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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缘》电视剧改编自尤四姐所著小说《浮图塔》,是一部架空背景的言情小说。次日花朝,最宜踏青游玩,铺子关了一天门,往光华寺有程子路,也没雇轿子,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石板路上,风是和煦的,道路两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风从枝顶滑过,沙沙一片脆响,偶见道旁盛开一朵花儿,叫不出名目,孱弱幼嫩,他摘下来替她戴在幕篱上,透过低垂的绡纱,看到她明朗的笑容。
音楼把昨天听来的关于涂蔼大师的故事告诉他,不无伤感道:“爱人死了,他就出家为僧,每天往返那么长的路,走了二十七年了,说起来真可怜。”
他把她的手牢牢攥进掌心里:“人各有命,所以拥有的时候要珍惜,一旦错过就找不回来了,所幸他觅到了这个法子,否则剩下的岁月怎么度过呢?每日苦行,与其说是超度爱人,倒不如说是自我救赎。”
她把嘴噘得老高:“你非要把事分析得这么明白?”
他噎了下:“东厂带出来的老毛病,一时之间改不了,不过我也佩服他,能坚持二十七年,这份感情委实是渗透肌骨了。”
“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够了,人活得糊涂才是福气。”她替他放下帽帷,路上来往的人渐多,不再说话,只是牵着彼此的手,沿着蜿蜒的路踽步缓行。
安南的佛教分好几家,藏传佛教是中土传过去的,寺庙里的红漆鎏金装饰,甚至匾额上书写的文字都是仿汉。他们进庙拜佛,一个黑漆漆的铜像被鲜花簇拥着,头顶上挂着荡魔天尊的牌子,这尊佛音楼不熟,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天尊殿转到了佛母像前。其实嘴上说不着急,心里也暗暗祈盼,生活已经极尽完美,如果再有个小人儿绕膝,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爱他,想为他生儿育女,这是人之常情。音楼拈了香虔心祝祷,“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怜悯赐我麟儿,若果然如愿,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以报佛母大恩大德……”
她絮叨个没完,他含笑在一旁听着,回首看院里人来人往,一口大香炉里投掷了无数的锡箔,没有化开的捂在底下窸窣作响,浓烟在炉口翻滚,一簇接着一簇,辗转奔向半空,他唯恐烟袭进来呛着她,拿斗笠使劲替她扇风,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来求子,像他这样的极少见。边上人吃吃发笑,音楼起身才发现众人笑话的是他,一下子红了脸,心里却说不出的欢喜,扭捏着拉他的手,闪身出了佛母殿。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来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围,做出个深深的凹槽,溪水从上面奔腾而过,据说佛母早前日日饮这里的水,夸得神乎其神,怀孕时因为丘陀罗还是因为这泉水,到底也说不清了。木槽边上放着几把竹筒制成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拿帕子来回擦了好几遍才递给她,那份矫情劲儿音楼看惯了,拧着眉头虎着脸的模样,觉得分外可爱逗趣。
两个人坐在树荫下的一块大石头上说私房话,猛听远处一间殿堂里梵声大作,音楼探头看,见一个小沙弥匆匆跑出来,拉住问出了什么事儿,那小沙弥满脸喜兴,合十一拜道:“涂蔼大师刚才看见阮氏草姑娘回来,说就快成佛了,主持和高僧们都聚起来念经助姑娘西归,涂蔼大师二十七年功德圆满了。”
这是整个爱情故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了。音楼欣慰不已,携肖丞过去凑热闹,槛外都是人,哪里挤得进去,只听铙钹声阵阵像翻滚的云头,她倚在他身侧感慨:“多好啊,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成佛,他们在天界能相会的,对不对?”
