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安看着站在柜台后面四五尺远的地方端着盘子鼓着腮帮子吃糕点的赵桓熙:“……”
行吧,以后哪个铺子生意不好拉他去站上个一天半天就行了。
门前实在太多人,徐念安拉着赵桓熙从店铺后门出去,再绕到店铺前面的大街上,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小谧园。
马车上,徐念安拿出帕子给他擦擦唇角粘上的糕点屑,问道:“刚才在铺子里那么多人瞧你,你怎么不躲呢?”
“原本想躲来着,可后来一想,这是你家的铺子,来得客人多些,多挣点银子,你不是能高兴吗?反正他们看我,我也不会因此就少了什么。”赵桓熙道,“我还故意在她们面前大口吃糕点,要是被我娘瞧见,估计又要说我没有规矩吃相难看了。”
“不难看。”徐念安瞧着他,目光如三月的杏花微雨,“旁人若是像你刚才那样大口吃糕点,吃相必然不好看,但你不会,因为你长得好看。”这也是占了年龄的光,他看上去就是个半大少年,做什么都叫人觉着可爱。若是再过几年,再做这种饕餮之状,便不合适了。
赵桓熙腼腆一笑,“好,你说不难看就不难看,下次我还来吃。”
第88章
马车辚辚地行驶到城南一处偏僻的园子前,停了下来,车夫道:“三爷,三奶奶,小谧园到了。”
徐念安下了车,将红漆食盒递给赵桓熙,道:“待会儿你去敲门,将食盒和你的名帖一起交给门童。”
“我一个人去?你不进去吗?”赵桓熙心里忽然没了底。
“是你要做东宴请朋友,这妙音娘子,自然也该由你去请。若不是你亲自请来,又怎能在朋友面前长脸呢?”徐念安道。
“可是……我……”赵桓熙根本不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别可是了,她就是个小娘子,又不会吃人,最多便是不答应,不答应你再出来就是了。快去吧,再迟人家要用午饭,没空见你了。”徐念安催促道。
赵桓熙拎着食盒,磨磨蹭蹭地走到园子紧闭的门口,又可怜巴巴地回头来看徐念安。
徐念安朝他挥挥手:“快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赵桓熙见状,知道她是肯定不会陪他进去了,只得自己上前,扣了扣门上的门环。
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门童开了门,仰头看了赵桓熙一眼,问:“你找谁?”
“我找妙音娘子。”
“有名帖吗?”
“有。”赵桓熙呈上自己的名帖,想起徐念安的吩咐,忙将手中食盒也递给门童,道:“这是采芝斋的糕点,烦请呈给妙音娘子。”
门童看了眼食盒盖子上那朵浮雕海棠,伸手接过食盒,对赵桓熙道:“请稍等。”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赵桓熙回身看徐念安,却发现徐念安不见了。他一惊,正要到马车那儿去问车夫徐念安去了哪里。马车车窗帘一掀,徐念安探出脸来看他一眼。
赵桓熙见状一笑,又安下心来。
院内一棵硕果累累的大石榴树下,容貌娇媚身段妖娆的女子正坐在小木桌旁的藤椅上剥石榴,腿上趴着一只浑身雪白长毛蓝眼的狮子猫。
门童将食盒放到小木桌上,递上名帖:“小姐,外头有位姓赵的公子求见。”
柳拂衣扫了眼桌上的食盒,这才伸出修长白皙如青葱的手指接过名帖看了两眼,道:“去叫他进来吧。”
没过一会儿,门童将赵桓熙领到了石榴树下,自己又回去看门了。
赵桓熙见院子里只剩了自己和藤椅上的陌生女子,心中有些不自在,就站在原地向她拱手行了个礼:“在下赵桓熙,见过妙音娘子。”
“站那么远做什么?近些,让姐姐好好看看。”
耳边传来女子娇柔婉媚的声音。
赵桓熙暗暗蹙眉,有些不适地抬眸看向柳拂衣。
真是没有对比就听不出差别,听了这女子说话,他才知道他的冬姐姐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是多么的让人舒服。
不过,这女子又不是他什么人,说话好不好听也与他没什么关系,忍忍罢了。
如是想着,他便往前走了两步,离柳拂衣大约还有个五六尺远。
“呵呵,怕我作甚?姐姐又不吃人。”柳拂衣伸手掩着樱桃小口笑道,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赵桓熙。
赵桓熙正色道:“我没有怕你,只是觉着没必要靠你太近。”
“是吗?那你倒是过来坐啊。”柳拂衣伸手指了指小木桌另一侧的木凳子。
赵桓熙暗忖:我一个男子,还怕她一个女子能对我做什么不成?就大步过去坐下了。
柳拂衣换个姿势,斜卧在藤椅上,身姿曼妙诱人。她一只手撑着额侧,问他:“小弟弟,你来找姐姐做什么?”
