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桑代克露出神秘的微笑,"这一回我们可说是完全达成共识了。 "
验尸宫和陪审团离开后,只剩下桑代克和我留在停尸间里。桑代克说:"我想,这类需要仰赖专业人士的医学调查,如果持续让外行人来执行的话,这种闹剧一定还会不断发生。 "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观看尸体,惊愕之余一下子失去了其他反应。
"亲爱的桑代克,"我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要把眼前的女子当做男人来蒙骗伦敦寿险鉴定协会的医学检验吗?"
桑代克摇摇头。
"我想不会的。我们这位布兰德先生也许是女扮男装,但他绝对不可能是黑人。 "
"黑人!" 我猛吸了一口气,"老天,那真是个黑人! 我没注意到那颗头骨。但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加神秘了。因为,你还记得吧,那具尸体上穿的的确是布兰德的衣服。 "
"没错,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你可能也注意到,"桑代克面无表情地接着说,"背心纽扣、怀表盒、小刀握柄,还有其他可辨识的东西,都成了非常重要的失火证物。"
"但是,那样的话太可怕了吧!" 我大声地说,"那个残忍的凶手,一定是把某个黑人女子引到屋里,将她杀害后,再把尸体换上自己的衣服。这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
"杰维斯,事情没有那么糟糕。虽然我必须承认,我很想相信你的假设。何况,若能让布兰德先生因谋杀某位不知名的黑人女子而接受审讯,然后让他自己解释事情是怎么一回事的话,肯定会是件有趣的事。但那么一来,我们的招牌很可能就砸掉了。请再仔细看一看那些骨头,你已经看出了性别,然后是人种,接下来继续看。 "
"接下来是死者的身材,"我说,"但那并不重要,因为那不是布兰德的骨头。另外我还注意到,尸体身上被燃烧的部分相当不均匀。 "
"没错," 桑代克表示同意,"这正是关键所在。尸体的某些部分烧得比较厉害,而那些烧得最厉害的部分,却是最有问题的部分。以尸体背部的骨头为例,脊椎像石灰一样白,简直已经烧成了灰烬,然而,以整副人体骨骼而言,背部骨头后面有大块肌肉,前面有一大片内脏,应该是最不容易起燃的部分。再来看着那颗头骨,它的模样和我们的推断不符合,脸的部分被烧成了灰,什么都没留下,但那块粘在头骨上不知是否为头皮的东西却留了下来。像头皮这样暴露在最外层而且是最薄的部分应是首先被烧掉的,最后被烧掉的才是下巴和头骨底部。但是你看,那些地方却没有一点东西留下来。 "
桑代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颗头骨,从底部的大洞往里瞧,然后再把头骨递给我。
"你从枕骨大孔往里看--" 他说,"如果把头骨的部分朝着天空,则可以看得更清--也就可以发现更不合常理之处。死者的脑部和薄膜组织完全消失了,而且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头骨内部非常干净,如同被液体浸泡过一样。但这怎么可能?脑的部分不但不应该接触到火焰,而且还接触不到空气。虽然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脑部可能会碳化,但不可能完全消失不见。杰维斯,这说不通!"
我把头骨放回原处,吃惊地望着桑代克。
"那么,你的推测是什么呢?"我问。
"我认为这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副干枯的骨架罢了。 "
"但是,"我反驳道,"那些一块块粘在骨头上,看起来像是烧焦的肌肉的东西,又要怎么说呢? "
"没错,"他回答道,"我也注意到那些东西了。如你所说,它们看起来的确像是烧焦的肌肉。但是它们没有形状,而且看不出结构。我辨认不出是哪一块肌肉,也看不出任何肌腱结构。此外,这些肌肉的分布也不正确。举例来说,你看得出来这是哪里的肌肉吗?"