他低头一笑:“会的,只要耐得住,经历一些坎坷,最后终究能到一起的。”
说的是,就像他们,此心不移,千难万阻也分不开他们。
阮姑娘成佛是好事,成了佛,身后总要有处地方受香火,于是高僧们提议铸造地藏尊,建起个小庙安防佛像,今天来礼佛的人很多,为了做功德纷纷慷慨解囊,音楼开始掏荷包,在铜钱里面翻碎银,估摸挑出来有二两,托在掌心说:“咱们也布施些,积德行善有福报。”
相较周围抛出去的几十枚大钱,二两分明要多出不少,她高兴,他也不忍心坏她兴致,点头道好,“什么都 ,搁下就走吧,外面有卖风筝的,我带你去海边放风筝。”
他总拿她当孩子一样宠爱,她乐颠颠应了。费劲钻进人丛里,他在外围等着,闲闲转过身看天边流云,不经意一瞥,见远处松树下站了个人,并不近前来,负手而立,探究地审视他。因着以前不一样的际遇,碰上一点可疑之处都会引起警觉,他看过去,寻常的安南人,身上衣裳不显得华贵,看不出什么来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音楼从人群里钻出来,笑着给他看手里那块雕工粗糙的木疙瘩,“这是涂蔼大师给的神木,随身带着能保心想事成,你帮我钻个孔,我要挂在脖子上。”
他点点头,旋过身遮挡住她,替她放下来幕篱上的罩纱,从那人跟前经过,他倒是一派从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漂洋过海寻见一个地方,自觉离故土遥远便放心大胆度日,这种心思对他来说永远不能有。他对周遭存着戒心,音楼是小孩儿心性,一旦担惊受怕,整夜长吁短叹在床上烙饼,他发现什么可疑也不告诉她,自己小心留神,给她安逸的生活,是他作为丈夫的责任。
芽庄的海滩是细细的金黄的沙构建成的软毯,海水是蓝色的,由浅及深一点点向外晕染。站在这头看那头,缠绵的几个弯势,一排浪翻卷过来,在沙滩上拍打出洁白的泡沫,轰轰烈烈地撞击,又轰轰烈烈地远退,空气里留下细碎的湿气,拂在裸露的皮肤上,微凉惬意。
他们买了个蝴蝶风筝,脑袋上有弯曲的触角,身后尾翼拖得老长,海滩上风大,人也不多,音楼把鞋脱了提溜在手里,奔向一片空旷地,她到安南后无忧无虑,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开阔了,愈发爱纵着性子来,他看着她,只要她在笑着,他就觉得满足,嘴里叨叨着提醒她:“别光脚,沙子底下没准埋了东西,仔细戳伤了脚。”
她不听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过去,低头看那十根洁白的脚趾,小巧玲珑陷进沙子里,简直像个撒欢的孩子,他无奈把风筝递过去,“受了伤我可不管你。”
她潦草唔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一门心思盘弄手里的线团,奋力把风筝一掷,卖力跑动起来,可惜不得法,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她折腾得一头汗,不由灰了心,“一定是骨架扎得太重了,要不就是没糊好,它漏风。”
真会找理由下台阶,他接过来仔细查验,一面问她:“踏青的时候女孩儿不是都爱放风筝么,我瞧你怎么像个外行?”
她有点忧伤:“我哪有那福气学放风筝!”
没人疼没人爱,可怜见的。他揉揉她的脸:“我来教你,乡里孩子到了春秋两季也玩这个,我和肖铎没钱买,就自己动手做,我们那儿管这个叫鹞子,工艺比安南复杂得多,拿葫芦做哨子绑在两翼,送上天后还带响……顺风放不起来,要逆风跑,觉得有风钻进去,鹞子和你对拉,用不着使太大的劲儿,撒开手后放线,抻一抻,慢慢就越升越高了。”他往后退两步,眼里有琉璃似的浮光,“你瞧着,我放起来再给你。”
她在后面追着跑,奥黛的下摆本就薄,被风吹得高高飘扬,有种行走于画中的错觉,她在他身边,一切都顺遂了,眼看着一点点丰腴起来。女人有肉才好看,以前在宫里心思沉,纤细瘦弱的,看上去孤苦伶仃。现在好了,白嫩的圆嘟嘟的脸颊,无一处不叫他产生成就感。男人很多时候也希望求得一份安定,就像现在这样,如花美眷在侧,开间铺子,吃穿不愁,长此以往,人生便尽够了。
行家里手,办起来轻而易举,音楼眯觑着眼看,那蝴蝶扶摇直上,起先还分辨得清花纹,后来渐飞渐远,唯剩下一个模糊的形状,她喜滋滋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线轴边退边放,风力太大,牵制起来很费劲,看水天之间的纱绳刮成个夸张的弧度,真担心吃力不住,一下就断了线,坠到海里,白糟蹋了曾经凌云的豪迈。
“你说它能不能飞过那片海?”
