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随的手指捏着汤匙的柄,垂下眼,声音冷淡:“我已经下班了,看病的话出门右转。”

她甚至连周旋都懒得。

许随脱下白大褂,挂在衣架上,换上外套,拿起围巾,眼镜塞进包里,临走前,她特意开了一下窗户通风。

大面积的冷空气涌进来,宋知书站在那里缩了一下肩膀。

许随双手揣进衣兜里,全程没有看宋知书一眼,将她视若空气,擦着她的肩膀而过。

“我今天来……是跟你道歉的,”宋知书吸了一下鼻子,眼睑下掩不住的疲惫,“我们家对你们遭成的伤害,真的非常对不起。”

许随脚步顿下,回头看着她,声音冷静: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说完,许随往外走,她刚走出走廊不到十步,宋知书从背后踩着高跟鞋追了上来。

宋知书一把拽住她的手,声音很大:“我今天接到消息听说你拒绝了我爸的手术,你们医生上手术台的时候会把私人情绪带上去的吗?”

“如果你是因为我之前对你造成的伤害,我给你道歉了,实在不行……我给你下跪,”宋知书拽着她的手,眼泪直掉出来,“我爸他……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许随闻言抽回自己的手,沉静的眼眸看着她,一字见血道:

“那么我爸呢……我爸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许随抽回自己的手同时,宋知书失去支撑,跌在地上,她急忙拽住许随的衣袖不让她走。

宋知书的力气很大,许随怎么也挣不脱,一拉一扯间,围观的病人越来越多。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许随在为难病人。

宋知书拽着许随的手不让人走,许随生气又难为情。

忽然,一道压迫性的阴影落了下来,一道强有力的手分开两人的手,周京泽牵着许随把人拎到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女人,缓缓开口:

“不要仗着自己是病患或者病患家属的弱势地位,就可以为所欲为。”

周京泽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掀眸看向许随:

“你们医院的安保措施呢,要不要报警?”

“算了,我们走吧。”许随摇摇头,拉着周京泽离开了。

车内,许随坐在副驾驶上,明显心情很低落,一直没有说话。

“你想说吗?”周京泽抬手碰了碰就她的脸颊,开口,“不想说就先吃点东西。”

“先吃菠萝包还是糖霜山楂?”

喜欢的人一对你温柔,你心里的那份委屈就会放大。

许随抬眼看向周京泽,声音很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刚在医院那个人,她爸要做一台手术,我给拒绝了。”

“她爸当年的命是我爸救的,可他们非但没有感激,还说是我爸失职,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许随唇角漾起一丝苦笑。

许父在出任务时,因为一场意外,死在火场里。

当时黎映城北化工厂忽然起了火灾,消防队赶去救援,当他们抵达的时候,火舍舔着墙角,燃起熊熊大火。

尖叫声和撕心裂肺的声音混在一起。许父冲进火场里来来回回,救了四五个人。

最后一趟许父赶紧去救的人是宋方章,那时他已经体力不支,仍强撑着身体,背着宋方章出来。

在走到前门的时候,许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背上的宋方章也被摔到了地上。

谁知道,房屋横梁忽然坍塌,正中宋方章大腿。

宋方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许父挪过去,徒手把人拽了出来,再次扶着他出去。

这次他处处留心,在快要出去的时候,火舍加速蔓延,许父意识到不对劲,把人一把推了出去。

建筑物轰然倒塌,许父永远地留在了火场中。

那会儿许随刚上初三,他爸出任务前还说给他的一一买了生日礼物。

结果第二天再也没有回来。

全家人痛失在亲人的悲痛中,周围的人一边安慰她,一边暗自用情感绑住她:

“你妈以后就你一个人了,一定要听她的话。”

许随点点头,心里答应一定会做妈妈的乖女儿。

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当许随奔完丧回到学校时,她发现周围的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

她被孤立了。

许随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坐在书桌写作业的时候,宋知书忽然冲过来,一把撕掉了她的作业本,嚎啕大哭:

“我爸变成残疾人了!你爸为什么失职,背他出去又把人摔在地上。”

“你现在是烈士的女儿,有抚恤金可以领,我家呢?我全家就靠我爸一个人养着,现在我们一家怎么办?”

“都怪你,你爸也配当消防员,还好意思说牺牲!”