他指着左小腿胫骨内侧一大块烧焦的部分。
"你看,这块骨头本来完全不该有肌肉覆在上面--曲棍球选手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它本该是直接在皮肤下面的。"
"我想你是对的,"我说,"从那块位置不正确的肌肉,可证明这是个骗局。不过,这是个非常高明的骗局,布兰德这家伙一定是个相当聪明的浑蛋。 "
"是啊,"桑代克表示同意,"他还是个无耻的恶棍。他很可能烧掉半条街的房子,让许多人因此丧生。他必须为自己导演的这场骗局付出代价。 "
"你现在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呢?要去通知验尸官吗?"
"不了,那个不关我的事。我想,先检验我们的结论,再通知我们的委托人和警方。首先,我们得先量一下这个头骨。还好,在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需要用测径器来测量。头骨的鼻子短、宽且平,牙齿很大,相当坚固,看上去是被粗硬的食物给磨平了。以上这些特征都相当明显。"
他再把那颗头骨拿起来,用尺量了一番。我则将主要几根长骨的长度,还有骨盆的宽度记录下来。
"颅鼻指数(Cranial-nasal index,亦称鼻指数,用以表示鼻直相鼻长的比例关系)是五十五点一,"桑代克一边把头骨放回去,一边说道,"颅指数(Cranial index,人体测量学中重要的测量项目之一,亦称颅长宽指数,由瑞典解剖学家 A·雷丘斯于十九世纪中叶提出,用以表示颅宽对颅长的比例关系)是七十二,看起来颇为合理。从你的记录可知,骨骼手臂的部分出奇地长,胫骨的部分很弯,这些资料算是相当充分了。对于经验丰富的人来说,不同的人种一经检查就看出来了。但经验是无法转借的;你只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再用测量结果支持自己的理论。
"我们现在就到斯托克那里去,告诉他我们替他的公司省了三千镑。接着,就等苏格兰场的管长给帕西瓦尔布兰德先生一个出其不意的拜访了。"
第二天,许多新闻记者都相当兴奋。每一份早报都用整版篇幅仔细报道那位像是死于非命的帕西瓦尔·布兰德之案,并且还刊载出验尸官动人心弦的告城一一独自在炉火旁.一旦打翻酒精,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还有,葡萄酒喝多了会惹来许多麻烦。邻接的版面巨细靡遗地刊载死者在出庭时,回答了有关纵火、诈欺和伪造文书这种种问题的内容。第三个版面则是针对上述两版的内容 .做了些戏谑的评论。
别名罗伯恃 ·林赛的帕西瓦尔·布兰德先生,此时正在达特穆尔监狱的高地上吹着冷风享受生活。在那里,他一定有充裕的时间好好反省自己是如何聪明反被聪明误。然而.他这些作为井非完全没有贡献。因为内政大臣借此案表示,任用非专业的验尸官是件危险的事情。对我而言,这个案子则让我深切地体会到,绝不可受到表象的影响。
VI 失踪的受押人
1
一个温暖潮湿的十一月,午后刚过不久,托马斯·埃尔顿神情沮丧地漫步在马盖特海滨大道。他望着暗灰色的大海、灰蒙蒙的天空,然后再望了望由于刚刚退潮而露出泥沙的港口。这真是一幅阴沉沉的景象。埃尔顿转移视线,去看渔夫和三三两两在潮湿小路上散步的人。小路上一摊摊的海水,反射出这些人变了形的身影。这时他注意到一名穿着时髦的男子来到一个挡风处,正要点起雪茄。
某个当代幽默大师,曾打趣地将南非的众多苏格兰人分成两类,一类是从苏格兰去的,另一类是从巴基斯坦去的。这位长着黑色鬓发、背脊宽阔、衣着时髦的男子,让埃尔顿想起了后者。事实上,他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而且是某个他不想见到的人,所以才会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这名男子从挡风处走了出来,吐出青色的烟雾,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看着里面的内容。之后,他迅速转身,埃尔顿也赶紧照做,却慢了一步。因为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孤零零的埃尔顿是唯一的人。那名男子一眼就看到了他。埃尔顿慢慢地走开,但没走几步路。果然就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并且听到非常熟悉的声音:"汤姆,你该不会是假装不认识我吧?"那个声音说。
埃尔顿回头张望,脸上的惊讶之情有些虚假。"嘿!戈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戈登开怀大笑。"你一定想不到吧。此时此地看到我,你似乎也不怎么高兴。不过,我倒是很高兴看到你,尤其是看到你一切都安然无恙。"
"你这是什么意思?" 埃尔顿问道。
"我是说,你像个有钱人一样在海边度假啊!"