赵桓熙又开始忍不住皱眉头了,后来一想,还是赶紧说完正事离开的好,没必要在这跟她纠缠称呼上的细节。冬姐姐还在外头马车上等着他呢。
“我想请我的同窗去游湖,我的同窗们都很仰慕你,为了让他们高兴,我想邀你一道去游湖。”他直述来意。
“你的同窗都很仰慕我,你不仰慕我么?”柳拂衣看他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的模样就想逗他。
“我……”赵桓熙没想到她竟能当面问出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扭过头道:“我有家室了。”
“你有家室,与你仰慕不仰慕我有何关系?你说的那些仰慕我的同窗中,难道就没有已有家室的人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只喜欢我自己的夫人,不仰慕别的女子。”
“哟~到我这儿来表忠诚的,你倒还是头一个。”柳拂衣曼声说着,将手里的石榴抛到他怀里:“帮姐姐把石榴剥了。”
赵桓熙下意识地接住那只被剥了一个口子的大石榴,瞧了瞧,往桌上一放,道:“我不剥。”
“叫你剥个石榴都不肯,你到底是来请人的,还是来气人的?”柳拂衣佯怒。
赵桓熙看着她振振有词:“我虽不是什么凤子龙孙,但素日里也用不着亲手做这些活儿,若要我做,必得是我自己愿意做才行。这世上能让我愿意亲手为她剥石榴的,只有我夫人,我娘亲,我姐姐。”顿了顿,他补充:“还有我将来的女儿。”
柳拂衣美目圆睁,道:“若我说,你不给我剥,我就不应你的邀约呢?”
赵桓熙怔了怔,起身向她行了一礼,道声“打扰了”,转身就走。
“你站住!”柳拂衣娇叱。
赵桓熙回身。
“把你的点心拿走!”柳拂衣道。
赵桓熙拎着点心出了园子。
徐念安从车上下来。
“冬儿,我没请到她。”赵桓熙道。
徐念安拿过他手中的食盒,道:“上车再说。”
两人上了车,徐念安命车夫回靖国公府,而后问面色不太好的赵桓熙:“发生何事?”
赵桓熙还有些忿忿:“我与她吵架了。”
“为何?”
“她非让我给她剥石榴,我不肯。”赵桓熙找徐念安评理:“你说,我去邀她游湖,她肯就报个价,不肯就罢了,非逼我给她剥石榴做什么?这石榴,是能随便给人剥的吗?”
“石榴为什么不能随便给人剥?”徐念安好奇问他。
“石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啊,怎么能随便给别的女子剥。”赵桓熙睁大眼睛道。
徐念安失笑:“没想到你还挺传统。”
“便是不传统,也不给她剥。非亲非故的,凭什么伺候她啊?我又不是白请她不给银子。”赵桓熙不乐意道。
徐念安笑看他一眼,打开食盒盖子,里头的糕点少了一块。
“她应允你的邀约了。”她道。
“没有,她说了,不给她剥石榴她就不应我。没看连糕点都没收吗?”赵桓熙道。
“盒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块,这便是她同意的意思。”
赵桓熙探头过来一看,惊奇:“还真少了一块。若是如此,那她必是在我进去前就同意了,因为当着我的面她并未动过这食盒。那她为何还要与我说那些?戏弄我?”