“可是我没爸爸了。”许随轻声说,掉出一滴泪。

结果宋知书迎面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

然后许随迎来了长达一年半的校园暴力。

她性格软,脾气好,宋知书料定许随不会告状就带着同学变着法的欺负她。

在那个年代,青春期的小孩基本三观还没形成,他们长在小镇里,有纯朴的同时也有野蛮。

他们跟着宋知书一起审判许随,不是说要分对错。

而是单纯享受审判一个人的快感。

许随经常在抽屉里收到死了的癞蛤蟆,或是作业本被口香糖粘住,上厕所的时候被人反锁住,拖把水把她整个人淋湿。

一开始她会吓得尖叫,也会哭,后来慢慢变得麻木了。

许母是在高一上半学期收到一位年轻的实习老师反映才知道这件事的。

她跑去学校闹了一场,摁着宋知书的脑袋逼她道歉。

最后这件事被许母强硬的态度闹大,上面开始关注,宋知书这才急急地道歉。

许母为了许随的心理健康和学习环境,把人送到了京北。

这才有了许随的第一次转学。

因为长时间的期压,许随内心很自卑,心里的一套价值观也渐渐摇摆。

那时她走路经常低着头甚至还有点驼背含胸,生怕别人注意到她,对她指点。

转学那天遇到周京泽,是她接受到的第一份善意。

那时许随刚转到天中,生病,情绪灰暗,整个人黯淡无光,穿着一条淡色的裙子,就连站在台自我介绍都是快速一带而过。

害怕这里的人跟黎映的一样。

嘲笑她,议论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那天虽然没发生这样的情况,可班上没一个人理她,全都漠视她。

许随局促和沮丧到了极点。

只有周京泽。

穿着黑色体恤,校服外套穿得松垮的少年,手里转着一颗篮球,逆着光站在她面前,主动问她是不是没凳子。

还为她跑上跑下五层楼,给许随找了一张新凳子。

蝉鸣声热烈,大片的光涌进来。

有风吹过,少年赶着去打球,眼眸匆匆掠过她,挑着唇角友好地点了一下头。

他成为了她的光。

一直到上大学,许随收养1017,胡茜西问她理由,她说动物比人更懂得感恩。

所以在大学看到李浩以一种讥讽的态度嘲笑她爸是烈士时,许随会露出刺来。

她爸明明拼了命救人的。

出来工作后,她努力优秀,也尽责,认为在职做到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就够了。导师却一直说她没有做医生的怜悯之心。

许随说的过程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忍不住,整个人崩溃大哭: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以至于是好是坏我都分不清。”

这么多年,他爸坟前连一束宋家送的花都没有。

许随坐在副驾驶上,手捧着脸,眼泪不断从缝隙里掉落。

周京泽低下头,拇指滑动,给她擦眼泪,拥着她进怀里:

“你听我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替你原谅他们。”

“但它大部分是好的,我前天遇到的外卖员,送过来一份面,汤洒在半路了,他当时崩溃得大哭,怕客户给差评,凌晨三点,他又拼命顶着寒风赶回去,打算重新自己再买一份补偿给客人,老板给了他免单,他说——这个冬天大家不容易,一起捱过去。”

“就连我不也遇到不公正的行业对待,还遭到亲如手足兄弟的陷害吗?”周京泽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这个世界平均每一万分钟发生行凶案件,每天都虐待儿童的事情存在,但也有人愿意给陌生人加油,坚守岗位去救助每一条生命,比如你们。”周京泽将人从怀里拉开,看着她。

“我们只是遇到了万分之一的不幸,但这个世界仍是好的。”

周京泽声音缓缓,同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东西,手指扣住她的下颌,指关节抚着唇珠,塞了进去。

许随舌尖碰了一下,外衣转瞬即化,甜味在唇齿间慢慢散开,一下子冲淡了心里的苦。

他给了她一颗糖。

许随在泪眼迷蒙中抬眸看他,周京泽捏着她的鼻子,轻轻笑道,眼底的赤诚明显:

“外公常说我们活着,守住自己的原则和初心。不是为了去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善的背面是恶,交互存在,人生就像上帝随手抛给你的一枚硬币,不是转到哪面就是哪面,而是取决于你选择成为哪一面。