"我不是在这里度假的,"埃尔顿说,"我实在是生活得太疲惫,因此必须要有某些调整,但我还是把工作带在身边,而且每天工作满七个小时。"
"和蚂蚁比起来,"戈登说,"还算好吧。工作还没到做不完的地步,我也把事情带在身边,这是一张纸,上面有张邮票。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汤姆?"
"我知道。不过,不是明天才到期吗?"
"不是的?就是今天,也就是这个月的二十号到期。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的原因了。我知道你不太会记日期,加上我要去坎特伯雷拿样小东西,因此索性就自己过来。而且如此一来,就可省掉你一笔因健忘而增加的无谓开销。"
埃尔顿明白对方的暗示,脸色变得僵硬起来。
"戈登,我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没有钱,要等到手上的这一批画送出去,领了钱之后才有办法还你啊!"
"哦,真是遗憾啊!"戈登从肥厚突起的双唇间取出雪茄,大叹了一声,"你看你,一边花钱到海边度假一边又让自己一年少赚了四镑!"
"你是怎么算的,"埃尔顿质问道。
"啧,"戈登语带责备地说,"你真是个不会做生意的人!现在,你要付的只是区区二十镑,也就是一季的利息。如果你现在付清,这个金额就是二十镑。但你若不还的话,这个二十镑就要加到本金里面,那么一年就必须另外多付四镑的利息。小老弟,你有钱怎么不省着花呢。 "
埃尔顿斜眼看着身旁的这位吸血鬼:胡子刮光的圆胖脸颊、粗黑又浓密的眉毛、扁塌的鼻子、衔着雪茄的血盆大口。埃尔顿虽然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也实在想往对方那自鸣得意的脸上好好揍一拳。但想归想,却没有付诸行动,因为债权人可以用话损你,你却不能这样对他。
"戈登,你不能逼人太甚啊!"埃尔顿说道,"多给我点时间。你知道,我也是在尽力啊!我尽可能地挣每分钱,而且也定时缴纳保险费。再过一两个礼拜,我就可以领到这份工作的钱,那时候我就可以把欠你的钱还清了。 "
戈登并没有立刻作答、两人慢慢地往东边走去。这两人真是个奇怪的组合,一个很有钱、很得意,穿着过于时髦; 另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沮丧,衣服清洁但已经破旧,靴子上面还有补丁,头戴着一顶帽檐磨得发亮的帽子,是一副挣扎在贫困中的正派人摸样。
两人通过码头,正要往防波堤走去的时候,戈登先开了口:"我们不要走这段该死的潮湿小路吧,"他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时髦光亮的靴子边问道,"走海滩的沙地如何? "
"从这里到弗尼斯之间的沙滩走起来很舒服,"埃尔顿说,"而且可能比这走道还干燥些。"
"那么我们就走下去吧!"戈登说。
于是两人从防波堤斜坡走下沙滩。潮水退去后的海滩一片平坦,而且就像铺上一层柏油般坚实,走起来愉快得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个别像你这样的人例外。 "戈登说道。
戈登边说边悄悄用他的黑眼珠狡猾地看着身旁那个无精打采的家伙,同时想着要把他逼到什么样的程度、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当埃尔顿回以轻蔑和厌恶的眼神时,他立即转移了视线。接着又一阵沉默,因为埃尔顿并没再回答戈登刚才所说的话。戈登把手上拿着的厚重皮外套换到另一只手中。
"不该带这该死的东西,"他说,"早知道天气会变得这么暖和的话。 "
"要不要我替你拿一会儿,"生性有礼貌的埃尔顿问道。
"好孩子,谢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戈壁回答,"要同时拿雨伞、雪茄和外套,还真有点困难。"
他把外套递出,松了口气,伸展一下身子,接着说,"汤姆,我想你的事业现在已经渐入佳境了吧? "
埃尔顿沮丧地摇摇头。"还没,"他答道,"仍是做那些枯燥乏味的差事。"
"但他们现在必定已经开始注意到你的才华了吧?"戈登像一个进行质询的律师,语气充满说服力。
"问题就在这里。"埃尔顿说,"我没有什么才华。这点他们早就知道了。我只是技术熟练的员工罢了,他们分配给我的也是熟练工的工作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编辑并未看重你的才华?"