“许是考验你呢?看看你是不是正人君子?若不是,她便会将糕点再放回去。而你歪打正着,正合了她的心意。”徐念安道。
“这位妙音娘子也太奇怪了,但愿她不会让钱兄贺兄他们失望吧!”赵桓熙忧心忡忡道。
徐念安:“……”
两人回到国公府时,正是饭点,料想殷夫人去探望三姐早该回来了,便直接去了嘉祥居。
不曾想嘉祥居里居然没人,殷夫人苏妈妈芊荷锦茵等大丫头都不在,只剩个看门的美筠,说殷夫人方才回来了一趟,带着苏妈妈芊荷等人又走了,去哪儿了她却不知。
两人正摸不着头脑,忽锦茵头发蓬乱慌里慌张地从院门处跑了进来,见了赵桓熙夫妻俩便似见了救星一般,直冲过来哭着道:“三爷三奶奶,你们赶紧去看看吧,太太和老爷打起来了!”
等赵桓熙和徐念安两人跑到依兰阁时,里头正是一片混乱。
下人们各为其主,正在院中掐架,正堂里则传来殷夫人和赵明坤的叫骂声,还有砸东西的声音。
“三爷,三奶奶,快去帮太太,太太在里头呢!”锦茵哭道。
徐念安推了把愣住的赵桓熙,自己则站在院门口大喝道:“都住手!再有撕打者,统统发卖!”
她声音大,气势又足,院里撕打成一团的下人们都被喝得一个激灵,停下来向院门口看来。
赵桓熙冲进动静不断的正堂,就看到堂中杯盘碗筷碎了一地,他父亲正揪着他母亲的头发在扇她巴掌。赵桓阳站在一旁看着,他媳妇韦氏在一旁袖着手叫:“公爹,婆母,你们别打了。”
他上去一把握住赵明坤高高扬起的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往后一推,眼底充血:“不许打我母亲!”
“赵桓熙,你竟敢对父亲动手!”赵桓阳叫嚣着要过来揪他。
赵桓熙回身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打得他鼻子里冒血,趁他踉跄又抬起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满地的碎瓷,赵桓阳当场就见了血,韦氏惊叫。
“畜生!”赵明坤脸上脖子上满是殷夫人抓出来的血道子,看爱子被打,冲过来就要揍赵桓熙。
“姓赵的,今天我就与你同归于尽!”殷夫人手里握着一支簪子,凄厉地尖叫一声,披头散发不顾一切地朝赵明坤扑过去,那疯狂的模样倒将赵明坤吓得一跳,转身就跑。
赵桓熙见了,忙一把将殷夫人抱住,急道:“娘,娘,您别做傻事。”
这时徐念安处理好院中下人的事,也赶到了堂中,没顾上去看赵明坤他们,她瞧着被赵桓熙抱在怀中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看上去伤心欲绝的殷夫人,直觉是出了大事。
“娘,不论出了什么事,这样闹下去都无济于事,我们回去再说好吗?”她走到殷夫人面前,慢慢伸出手,从殷夫人因用力而青筋迭起的手里缓缓地拿过那枚簪子。
殷夫人能忍得住不嚎啕出来,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被赵桓熙和徐念安扶着往外面走时,她斜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怨毒地瞪着一旁的赵明坤,狠声道:“赵明坤,这才刚开始,你等着!”
赵明坤被她阴狠的眼神瞪得心头一凉,等人都消失在门外了,他才反应过来,跑到门口冲着殷夫人的背影大骂道:“你这泼妇,你敢对夫婿动手,我要休了你!”