硬币一直在你掌心里,你的人生游戏限定是取决于你自己。

第84章 告白 有我在这给你托底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

许随从周京泽身上感受到的是这样,不抱怨,不妥协,遭到不公对待也不怨恨相向。

少年不俱岁月长。

他依然保留住了内心的一小部分东西。

周京泽抬手给她擦完眼泪,将人从怀里拉出来,茬开话题,扬起的眼稍含着笑意:“山楂还吃不吃了?糖霜要融了。”

“要。”许随抽了一记鼻子。

周京泽带许随去吃完饭以后,恰好广场对面的鸦江燃起了一场冬日烟火,两人一起看了一场焰火。

晚上回到家,周京泽担心他姑娘这一天情绪激动会出什么事就留了下来。

结果许随洗完澡后,大概是因为下班后还大哭一场的原因,精力消耗太多,很快就睡着了。

周京泽反倒没睡,他倚在墙边守着许随,见她不安分地翻身,被子滑落,一截白藕似的胳膊露出来。

男人放下单膝屈着的腿,走过去帮忙把被子盖上,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最后走了出去。

阳台上,冷风肃肃,头顶的疏星凋落。

周京泽靠在栏杆前,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低头咬着它,熟练地“啪”地一声点火,丝丝缕缕灰白的烟雾从薄唇里滚出来,飘向半空中。

周京泽拿着烟的手懒散地搭在栏杆上,眯眼看向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烟屁股快烧到垂着的修长指尖时,周京泽把烟扔进花盆里,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过去。

没多久,电话接通,周京泽敛起脸上散漫的神色,正色道:“您好,普仁医院的张主任吗……”

次日,许随从床上起来,因为得睡了一觉加已经发泄过的原因,她起来的时候感觉轻松许多。

许随上午在医院办公室待到十一点的时候,护士再次敲门,说张主任找她。许随点了点头,松开按着的鼠标,起身向主任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来到主任办公室,老师抬手让她坐下。许随淡着一张脸,以为主任又会说出一大通劝告的话,让她接下这个病人。

没想到张老师把手里拿着的笔放下,轻咳一声:“小许啊,老师为之前说的那些话向你道歉……你男朋友都跟我说了,没想到还有另一层隐情在,干我们这行的是多少要受点委屈。

“这个病人,你接不接可以自己决定。“

“但老师只有一点要求,这事得你去跟病患说,你要亲自面对。”

“好,谢谢您。”许随说道。

中午休息的时候,许随给备注为饲养员的人发消息:

【你跟我老师说什么了,他今天的态度180度大转弯。】

没多久,周京泽回复:【说我女朋友是个水龙头,要再让你哭,爷就把你们单位铲了。】

周京泽回复得相当不正经,许随盯着上面的话噗嗤笑出声,她在对话框里敲字回复:【要是我拒绝,如果到时有家属或媒体拿这个大做文章,我丢了工作怎么办?】

【爷养你。】周京泽回得果断又迅速。

很简单的三个字,许随的心却很快地跳了一下,脸颊有点烫,说道:【你不是没钱了吗?”】

周京泽看到这句话,舌尖拱了一下左脸颊低笑一声,说道:【老子有媳妇了,家里的资产任我支配。】

许随脸更不好意思了,转移话题同周京泽扯了几句日常,最后,周京泽一句没由来的话跳在屏幕前,说道: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有我在这给你托底。

许随睫毛颤了一下,回道:【好。】

其实早在昨天周京泽同她说了那些话后,许随心里早已做了一个决定。

宋方章这两天早已在普仁医院住下并接受治疗,只不过他一直在等许随回复。许随再次调出他的病例本查看。

不知道是不是佛学里讲究因果报应这一说。

宋方章这几年身体毛病大小不断,数十次进入医院接受治疗,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许随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诊断,可以确认,他现在是拖着一副残缺的躯体在苟活。

许随想起那些年宋方章一家对他们的伤害和道德谴责,导致许母经常性地对她情感施压,让她一定不能犯错,好好学习,长大后要出人头地。

而奶奶经常半夜偷偷地哭,她没了儿子,年纪轻轻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几年,许随的家庭成长环境很压抑,她现在都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许随看着电脑屏幕前的号码,在手机上输入号码拨打过去,电话很快接通,那边有点受宠若惊,声音沙哑,说道:”许随……”