"这一点我不知道,"埃尔顿说,"不过,他们完全不在乎这点。 "
戈登大大地吐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你觉得,"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是否给了他们机会来发现你的才华呢?我看过你的东西,太拘谨了,你知道吧!你为什么不试试活泼一点的东西呢?轻快一点。你看,老弟,比如说露个腿、穿高跟鞋那种的。你懂我的意思吧?那种小腿丰腴,但脚跟部分又不至于太肥的。那些东西应该会合他们的胃口,你不觉得吗? "
埃尔顿面露不悦。"你是说出现在色情书刊上的那种图画吗?"他轻蔑地说,"你错了,那种香槟洒倒在法国鞋子上的东西,是任何傻瓜都画得出栗的。 "
"话是没错。"戈登说,"但我想,那些傻瓜知道那种东西能赚钱的。 "
"很多傻瓜都只知道那么多。"埃尔顿回答之后,很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因为戈登并非善类,而且他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对埃尔顿的回答颇不以为然。因此,两人再度沉默地走着。
不久,他们走上一堆覆盖着海草的岩石。一只绿色大螃蟹从一堆海草间爬了出来,对着他们张牙舞爪。戈登停下来,好奇地瞪着那只螃蟹,还用雨伞戳戳它显然是想试试看它可不可以吃。那只螃蟹仿佛察觉出他的想法,于是突然溜走,开始在布满杂草的岩石问乱窜。最后,它扑通一声跳进一个很深的大池子里。戈登笨拙地在滑溜的岩石问追着那只螃蟹,到了池子边,他弯下腰来,探出身去,在长满杂草的池子边用雨伞到处找它。由于太过专注,他忘了脚下滑溜的地面,下场自然是很狼狈了。冷不防地,他的一只脚开始滑动,他企图站稳脚步,但又跌跌撞撞地弄得水花四溅,整个人像是在跳舞一样。之后,一声惊叫吓走了在海边盘旋的海鸟,所罗门·戈登先生那把象牙柄的雨伞飞了出去,他自己则倒栽葱地跌进池子最深处。不知池子里的螃蟹对这幕情景有何感想,至于戈登自己的感想则不宜在此说明。然而,当他从池子里站起来时,像极了一条相当有现代感的人鱼,而且还不断口出秽言怒骂着,听得埃尔顿简直要疯了。
为了强忍住难以抑制的大笑,埃尔顿勉强地说,"还好你带了外套出来。 "
但是,这个犹太人并没有搭腔。至少,他没有说出语音清晰的回答,只是蹒跚地走向他宽大的外套,并把外套挂在自己仍在滴水的手臂上。埃尔顿帮他穿上外套,扣上衣扣之后,便急忙替他把雨伞捡回来--刚好也趁此机会咧开嘴大笑一番。捡了雨伞之后,埃尔顿用它把浮在水池另外一边的时髦圆顶硬礼帽钩了回来。
这一两分钟之间的变化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埃尔顿和戈登两人的处境,此时可说完全对调了过来。虽然埃尔顿的衣着破旧,但和这位像受惊的海螺一样缩在外套里面、全身发抖、脸颊鼓出、牙齿不住颤抖、费力快步走着的同伴比起来,埃尔顿的步履似乎轻快了许多。
他们朝着防波堤的斜坡快速走去,好一阵子都没有交谈。埃尔顿突然说:"戈登,你打算怎么办呢?你不能就这样到处走啊。 "
"你能不能借套衣服让我换呢?"戈登说。
埃尔顿想了一下,他还有一套西服,一套他最好的西服,他小心翼翼地维护这套西服,把它保持得很好,好让自己在必要的场合穿。他侧眼看了下身旁的戈登,觉得自己这件心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的话,对方大概不会像自己那样珍惜它。然而,这家伙实在也不能穿着湿衣服走来走去。