殷夫人没理他,事实上经过刚才那一番歇斯底里的发作,她现在连走路都费劲。
徐念安看着她的脚步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走,担心道:“娘,要不让三郎背你吧。”
殷夫人摇摇头,忽然一阵面白如纸,她痛苦地捂了捂胸口,猛的弯腰呕出一口黑血,人就昏了过去。
第89章
见殷夫人呕血昏倒,众人难免一阵慌乱。
还是徐念安最快冷静下来,对赵桓熙道:“你快背娘回嘉祥居。”
又吩咐芊荷和苏妈妈:“芊荷,速去请大夫。苏妈妈,速派人去邬府跟冼妈妈打声招呼,近几日不要让四姐姐见公府派去的人,她有身孕,经不得受惊吓。”
两人都跑着去了,徐念安才跟在赵桓熙身后,将殷夫人送回嘉祥居安顿。
片刻之后,嘉祥居正房里,大夫还没来,徐念安让丫鬟打了水,自己坐在床沿上用湿帕子帮殷夫人擦脸擦手,整理头发。
“冬姐姐,我娘会没事吧?”赵桓熙站在一旁,看着床上苍白虚弱的殷夫人,声息颤抖地问。
他从未见过殷夫人这副模样。
从小到大,在他眼里心里,母亲都是强大的,就算不是无所不能,却也是永远都能替他撑起一片天,给他遮风挡雨的。
看着徐念安给她擦脸,给她梳头,他才发现,母亲早不像他印象中那样年轻了。
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皱纹,她的鬓角开始长出白发。她早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地开始衰老了。
徐念安转过头来,见刚才在依兰阁红了眼都没哭的人,现在却满眼泪水。
她道:“三郎,别担心,娘会没事的。人有时大喜大悲就会血行不畅气结于胸,会吐血会晕倒,就像娘这样,喝几服药调理一下就会没事的。”
赵桓熙心中稍安,点了点头,抬袖子掖了下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
待到殷夫人用惯的张大夫来诊过脉后,他才知道情况并不像徐念安说得那般乐观。
“夫人多年来积劳成疾,本就有身重困倦,体虚盗汗之症,如今大悲之下气血逆行冲破胸腑引动内症,可谓来势汹汹,情形不容乐观啊!”张大夫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
赵桓熙急问:“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张大夫道:“好好调理着,应当不会。只是要仔细,不可再大喜大悲,过度劳累,且这个调理的过程,不会短。”
徐念安道:“劳张大夫费心,只消能治好,不计要什么,咱们都是肯的。”
张大夫点头:“那老夫先去开药方。”
“有劳了。”徐念安行了一礼,看着赵桓熙带着张大夫出去开方子。
苏妈妈和芊荷都哭红了眼,此刻见房里只剩下徐念安,才敢走到床边来瞧殷夫人。
“苏妈妈,婆母这到底是遇到了何事?怎会如此?”徐念安问苏妈妈。
苏妈妈摇头:“老奴也不知,明明到定国公府时还好好的,可是从三姑奶奶院中出来后,夫人神情就不对了。回来的途中她一句话都没说,到了府里回了嘉祥居,喝茶的时候手抖摔了茶杯,她就冲去了依兰阁,撕打大老爷去了。”
徐念安听这话,知道八成是三姐佳臻出了事,便不再多问,专心照顾起殷夫人来。
半个时辰后,老太太带着五太太来探望殷夫人了,辈分在那儿,徐念安做孙媳的,也不能拦着。
老太太到了房里,瞧了床上昏迷不醒的殷夫人一眼,问:“大夫怎么说?”
徐念安答道:“大夫说婆母体虚积弱,需得好生调理。”
“既如此,这个家怕是不能理了。便交给五太太来理吧。”老太太道。
徐念安低眉顺眼:“是,待娘醒了,孙媳便派人去叫五婶婶过来做交接。”
老太太见她乖顺,话也说得没什么错处,略顿了顿,便带着五太太离开了。
苏妈妈送走了她们一行,回来急急对徐念安道:“怎么能把管家权交出去呢?太太这么多年夙兴夜寐地打理着整个国公府,都累出毛病来了,此刻交出去,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徐念安道:“母亲已经这样了,难道苏妈妈还忍心叫她继续带病为府中中馈操劳吗?方才张大夫说得明白,她不可再劳累了。什么都比不过母亲的身子要紧。”
苏妈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她只是不甘:“白让五房捡了便宜!”