他说:“不能,因为始终有根线牵着……”
他话没说完,她那里哎哟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她一屁蹲儿坐在沙地上,哭丧着脸龇牙咧嘴,他就知道闯祸了,八成脚底下扎东西了,忙上去查看,果然半片牡蛎壳突出了地面,她把脚一举,呜咽着打了他一下,“你这个乌鸦嘴!”抬头看天,风筝线断了,她喃喃道:“这下好了,它可以飞得很远很远了,也许可以落在大邺的疆土上。”
他没言声,知道她还是有些想家的,拔开水囊给她清洗伤口,又扯帕子给她包扎,血很快渗透过来,他用力按住了,怨怼地瞥她:“吃苦头了吧?叫你不听话!”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忍着痛臊眉耷眼偷觑他。光华寺离家二十里呢,伤了脚可怎么走路?试探着嗫嚅:“咱们回家吧!”
“回家?”他把眉头挑的老高,“你能走路?”
她谄媚地笑笑:“你给我雇顶小轿好么?”
他转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背她?二十里地呢!她迟疑了下,“我兜里还有钱……”
“涂蔼大师每天四十里,走了二十年,我背着自己的媳妇儿走二十里,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他趋身亲她额头,“你嫁我这么久,我还没有背过你,今天算找补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怎么能不高兴,她心里都要开出花儿来,脚上伤口最疼,架不住心头欢喜。可又怕累着他,他当官那阵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安南至多酿个酒,也不甚辛苦,现在一下子要让他负重徒步二十里,那可要人命了。
“我知道你的心,这份情我领了,却不能叫你受累。”她腼腆地笑了笑,“我男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做苦力的。”
他倒羞涩起来,故作大方地拉过她的胳膊扛在肩头,夷然道:“背媳妇儿哪里能算苦力?明明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咱们这会儿上路,等天擦黑也该到了。”说着负起她,往上送了送,“趁着我还年轻,有把子力气且叫我表现表现,等我老了,再想背你也力不从心了。”
还是来时路,那幽深回旋的竹林甬道绵延通向前方,两个人相互依偎着,音楼贴在他耳畔问他:“累不累?嗯,累不累?”边说边亲他耳垂,“我给你鼓劲儿,亲一口劲儿就来了。”
他笑话她:“傻子!不过倒真管用。”
“管用么?”她嬉笑着扳他的脸,从耳垂亲到嘴角,“这样呢?是不是更管用?”
他简直拿她没办法,路上有来往的行人,她这么明目张胆,惹得年轻姑娘侧目看,脸面是没有了,也不在乎,外头走着,谁又认识谁?他转过头狠狠亲她一口,“不收拾你,你得瑟得没边儿!”
她笑靥如花,愈发搂紧了他:“肖丞……”
他眺望前方:“什么?”
“没什么。”她枕在他肩头轻叹,“咱们这样多好,不光这辈子,下辈子也要在一起,来生不要这么多坎坷,就在一个村子,媒婆给咱们牵线搭桥,过了礼顺顺当当拜堂成亲,然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不贪图富贵么?”
她摇摇头:“别人没经历的我都见识过了,有一双手,何至于饿死了?”
他说:“好,你就在那里等我,哪儿都别去,也许我是个卖油郎,每天挑着担子经过你家门前,你倚门嗅青梅,天天的偷看我……”
她鼓起了腮帮子:“为什么又是我偷看你?这辈子你还没被我捧够,下辈子打算接着来吗?”
他嗤地发笑:“那我倚门嗅青梅,你做卖油郎?”