"我还有一套西服,"埃尔顿说,"虽然不太合你的穿衣风格,而且可能也不太合身,但我想穿一两个小时应该不成问题。 "
"衣服总是会干的,"戈登喃喃地说,"我们就不管款式了。你的屋子离这里有多远 ? "
说"屋子"是太抬举了。事实上,埃尔顿住的地方只是一个房间,它位于镇上旧区一条窄巷尽头处一栋很小的石砖老房子中。进屋不需要按铃或敲门,只管从街上的一扇门走进来,穿过一个小房间,打开一扇狭窄得像厨柜一样的门,然后沿着窄小的阶梯爬上楼去。上了楼,空间便出其不意地豁然开朗起来。就这佯,两人如此这般地来到这个客厅兼卧室的小房间。这是间卧室,但坐在床上时,卧室也就成了客厅。戈登喘了一口气,不太欣赏地环顾四周。
"老兄,也许你可以摇铃叫人弄点热水来吧?"他说。
"摇铃!什么铃。这里只有你的衣服可以'拧'!"埃尔顿大笑道。
"那么叫用人来好了? "戈登说。
埃尔顿再次大笑。
"亲爱的老兄,"他说,"我们这里没有用人。这里只有房东太太,她从不上来的 ?她太胖,上不来,而且还是跛脚。我自己整理自己的房间。你好好擦洗一番就会没事的。 "
戈登不悦地咕哝了一番,不情愿地脱下外套。埃尔顿则从衣柜里拿出那套说好要借他的西装,以及必须让他替换的内衣。戈登带着刻薄的微笑拿起内衣,非常不满地看着它。
"你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上面做记号,"他说,"没有人会想要拿走它的。 "
埃尔顿的内衣和戈登的比起来显然逊色得多。然而,埃尔顿的内衣有个唯一的好处--它们至少是干的。穿上它们,戈壁可以暂时忘记刚才那个不光彩的事件,而且会舒服许多。
虽然两人的身材并不相同,但衣服倒还合身。戈登曾经很瘦,现在变胖了。埃尔顿却由曾经的壮汉变成了一个瘦子,这样一来,两人表面看起来就变得差不多。
埃尔顿看着他穿上衣服,并暗中注意到戈登在换衣时,悄悄地把他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放到借他的那套衣服的口袋中,而且不让别人看到。埃尔顿听到钱币的叮当声,看到一只华丽的金表和粗表链,还发现对方从湿衣服的胸前口袋拿出一只大皮夹。戈登偷偷地打开,甚至还检查了里面的东西,因此埃尔顿把那只皮夹看得更消楚了。
"还好这不是个普通的皮夹。"戈登说,"否则你的收据就会弄温,而里面的一两件东西也会被盐水弄坏。对了,讲到收据.要不要我现在就拿给你呢? "
"可以啊,"埃尔顿说,"但我已经说过,我现在没有钱。"
戈登听了之后,喃喃地说 "可惜啊,可惜!" 然后便把皮夹塞入他的衣服--应该说是埃尔顿的衣服--胸前的口袋里。
过了几分钟,两人一起走出门。此时天色己暗,他们从窄巷子走出去时,埃尔顿问:"戈登,你今晚要进城吗 ? "
"我能吗 ?"对方回答,"我一定要穿自己的衣服才行。我不会进城,不过我会去布洛德斯泰斯。我有个客户在那里有间宿舍,我可以在他那里住一个晚上。如果你能叫人把我的衣服洗好并且弄干的话,我明天可以再来拿。 "
事情安排妥当后,两人就依戈登的建议,到一间餐厅里喝了杯茶。之后,两人又依戈登的建议,沿着悬崖边的小路,取道国王门前往布洛德斯泰斯。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到布洛德斯泰斯,"戈登说, "回程的火车票钱我来出。"