晚上,国公爷下值后得到消息过来看望殷夫人时,殷夫人还未醒。
徐念安向他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和殷夫人的病情,又道:“下午祖母来过了,让把管家权交给五婶婶。孙媳想着婆母现在的情况也确实不适合再继续理家,便说等婆母醒了再与五婶婶交接。以前婆母有事总是去报与祖父知道,所以此事孙媳也同祖父说一声。”
国公爷眉头微蹙地沉默了片刻,道:“管家权就不要交给五房了,她自入府以来就没管过家,若是不能胜任,反让府中生乱。你婆母体弱不能劳累,不是还有你吗?你从旁辅佐,多帮你婆母分担些,有你婆母在旁指点,也总比交给从未沾手的五房强。此事你不用再管,我自会派人去跟你祖母说的。”
徐念安迟疑了一下,才应下:“是。”
“你可知你公爹婆母因何争吵?”国公爷又问。
“婆母一直未醒,还不知具体事由。但婆母今早出门前还好好的,见过三姑姐回来便如此,孙媳猜测,许是与我三姑姐有关。”徐念安道。
国公爷点头,嘱咐徐念安:“好生照顾你婆母。”然后便走了。
他回到敦义堂时,发现满脸是伤的赵明坤带着吊着胳膊的赵桓阳在院子里等着他。
“爹……”见他回来,赵明坤迎上去行礼。
国公爷理都不理他,直接越过他去了书房。
赵明坤尴尬地停住,想想不死心,又带着赵桓阳追到书房,告状:“爹,赵桓熙那个混账东西,今天在依兰阁竟然对我动手,还把桓阳打成这般模样。”
国公爷自顾自地将腰间佩刀摘下来往刀架上一搁,回身睨着赵明坤:“我教的,你待怎的?”
赵明坤没成想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惊诧不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国公爷:“爹?”
国公爷对同样一脸惊讶的赵桓阳道:“你先回去。”
赵桓阳不敢迟疑,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国公爷在书案后坐下,抬头看着自己的嫡长子,良久,叹了口气,道:“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不长进,不过念着我常年军务倥偬,对你疏于管教,不忍苛责。你娘偏爱你,过世时拉着我的手一再对我说你的种种好处,让我不要放弃你。以至于我觉得都是因为我没有尽到为人父之责,才使得你无能颟顸,不思进取。
“为此,我托人多方打听,厚着脸皮为你求娶了金陵侯家大方精干贤名在外的嫡长女,盼着有这么一位贤妇在旁辅佐,你能好些。她没叫我失望,这么多年来,不论境遇如何,始终记着她身为嫡长媳的职责,心善人正,将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你呢?”
赵明坤低着头,不敢反驳,却也不甚服气,加上脸上脖子上的伤处还在一阵阵地发疼,忍不住在心底道:她算什么贤妇?就是个泼妇!
“我也是糊涂,因为当初一念之差,多年来一直在心里对你存着一丝愧疚,直到我给桓熙找了媳妇,我才明白,一个人能不能学好,跟他小时候有没有父亲管教,关系不大。我固然对你没有尽到教养之责,可你对桓熙,比之我对你,只会更差。
“他娶了个好媳妇,能听劝,能知道身为男子,将来的一家之主,他应该立起来,并且努力去这样做。你呢?你如此无用却又如此有恃无恐,是不是以为你是嫡长子,将来我这爵位一定会传给你?”
赵明坤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开口:“儿不敢。”
国公爷道:“你敢也无用,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为赵家将来计,这爵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传给你的!”
赵明坤刚才说着不敢,听到国公爷这斩钉截铁的话,却又忍不住猛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国公爷。似是想问些什么,可嘴唇蠕动半晌,却一个字都没敢说出口。
“你媳妇主理中馈,你再不待见她,为全府着想,也该让着她。不成器的东西,竟将她生生气病!”
“是她先来打我的!她一个妇人,不修妇德……”
“住口!若不是你把佳臻嫁给定国公府那混账,她能来找你的事?为了庶子前程断送嫡女终身,一个狠得下心做,一个厚得下脸皮受,如此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你和赵桓朝应该庆幸是我的儿孙而不是我的兵!若是我的兵,别说一颗脑袋,便是十颗脑袋,也早给你们砍掉!”
国公爷一怒,那种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便无形散发出来,压得赵明坤连气都喘不顺,更别说为自己辩驳了。
国公爷缓了口气,道:“我也想清楚了,留你在家中,毫无用处不说,还是乱家之源。平凉府那边因受唐进贪污舞弊案牵连空出许多职位,我会为你在那里谋个一官半职。你带上庄子上那个妾,去平凉府做官吧。”
“爹——”赵明坤惊呆了,平凉府什么鬼地方?他才不要去。
“不想去?”国公爷冷冷地瞧着他,“你不去,就让赵桓朝去,你们父子俩必去一个,到底谁去,你自己选!”