她又不依了:“我还得赚钱养家,凭什么好处全被你占尽了?”
他翻过手来,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和我这么计较?”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好了,我还要做女的,你得继续疼我,养活我。春天我坐在门前挑谷种,轻轻的小姑娘,像朵花儿似的,你担着担子从我门前过,看我看呆了,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树,额头撞个大包……我一看吓一跳,本来要去扶你,边上有人,又不好意思,扭身就进门了,后来这事大伙儿都知道了,你家里大人就找媒婆上门提亲,我爹不答应,说你家门第不高,卖油的没大出息,你知道了,上门来求我爹,哭天抹泪保证会对我好,不叫我受半点苦,我爹琢磨这孩子心怪诚的,想想算了吧,只要我们两情相悦,也就不反对这门婚事了。”她说得眉飞色舞,“你瞧瞧,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啊,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恶俗无比的桥段,还安排他撞树,哭鼻子,有这么埋汰人的吗?不过设想一下直乐,“我也不是非得卖油,我可以做木匠、瓦匠、跑单帮,也许手里有点儿小钱,你爹一看,哟,这孩子脑子活,我闺女嫁他不吃亏,就这么定了,你看看,不是更好?”
她嘬唇计较:“倒也是,反正无波无澜的就成了,咱们这辈子多难啊,又是太妃又是太监的。”
现在提起来,有点前世今生的感觉,他徐徐长出一口气:“是啊,好在都过去了,人就是这样,没有坎坷不懂得珍惜,好比我,以前只知道揽权敛财,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放弃一切带你到安南来,现在瞧瞧,一点儿都不后悔,还老夸自己干的妙。”
她立马得了势了,摇着两腿道:“我早说过,跟着我,你有福享。”
他哑然失笑,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长路漫漫,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头,太阳西沉了,林间风影婆娑,他扭头问她:“脚上怎么样?还疼得厉害么?”
她说:“还好,不过有点累,咱们在道旁歇一歇,喝点水吧!”
再往前一程有个石界碑,小小的,杌子高低,他背她过去,让她坐定了蹲下来查看她伤势,音楼拉他一下:“我没事儿,你坐会子,累坏了吧?我跛点儿,也能走上一段。”
他说:“不必,我背得很称手,你乖乖听话就成。”
夫妻俩并肩坐着看天边晚霞,离家估摸还有七八里地,再走上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东加长西家短地闲聊,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有辆牛车经过,赶车人是城西开粮油店的黎老板,黑黝黝的中年汉子,看见音楼便一笑,停下车招呼肖丞:“方先生也去赶庙会吗?上车吧,我载你们进程。”
牛车是简单的四个轱辘一张大门板,已经有好几个搭顺风车的了,一个小城里住着,都很面熟,大家很快腾挪出地方,两个人合十谢过了黎老板和众人,他把他抱上了车,黄牛慢吞吞动起来,挤在人堆里,汗气氤氲,却也很觉快乐。
大家笑着搭讪,问音楼的腿怎么了,肖丞把她的脚垫高,“不小心扎伤了,破了个口子,流了不少血。”
众人啧啧赞叹:“能走这么远,不疼么?”