埃尔顿答应了,他之所以答应,并非因为他想要有人做伴,而是因为他仍抱着一线希望,指望还钱之事仍有转回余地。
然而埃尔顿并没有立刻提起这件事。虽然他心中深深唾弃眼前这个自己不得不相陪的人,但表面上他仍然得让谈话保持愉快。不过,面对戈登这种一心一意只想到钱的人,这是很困难的。戈登对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事并不感兴趣。他对于艺术的看法在之前的对话中就体现出来了,对于其他的事情的品位也是同样的不高明。他永远把钱摆在第一位,有了钱之后,便消费在那些粗鄙的东西上。所罗门·戈登先生的眼界就只有这么高。
走了一段路后,埃尔顿提起两人最关心的事情。
"听我说,戈登,"他终于开口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好让我能把这一次的钱还清?把利息加在本金上似乎不太合理。"
"嗯,孩子啊,"戈登说,"这是你的错,如果你把日子记牢,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但是,"埃尔顿央求道,"想想我目前还你的这些钱吧。我最先问你借了五十镑,但现在除了保险佣金外,我一年要付你八十镑,加起来一年还你快一百镑了啊!这些钱差不多已经用掉我做牛做马所赚到的一半。如果你再这样逼下去,我就要崩溃了。如此一来,我真的就会一毛钱也还不出了呀!"
一阵沉默之后,戈登冷泼地回答,"孩子,说到不还钱的事,你听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张约定的本栗。 "
埃尔顿强咬着牙。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但他仍勉强克制着自己。"如果我忘了,那我的记性可真是相当不好了。"他说,想想你发给我的那些催款单!"
"汤姆,没有那些催款单还真的不成,"对方回答,"我还没见过哪个懒人是守信用的。 "
此时,埃尔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一派胡言!"他叫道,"你这个该死、肮脏、吸人血的寄生虫!"
戈登停下脚步,当场愣住了。"我的朋友,"他说,"我不是那种人。如果我像你一样莽撞无礼,就会好好收拾你了!"
"你敢!"埃尔顿说。
他摩拳擦掌,打算好好教训一番这个贪得无厌的放债人,以消除心中所受的怨气。
他喊道,"我想现在除了钱之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在你这一行,即使是为了一分钱,都可以打一架吧!"
"你再如此无礼的话,就给我试试看!"戈登说。
"很好,"埃尔顿平静地回答,"我很荣幸地告诉你,你是个吸血鬼。这个称呼适不适合你呢? "
戈登把外套和雨伞扔在小路旁的草地上,然后往埃尔顿的脸上掴了一掌作为回应。
埃尔顿这个动作敏捷的左撇子立刻还以颜色,在这个大鼻子犹太人的鼻梁上揍了一拳。于是两人打了起来,一边是累积了满腹恨意,另一边则是感到身体的剧痛。然而,埃尔顿终究不敌他那身体强壮、营养良好、情绪更为激动的对手。尽管犹太人挨了几拳,但火冒三丈的他立刻冲向前去,对埃尔顿展开猛烈的攻击,并把埃尔顿逼退到草地的另一边。
突然,曾在白天看过此处地形的埃尔顿惊慌地叫道:"戈登后退,你这个笨蛋!"