“我有答案了。”许随说。

电话那头说道“要不约个咖啡馆之类的”,许随倏地打断她,说道:“就医院楼下花园吧。”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午后冬日的太阳暖洋洋,护士们或家属推着病人在花园里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许随没想到宋知书会推着她爸出现在花园里,她的眼神一紧,宋方章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整个人瘦得跟皮包骨一样,显得衣服宽大又空荡荡的,他身上的水分消失,皮肤成褶子堆积松垮地挂在脸上,像一块即将枯死的老树皮。

“宋叔叔,你好。”许随双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语气平静。

宋知章掀起浑浊的眼眸看着她,明显认不出许随来了。

那一瞬间,许随说不上自己的情绪是恨意加深还是松了一口气。

“爸,让护士带你去那边晒太阳,我一会儿就过来。”宋知书声音温柔,跟哄小孩一样。

现在任谁也看不出这个温柔的女人当年领着一群女生,公然把许随的书包从五楼的窗户扔了下去,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贱人”“大家看看,她还是烈士的女儿”之类羞辱的话。

宋方章笑着点头,在经过许随的时候还冲她笑了一下。

人走远后,许随挺直背脊站在宋知书面前,开口:“你爸的手术,我做不了。”

宋知书一下子就急红了眼眶,指着不远处的方向说道:“可是你看我爸,他都这样了——”

“所以呢?”许随倏地打断,一针见血地反问她,“你至少还有爸,我爸不在了,我连跟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想告诉爸爸,她目前的工作很好,还加薪了,谈了恋爱,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可是不可能了。

“我现在告诉你,我永远不会接你们家任何的一位病人,这是我的决定,”许随看着她,声音冷静,“但我代表不了我们医院,所以你爸仍可以在普仁接受治疗。”

宋知书没想到许随竟然还耿耿于怀过去的事,气得不行,原本敛起的伪善爪牙露出来,说道:“你还配当医生吗!生命不都是平等的吗?我都已经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许随并没有被激怒,她笑了一下,随即语气认真:“你不用道德谴责我,我当然配做医生,因为从过去到现在,并且以后我都一直在救人。”

“我仍相信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是好的,我内心有自己一套的价值观,你们现在影响不了我了。”

许随比宋知书高一截,她俯下身,眼睛里露出淡淡的同情,说出的话温柔又残酷:“宋知书,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吗?十三年前,我们生在同一片土壤里,我种下的是一棵树,而你,种下的是恶果。”

宋知书整个人一震,被许随的话和气场吓到。她从来没想到许随会反抗和拒绝。她后背出了一层汗,人都是懵的。

这是因果报应吗?

许随收回从她身上的视线,头也不回离开了。

人走后,宋知书待在原地痛哭失声。

许随说完这些话后,心底一颗大石落下,整个人轻松很多。这么多年,她终于取下了别人给她戴上的枷锁。

下班后,周京泽来接她。他最近下班得早的话都会来接许随,有时会送一支花,有时是一只路上买的黄色气球,又或是一些小玩意儿。

每天给她的都是不同的惊喜。

“今天吃饭带你见个人。”周京泽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语气闲散。

许随坐在副驾驶上,正抬手扯下安全带,正准备摁下插鞘里,却怎么也找不准位置,她正费力找着。

周京泽语气缓缓,报出一个名字。

她低着头,动作一顿。

另一边,京北机场,盛南洲推着两个大的行李箱从出口走出来,他旁边站了个女人,短发,个子矮一截,穿着蓝色牛仔连体工服,虽然脸色憔悴,但笑容灿烂,气质干练又漂亮。

盛南洲一手推着行李车,一首紧牵着女人的手,胡茜西哭笑不得:“南洲哥,你能不能松开我,我又不会跑。”

“不。”盛南洲傲娇地给出一个字。

胡茜西拗不过他,只好任他牵着,在看到不远处厕所标志开口,声音委屈:“我想上个厕所,这回我保证不跑,而且护照不是在你手上呢吗,我也跑不了。”

盛南洲这才放开她。

胡茜西上完厕所后,站在洗手池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仍觉得不真实。脚踩在祖国的故土上,她却觉得晕乎乎的。

洗完手后,胡茜西正要去拿一张纸擦手,结果猝不及防一阵心悸,呼吸急促,整个人靠在洗手台上,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手脚也动弹不得。

像是心有灵犀般,盛南洲觉得不对劲,神色一凛,阔步往女厕所的方向走去,也不顾旁人异样的眼神,直往里面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