音楼靠着肖丞笑道:“不是自己走,是我相公背我。”
“哦。”众人纷纷说,“伉俪情深啊!”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阮氏草姑娘要造地藏尊上来,大家互问布施了多少,一位邻人看着音楼道:“夫人做功德的时候我在边上,看夫人捐了不少呢,真好心!好心得好报,佛会保佑你们的。”
音楼笑着颔首,做善事是求心安,她现在的生活,真没什么可不足的了。自己尘埃落定,便有多余的热情去救济别人。涂蔼大师这么虔诚,如今总算功德圆满了,她也替那位早殇的阮氏草姑娘高兴。
来安南的头一年,不温不火地过着。看月升澜海,云卷云舒,一个恍惚,已经到了八月里。
八月是最热的季节,以前在宫里,大日头底下能吃冰花儿,这里不行,这里冬天几乎不下雪,就算能落那么薄薄一层,不到两个时辰就全化了。
音楼家的小铺子,开门待客的时间相应缩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为这两天她不受用,有中暑的迹象,热起来犯恶心,但热劲儿过了倒还忍得。
肖丞天天给她泡薄荷茶喝,味道实在不太好,可是对付她的恶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缓和大半天。
他们家的小楼后边加盖了个亭子,因为建的很高,蚊蝇比较少,夏天吃了晚饭上去纳凉,肖丞早早拿凉水泼洒过,比闷在屋里要好得多,音楼摇着蒲扇凭栏而坐,身上不太舒服,人总显得蔫蔫的。她小时候就爱痤夏,今年发作得出奇厉害,昨儿叫他刮痧,铜钱来回好几下,一点都显不出来,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想起来自己月事晚了好几天,那时候彤云有了身子也犯恶心,自己这些症状,似乎可以往那上头靠一靠。
她心里一阵阵热起来,别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确定,不敢告诉他,万一空欢喜一场,岂不令他失望么?明天要找个大夫瞧瞧,瞧准了在同他说不迟。
她揣着小秘密,脸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边看她半晌,她笑他也跟着笑,“有高兴的事儿?”
她说:“没有,你别问。”垂手握住涂蔼大师给的那块神木,轻轻盖在小腹上。
“咱们可是说好的,什么都不瞒着对方,你再想想,真没事么?”
她但笑不语,低下头不答他话,在他看来就是故意吊人胃口,她越这么神神叨叨的,他越是心痒难搔,挪过来挨在她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窝:“你说不说?”
她摇头:“真没什么事儿,白天听人吵嘴很有意思,现在想起来发笑罢了。”
他觉得她是朽木不可雕,在一起这些时候,她的狗脾气他能不知道么?真听见点什么,早就迫不及待告诉他了。
他抱胸看她:“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缺德事儿?”
她啐了他一口:“别混说!”复低声嘟囔,“这事儿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他爹。”
他没听清,追着问:“你说什么?”
她烦他,转过身去兀自摇扇:“你听岔了,我什么都没说。”
他觑脸笑道:“那咱们回房再议一议孩子?”
音楼一个没忍住,差点就漏了底,忙别过头道:“今儿不行。”
他不明白了:“为什么?咱们常议孩子,今儿怎么不成?”细打量她脸,“是身上不方便么?”
他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宫女子在尚仪局和敬事房的记档都要送到他值房过目,扣牌子无非是月事和有孕么!这人精明起来很精明,糊涂起来也够受的。音楼站起身缓步踱,琢磨着是不是该筹备小孩儿衣服啦,甭管这趟有没有,先置办起来总没错,现在不似以往,没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个女人家不过问,难道叫他来操心么?
她想一出是一出,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楼。
他在后头追着,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知道问不出原委来,也不多言,只管旁边观察,她并不管他,进了屋子翻箱倒柜找尺头,一样一样花色挑,挑完了归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时扯出他以前的玉带,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似乎发现了价值,坐在灯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来,拆完了值钱的东西倒不稀罕,一条莽带颠来倒去看,然后叠起来,卷进了尺头里。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点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有了?”
她愣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来了?我原想明儿问过了大夫再告诉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诊过了脉才能知道。”
她这里还在解释,肖丞已经忙乱起来,点了盏灯笼吩咐她:“你别乱走动,快歇着,用不着等明天,我这会儿就去请陈先生……你躺着,别动!”