被怒火蒙蔽理智的戈登,以为这是埃尔顿企图脱逃的障眼法,反而更猛烈地向他袭击。埃尔顿的打斗之心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恐惧。他再度发出警告,但戈登仍旧一味地攻击,他只有做出唯一的选择,整个人趴在地上。接下来,悲剧终于在眼前发生了。疯狂的戈登被埃尔顿俯卧的身体绊住,往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便跌了下去。伴随着落下的石头和土块发出的声音,候尔顿听见含混不惰的呻吟声,但那声音很快就变得微弱,进而消失了。埃尔顿跳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
有好一阵子,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呆了。他胆怯地爬到悬崖边,仔细听着下面的动静,但四周除了拍岸的潮水声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海鸟尖叫声之外,其他一点声音也没有。远处什么也看不到,即使他已经在悬崖上,却仍无法辨认悬崖之下的海面分际线。突然间,他想起悬崖到海岸之间有条狭窄的小路。于是他赶紧越过草地,弯腰把戈登的外套和雨伞捡起来,走到那条小路顶端,然后沿着崎岖的石辈路往下跑。到了小路尽头,他转向右边,迈开大步匆忙穿越一片平缓的沙地,来到悬崖底端,目光向黑暗中凝视。
没多久,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隐约看见了刚才自己和戈登所在的悬崖一角。几乎就在同时,也发现星光下的黑暗海边有一个黑点。再靠近一些,他逐渐看清楚了那个黑点的形状,那是戈壁的尸体,四肢扭曲,头已变形,形状甚为恐怖。他颤抖着走向前,对尸体唤着戈登的名字。他抓起对方已无生气的手,将手指放在对方手腕上,但所得的结论和那颗扭翩断裂的头颅所体现的没有什么不同:戈登的确已经死亡。尸体的脸朝下,埃尔顿没有勇气把它翻过,不过他确定这是戈登。他站在白垩土与沙砾间,低头看着这个恐怖、没有生息的尸体,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应该去求援吗?若是找到援助,他要如何解释尸体为何会躺在岸边呢?他又要如何回答接下来那些无可避免的问题呢?面对眼前的尸体,埃尔顿心中顿时升起无限的恐惧。
一分钟后,极度慌乱的埃尔顿鬼鬼祟祟地走上狭窄小路,朝着马盖特的方向前进。他先停步聆听,随即使便黑抄近路进城。
那一晚,回到自己房间的埃尔顿辗转反侧。一进门,迎向他的就是先前离去时挂在毛巾架上的死者衣服,这东西整个晚上都像是鬼魅般地挥之不去。夜里,湿衣服散发的酸味不断向他袭来,仿佛一直提醒埃尔顿它们的存在。打了几个瞌睡后,他突然惊醒,接着匆忙点燃蜡烛,并将烛光往那堆阴湿、泡过水的衣服照去。他此时的思绪就像梦境一样,恍恍惚惚地,在不愉快的过去、动荡的现在.以及难以预料的未来之间摆荡。他一度点起蜡烛看自己的表,想知道此时潮水是杏淹没了海滩上那具孤零零的尸体;在这些飘忽的思绪中,他最无法抑制的恐惧是尸体被发现后会怎么样?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与案情有关?如果有的话,自己又会不会被判谋杀罪?最后,他终于沉睡过去,直到房东太太用力敲着楼梯间的门,告知他阜餐已经准备好,他方才苏醒。
他穿好衣服便出门了。不过,他已经先把戈登还没干的衣服、靴子,以及笨重的外套和那顶小礼帽塞到箱子里,并把戈登的伞放到橱柜中的黑暗角落。这么做并不是担心有人会进入他的房间,而是因为他现在已俨然和罪犯一样鬼鬼祟祟、局促不安。他出了门,直接往海边走去。为何么去海边。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有股冲动想去看看戈登的尸体是否还在那里。他走下海防堤,往东经过一片平缓的沙地,怀着恐怖的预期,不知道那里会不会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或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尸体而去报警。在悬崖的底端、碎石和远处的浪花间,他非常不安地东张西望,并且继续加快脚步向东前进,越来越靠近那个自己不敢去面对的地方。城镇被他抛在身后,接着他穿过只有一两个人的海边,同样抛下那儿个寥落的身影,独自一人转向福尼斯角。