第90章
国公爷打发了赵明坤,用过晚饭后,信步踱到小校场上,一抬头就看到了他原以为今晚不会来的那个人,正坐在校场旁老松树下的花坛边上,两只手搁在膝上,低着头在那儿一动不动。
“桓熙。”国公爷唤了他一声。
赵桓熙猛的回过神来,抬头看到国公爷,站起向他行礼:“祖父。”
国公爷走过来,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了,问:“你娘醒了没?”
赵桓熙摇摇头:“还不曾,念安守着她呢。”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
赵桓熙低头:“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只是心里烦乱,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呆一会儿的,不知怎么顺脚就走到这里来了。”
“心里烦乱,因何?”国公爷问。
赵桓熙看着自己轻轻握起的双手,道:“今日我跑到依兰阁时,看到父亲在打我母亲,赵桓阳站在一旁看着。我上去推开了我父亲,他想来阻止我,我把他也打了。我推我父亲是为了保护我母亲,可是我打他,却多少夹杂点私人怨恨在里头。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庶兄,原本我都不该朝他们动手。可今日我不但朝他们动手了,心里甚至都没多少愧疚,我……我是个不孝不友的人。”
“就他俩,一个为老不尊,一个为兄不称,哪里值得你去孝去友了?”国公爷冷哼道。
赵桓熙呆了呆,抬起头讶然地看向国公爷。
“你爹这个不孝子,我就后悔一直以来对他心慈手软,让他好日子过太久了,过得自己反而不知好歹。我已决定了,在平凉府给他谋个差事,让他自力更生去!没他搅事,府中也能太平些。”国公爷板着脸道。
赵桓熙:“……”
国公爷气了一回,伸出一只手搭在赵桓熙肩上,道:“你只管做你该做之事,其它的不用多想,有祖父在,不会叫你为难。”
赵桓熙下意识地行礼:“谢……”说了一个字,又觉得因为此事谢祖父有点怪怪的,就卡在那里,表情纠结。
国公爷看他那样,忍不住笑了,拍了他一下道:“傻小子!”
赵桓熙和国公爷聊过之后,心情好了些,又回到嘉祥居。
徐念安还在床侧守着殷夫人,看到他来,道:“你去休息吧,娘这里我守着就行了。”
赵桓熙不依:“我要陪你一起守。”
徐念安道:“要两个人一起守做什么呢?你先去睡觉,醒了来替我多好?不然我们两个守一夜,明天两个人都没精神了。”
“那说好了,我醒了来替你,你就要去睡的。”赵桓熙道。
徐念安点头:“但你不能只睡一两个时辰就来啊。”
赵桓熙:“反正我醒了就来,不管时辰。”
徐念安无奈:“好好好,快去吧。”
嘉祥居房间多,随便让丫鬟收拾一间出来他就住下了。
苏妈妈年纪大,白天一番撕打受了点皮肉伤,徐念安也让她去歇了,芊荷等人在外头值夜。
殷夫人是亥时过半醒的。
徐念安见她像是要醒的模样,便坐到床沿上轻声喊道:“娘,娘?”
殷夫人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一时分不清什么状况,嗓音低弱干涩:“念安……”
徐念安忙从暖屉中拎出茶壶,倒了杯温水,过来半扶起殷夫人,道:“娘,您先喝点水。”
殷夫人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水,复又躺了下去,看看帐顶,又看看房里,虚弱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徐念安放好茶杯,回身望着她轻声道:“张大夫说,娘您常年积劳,原本就气弱体虚,今日大悲之下血气逆行引动旧症,身子就吃不消了,要好好调理。药和粥都在暖屉里温着,娘您……”
她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殷夫人又哭了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要是我造的孽,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是我猪油蒙了心,逼她跟那个畜生生孩子,都怨我,都怨我!”殷夫人伤心悔恨到极处,竟伸手捶打起自己的脑袋来。
徐念安吓了一跳,忙上去抓住殷夫人的手,道:“娘,您别这样。您跟我说,三姐姐到底发生何事了?”