他很快出去了,音楼想叫他都来不及,她哭笑不得,这人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方寸大乱,可见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是时候该来个孩子了,他们相依为命却幸福美满,再来个小人儿就齐全了,人口壮大了,她和她就更紧密了,因为自己总是很傻,总是怕,怕他哪天会突然消失,就像在宫里那时一样,她面对高高的墙,孤立无援。
芽庄人口不太多,整个城只有两位大夫,陈先生通中原的岐黄,医技似乎也更高。他们来得比想象中的快,她几乎可以看见秦淮河那晚,他两个起落就到河对岸的样子。
肖丞有点慌,拱手请陈先生坐:“劳烦先生诊治。”
陈先生是个蓄着菱角胡子的小老头儿,平时有来往,人很和善。音楼坐在对桌,撩起袖子把手腕搁在迎枕上,夫妻俩如临大敌盯着他,倒把他弄得十分紧张。
心跳隆隆的,陈先生搭在她脉上的手指仿佛掌握生杀大权。音楼巴巴儿看着他,半晌他终于收回手,脸上有了笑模样:“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脉是喜脉,嗜睡恶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颐养一段时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让人送些保胎的药来,发作得厉害用一点,平常没什么不适就顺其自然。有些富户一听说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药柜搬到他府上,这样不好,是药三分毒,你们中原人说医者父母心,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言,少吃药,不宜劳累,坐胎头三个月忌房事,等显了怀适当散散步,将来分娩不至于吃太多苦……”
他絮絮嘱托,也不知那对夫妻听没听见,只管相拥而泣去了。陈先生见怪不怪,这样恩爱的小两口有了孩子,能不高兴疯了么!他笑着把医箱收拾起来,说了两句恭喜的话便告辞出门了。
“不成,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你现在要人看护,万一我没顾及,你身边有人跟着我才踏实。”他在屋里团团转,“后天我去买木板,给咱们孩子做个摇车,还有尿布褥子,用不着你自己准备,回头一样一样都由我去办……”他仰起脖子双手捧脸,嗓音里带着哭腔,“天爷,我真太高兴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后……祖宗保佑,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
前头说得很感人,最后一句简直找骂。音楼本来眼泪汪汪的,被他这么一打岔愕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没正形儿呢!”看他忙乱得不知怎么才好,上去拉他坐下来,笑道:“不就有个孩子么,又置产业又买人,那点老底全露了。我没事儿,穷苦人家就不养孩子了?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我不稀图别的,来芽庄这段时间也习惯了,自给自足,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再不济还有你呢,哪里就委屈了我?”她偎进他怀里,盘弄他领上圆圆的盘扣,轻声说,“我觉得像做梦一样,你别动,让我靠会儿醒醒神。”
他自然不动,但却似怀揣了个宝贝,从头摸到尾,手探进她衣裳里,抚她的肚子,抑扬顿挫哼唱起来:“咱家也有儿子啦……”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体贴更胜从前,做买卖不那么上心,媳妇儿要举在头顶上。音楼这胎怀的很好,许是颐养得宜,肚子吹气似的大起来,前两个月还常孕吐,胃口不好,后来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变得很奇怪,闹着要吃蛤蜊和螺蛳,把肖丞弄得焦头烂额。
这种贝壳类的东西不像鱼虾,带着寒气的,有身孕的人当忌口。他不让她吃,她嘴馋闹脾气,别别扭扭半天不搭理他,他含笑在边上看她,仍旧满心欢喜。那圆溜溜的肚子长势喜人,六个月就顶的上人家将生的大小,只是可怜她,似乎比一般人更累,坐在那里起不来身,眼泪汪汪想办法,想让他找布带兜起肚子挂在脖子上,试图减轻些份量。
“那怎么成,别异想天开!”他当然要拒绝,没听说哪个孕妇这么干过,可是心里老大不忍,搓搓她的手安抚她:“好媳妇儿,等孩子落了地,我给你做炙蛤蜊,做满满一大盘,都是你一个人的,再咬咬牙,还有三个多月就苦尽甘来了,你瞧咱们盼他盼了那么久,虽然他磨人,好歹是咱们的孩子,我是没法儿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情愿自己受这份罪。”
瞧这话说的!她皱着眉头说:“连这活儿都让你代劳了,我干什么呀?得了,出去溜溜弯吧!”
第102章 番外 2 出书版番外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海边上慢慢溜达,她看天上的云,指着这朵说像窝头,那朵说像柳叶糖,他听在耳朵里,又好笑又唏嘘。
走出去一里地,遇见了补网回来的吴大娘,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吴大娘打量音楼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里总看你坐着,今天才发现肚子这么大了!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音楼说:“还早呢,才六个多月。”
“六个月?”吴大娘讶然道,“那也太大了,依我看是个双胞儿,你们好福气啊!”