不到半小时,他便路过了怀特尼斯,那个令戈登丧命的峡角已经出现在眼前。寂静的海边一个人影也没有。虽然埃尔顿几度因看到海边的浮术或一堆堆水草而吓了一跳,但他真正要找的东西却未出现。他穿过小路往峡角走去,边紧张地喘气,边害怕地东张西望。他已经看到昨晚从悬崖上落下的大堆白垩士;抬头望去,则是掉落了这堆白垩土的悬崖顶端,雪白洁净。然而,他仍然没有看见尸体。他放慢脚步继续走着,猜测尸体是否随着海水漂走了。绕着峡角走了一遭后,他发现悬崖底端有一处黑洞,那是洞穴的出入口。他把脚步放得更慢,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小海湾,并且不安地望着前方的洞穴。说不定尸体被冲了进去。这是很有可能的,许多东西的确被冲到那个洞穴里。他曾到过洞穴一次,对于洞中累积了那么多的水草和废弃物而感到惊讶。想到尸体可能被冲进那里面,埃尔顿觉得很不自在。在洞穴昏暗的光线下和尸体相遇,一定是加倍的恐怖。然而,深邃的洞穴似乎吸引着他一步步前进。到了洞穴前头,他往里面看去,那是个诡异的地方,又湿又冷。洞穴的四周和顶端覆满绿色、紫色和黑色的苔藓。埃尔顿曾听说这地方有很多走私活动,有个地道作为对外交通之用,而且至今仍有一座瞭望台,还有一个隧道通到悬崖顶端,以眺望整个国王门海湾。通往眺望台的石阶有些至今还留着,想要拾级而上并非不可能。事实上,埃尔顿上一回来此地时,就曾经从这里攀上瞭望台,然后从那里的窥视孔眺望四周。他站着回想那时候的情景,同时又十分紧张地窥探深邃的洞穴,努力想要确认海水是否把某样东西冲了进去。
一开始,除了洞口附近的软沙地之外,埃尔顿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之后,渐渐适应洞穴里阴暗的光线后,他才注意到洞穴底端有许多海草。他不知不觉地钻进洞穴里,专注地看着地上的海草。随着外面光线的消失,洞穴中的微光便显得更加明亮。此时,他的脚下不再是坚实的沙地,而是一大片颇富弹性的海草。寂静的洞穴中,蟋蟀跳跃的声音非常清晰。当他停下来仔细倾听这平日里并不熟悉的声音时,眼睛也渐渐习惯了洞穴里黯谈的光线。
没过多久,他看到了那个东西。就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堆水草中露出一只靴子。他从靴底认出来,那正是他自己的靴子。一看到它,埃尔顿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虽然他隐约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发现戈登的尸体,但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似乎仍让他无比震惊。他愣在那里,恐慌地瞪着那只靴子和靴子旁边漂浮的水草。突然间,他的耳边传来一名女子歌唱的声音。
埃尔顿吓呆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跑出洞穴,但是想了一下,他发现那样做极为不智。那个声音越来越靠近.还传来一个小孩尖锐的笑声。埃尔顿惊恐地往洞穴明亮的入口望去,看那里是否会有一群人要进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完了,别人就会发现他身处陈尸现场。突然间,他想起瞭望台和窥视孔,从洞穴入口处是看不见它们的。于是他迅速地转身,踩过浸透了的水草,来到剩下的石阶。他快步往上爬,抵达了隐匿在一个大石洞中的瞭望台,从里面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一阵陌生人的声音传来,他知道他们就在洞穴入口处。他努力地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试图分辨他们是否走进了洞穴。他首先听到的是一个小孩尖锐的声音,这声音在崎岖的石壁上产生回声,听起来非常诡异,他无法分辨那个小孩说了什么。不过,那名女子的声音就相当清楚,一字一句都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