抚恤在白石峡战死的九十七名士兵,奖励幸存下来的曹三刀他们三人吧。”

  “李营早在战报里给白石峡阵亡将士申请过抚恤了,朕也已经派人去办。你击杀贼寇功在社稷,怎能不赏?你若实在没有想要的,这个云麾将军,让你当下去如何?”皇帝道。

  便是散官,那也是从三品,赏给赵桓熙这样未及弱冠的少年,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了。

  “多谢皇上恩赐,只是,臣不能受。”赵桓熙叩首道。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宏奉惊讶地向他投来目光, 第一次见着皇上赏官而受官之人敢推拒封赏的。

  皇帝也很惊讶,向后靠在椅背上,瞪着他问道:“这是为何?”

  “臣左肩受创严重,左臂使不上力,这辈子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顶个将军的名头,臣汗颜。臣想继续读书考举,做个文臣。”赵桓熙道。

  皇帝看了看眼前形销骨立的文弱少年,比起武将,他确实更像个文臣。

  “既然你什么都不要,那朕就赏你母亲一个诰命吧。将来你辞去云麾将军一职,也不褫夺你母亲的诰命就是了。有功不赏,朕要如何安抚军心呢?”他道。

  这回赵桓熙倒是没有拒绝,规规矩矩叩头谢恩。

  他出了皇宫,老远就看到知一知二两个小厮牵着马向他奔来。

  “三爷,您可算回来了。咱们快回家吧,太太三奶奶她们从早上就开始盼您,眼睛都快望穿啦!”知一看着一年不见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赵桓熙,含着眼泪哽咽道。

  赵桓熙倒是笑了起来,点头道:“嗯,回家。”

  靖国公府中门再次大开,门前乌泱泱的一群人,以坐在轮椅上的国公爷为首,都在等着赵桓熙回家。

  赵桓熙骑着马一出现在长街那头,府门前的人群就隐隐骚动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桓熙回来了!”

  赵桓熙老远看到府门前的人群,内心也激动起来。

  虽然此时他还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人,他在白石峡时,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他策马跑了起来,旋风般刮过长街来到靖国公府门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国公爷的轮椅前,哽咽着行礼:“祖父,孙儿回来了。”

  国公爷心潮起伏,强忍着眼泪伸出苍劲的大手拍拍他的头道:“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去见见你的母亲。”

  赵桓熙起身,看向站在国公爷斜后方的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