两口子面面相觑,音楼是头回怀孕,不懂得里头玄机,呐呐道:“陈先生问脉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双胞儿……”
吴大娘摆摆手道:“脉象上时看不出单双的,女人们生养过,就靠体态,大抵能猜出几分来,当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听,月份大了能听见嗵嗵的心跳,要是两边都有动静,那十有八九错不了了。”
要么不来,一来来俩,老天爷也太给肖丞面子了!两个人高兴坏了,赶紧往回赶,到了家点上灯,他扶她在椅子里坐下,解开罩衣看,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锅,锅底尖尖的,因为有胎动,形状总是不太规则,他轻轻抚了好几下,在那紧绷的肚皮上亲了两口:“好孩子,叫爹听听,到底是独一个呢,还是哥儿俩?”
孩子像听得懂话似的,安静下来,不像之前伸胳膊抻腿满肚子翻筋斗了。他贴上去,隐约传来小而脆弱的咚咚声,跳得很快,挪个地方,渐渐那心跳有回声似的,一前一后错开,咚咚、咚咚……他寒毛直竖起来,哆嗦着嘴唇抓住音楼双肩:“是……有两个。”
她愣愣看着他:“听准了吗?”
他用力点头:“准得不能再准了。”
难怪肚子这么大,果真有两个!音楼咧着嘴笑:“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啊!你和肖铎是双生,咱们这会儿也有两个,好极了!两个什么?儿子?闺女?还是一男一女?”
“甭管是什么,横竖他们以后比我和肖铎强。”
他在一旁坐下来,不知怎么沉默了。音楼偏过头去看他,灯下的侧影有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个人再了得,心里总有温柔的地方来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劲往前冲,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过去,现在纷争去远了,悠闲度日,人也变得柔软,孤零零往那里一坐,叫她心疼。
她起身走过去,捋捋他的发,把他带进怀里:“我们肖家慢慢会壮大起来的,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里人,瞧见咱们过得好,必定替我们高兴,咱们这胎是双胞儿呢,连着肖铎那份也一块儿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实在难受,咱们把爹娘和肖铎的牌位都送进庙里去供奉,涂蔼大师不是要建地藏庙吗,咱们多尽一份力,请他辟出个地方来,让咱们家人跟着受香火,这样好不好?”
安南人对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进庙里供奉,音楼早就有这想法,一直没和他提,因为知道他不会答应。
他果然摇头:“上头名字篡改了,功德还是白做,要是不改,万一叫有心人落了眼,招出什么祸端来就不好了。”他勉强笑了笑,“你也说了,我还要你们,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老天爷夺走一样,别样上总会补偿的。”说着摸摸她肚子,“这不,补偿来了,可我有些担心,两个好虽好,你生起来只怕辛苦。”
她心里也害怕,却不愿让他担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对我好,虽然你已经够好了……”她吻吻他的唇,“督主沦落到做饭洗衣的地步,叫你以前手下那帮人碰见,不知是个什么想头。”
说起这个有点臊,如今是廉颇老矣,怎么骄矜早忘了,曾经笔杆稍不称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汤、浆洗衣裳,干得风生水起,不光这,要不了多久还要带孩子,以前从没设想过有这一天,屈才屈大发了,可即便如此,还是乐此不疲。
“我三饱一倒,过得逍遥,洗衣做饭我乐意。”他在那高耸的胸上 了一把,“我是有妻万事足,碍着别人什么?”