殷夫人泪流满面,只是在枕上轻轻摇头,却不说话。
“娘,您今天把气撒在公爹身上,想必是对三姐姐的处境无计可施,儿媳也不是外人,何妨对我一说呢?或许,我还能帮着您想想法子。”徐念安低声道。
殷夫人听到这话,回正脸看着徐念安,两只手用力地抓着她的手,一边流泪一边满眼绝望地哑声道:“你三姐姐,叫那个畜生,给过了脏病了。”好容易一句话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徐念安明白了。
男子得脏病,不过是偷偷寻医问药的事。可是女子得脏病,那就是死路一条。旁人可不管你这病是不是你夫婿传给你的,一旦张扬出去,自己连同家里的女眷名声都得臭。所以女子一旦得脏病,除了窑子里那些原本就是操皮肉生意的不介意名声会找大夫去治,正经人家的是没有叫大夫来看的,都只能自己慢慢等死。
殷夫人想到此事便心痛难抑,又要伸手去捶自己的头。
徐念安再次抓住她的手,道:“娘,您冷静些。三姐姐有救,您信我。”
殷夫人停下来,大张着泪眼看着徐念安。
徐念安俯低身子,轻声道:“我家有个绸缎庄子,掌柜媳妇是医药世家庶女出身,无医名但有医术,曾经也给我娘瞧过病。明日我便叫她扮成咱们家的媳妇子,带她去定国公府给三姐姐瞧病。便是她不会瞧,她家还有父兄在行医,也可写信去请教,定能治好三姐姐。”
殷夫人急得抓紧徐念安的手,问:“真的?”
徐念安点头:“兹事体大,儿媳怎会拿此事开玩笑呢?”她用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替殷夫人将脸上泪痕拭干净,劝道:“娘您别再为此事忧虑了,交给儿媳去办。自我嫁进来,三姐姐便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定要她好的。待瞧好了病,咱们便叫她跟那混账和离,将她接回家来。”
殷夫人连连点头,点得眼中又泛起泪花:“好,此事,就拜托你了。”
徐念安劝好了殷夫人,服侍她喝了药,殷夫人问:“桓熙呢?他爹那混账有没有来找他麻烦?”
徐念安道:“三郎方才在这儿要陪着我守着您,是我劝他先去睡,睡醒了再来替我的。公爹没来找他麻烦。表哥从府外回来得知了您的事,很是气愤,要写信告知舅父,也被我劝住了。祖母和祖父都来看过您,祖母本想叫把管家权给五婶婶,祖父不让,说您病着,让儿媳辅佐您理家。”
殷夫人点头:“都无事便好,以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徐念安摇头,“儿媳以前在家虽然也是管家的,但徐家与公府不能相提并论,以后怕还是要仰赖母亲时时指点我。”
殷夫人道:“累些,繁琐些,难是不难的。事都有下头各自的管事去做,咱们当家的拿捏住大的纲程就行了……”
“娘,您醒了!”门口忽传来赵桓熙惊喜的声音。
徐念安见他来了,就把床沿让出来。
“娘,您没事吧?今日把我吓坏了,幸好有念安在,才把您和下人都安排好。”赵桓熙坐在床沿上,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别怕,还没抱上孙子,娘没那么容易死。”殷夫人道。
一句话说得赵桓熙羞恼起来,但他此时也没心情与殷夫人计较,只关心地问:“那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难受?”
殷夫人摇头:“娘没事,别担心。”她最大的心病就是佳臻,佳臻的事没解决,她吃药也好不了,如今佳臻的事有望解决,她不吃药都能好。
赵桓熙安了心,又对徐念安道:“我睡醒了,你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徐念安瞪他,从离开到回来都不满半个时辰,好意思说自己已经睡过了?
赵桓熙讪讪。
殷夫人却似得了提醒,忙道:“对啊,念安你快去休息,明日还要出府办事,别累着了。”
赵桓熙赶紧附和:“就是就是。”
徐念安见殷夫人无大碍,便也不强表孝顺,叮嘱赵桓熙道:“娘刚喝了药,你等上两刻,再服侍娘把暖屉里的粥吃了。”
赵桓熙点头,“我记下了,你快去休息。”
徐念安这才向殷夫人行礼告退。
她走后,房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殷夫人问赵桓熙:“后来你爹真的没来寻你的事?”
“没有,但是他应该去寻过祖父了。祖父说要把他支到平凉府去当差。”赵桓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