有钱难买我愿意,这样最好。
音楼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里各人症状都不同,她的更严重些,从八个月起开始水肿,肿得两条腿没法走路,这还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来越大,皮肤绷到了最大限度,常常痒得抓心挠肺,那两个孩子在里面倒很活跃,所以经常能看见一个抹着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搁在床板上,隔着一层皮肉,两只小脚各自做个漂亮的踢滑,从中间往两边呼啸而去。
这样的日子,真是痛苦与甜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终于到了着床的时候。
那天阵痛来的汹涌,生双胞儿风险大,肖丞看见她发作,把所有能请到的接生婆都请来了,他们是外乡来客,在本地无亲无故,好在平时口碑不错,邻里都很愿意帮忙。安南和大邺的规矩一样,男人不能进产房,可他并不在意,最艰难的时候他要陪在她身边,毕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楼没有靠山。
他给她鼓励,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在用力的时候掌力极大,把他握得生疼,因为是头胎,生起来很不容易,从午后一直耗到深夜,实在是漫长苦难的经历,他看见她满脸的汗水,但是心里有希望,眼神澄澈明亮,反倒是自己没出息,紧张得头昏脑涨,视线扭曲,连门窗都有了弧度。
记不清等待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了,只知道难熬至极,唯一能做的是给她鼓励,音楼在大事上一向很坚强,她没有哭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终于有了进展,他看见稳婆倒拎起一个红通通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啼哭从那幼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一下击中他的心脏。
“恭喜方先生啦,是个男孩。”吴大娘把孩子包起来送到他面前,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从那道微微的缝隙里看他父亲。
肖丞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庞大的喜悦穿透他的脊梁,那是他的骨肉,天天的念叨,他终于来了!他打着摆子把孩子抱进怀里,不敢用力搂住,半托着送给音楼看。
双生子的个头相较单生的要小得多,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她挣扎着摸摸他的小脸,感觉手指头上冰凉都是汗,没敢多碰,让他把孩子交给奶妈子。才落地的经不得饿,喂得饱饱的,吃完了好睡觉。孩子睡觉长个儿,三天就能大一圈。
两头都记挂,记挂儿子,还记挂肚子里那一个。羊水破得久了,不能顺顺当当生出来,对小的不好。有的产妇两个间隔的时间长,有的却能连着来。她运道算高的,休息了一盏茶时候,也没怎么觉得疼,大概是疼得麻木了吧,听见接生婆说孩子进了产道,看得见脑袋了,有了前头一个,这个生起来轻省些,但也费了一番功夫,憋得脸红脖子粗,突然一松快,便听见那头细细的哭声传来,猫儿似的,声气大不如前一个。
她心里有点着急,听见吴大娘又来报喜:“哎呀真是太齐全了,难得难得,是个姑娘!”
老天厚待,儿女双全了,可是小的实在太小,他都不敢上手抱。
吴大娘笑道:“大的在娘胎里抢吃抢喝,小的斗不过他,难免吃点亏,落了地后各长各的,慢慢就追回来了,不要紧的。”
两个孩子五官是一样的,只是一个长开些,一个还是一团。肖丞对吴大娘千恩万谢:“我们夫妻在芽庄没有亲人,这趟全靠邻里帮忙。”取出二十两利市来交给她道,“内子才生产,床前离不得人,这是给大家的谢礼,劳烦大娘替我打点,今天辛苦大娘了,等内子满月,咱们再登门拜谢大娘。”
二十两银子的谢礼,对于靠海为生的渔民是笔不小的数目。那些惯常接生的女人们,每次得到的不过两对发糕外加一吊钱,这趟来每人派下来能挣四两,已经是市面上难寻的高价了。
吴大娘响亮应一声,招呼善后的加快手脚,屋里收拾妥当了方退出去。
孩子有乳母喂养,音楼太累,一面牵念一面又睁不开眼。朦胧中看见肖丞在她床边坐着,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偏过头去,悄悄在肩上蹭了蹭。
原本以为孩子落了地,家里肯定要乱套了,可是没有,他请来的两个乳母并不离开,常住在他们家里,不单如此,周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一个个精干警敏,分明和当地的土著不一样,她知道他开始动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一点后路都不留,那还是肖丞么?
琐事不必他操心,他又成了那个仪态万方的督主,抱着儿子逗弄,告诉他:“你叫既明——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爹盼你将来有出息,能保护家人,能定国安邦。”儿子没理睬他,吹起很大一个泡泡,“啪”地一声破了,溅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儿子眼里没有他,他转而去讨好闺女,小二生来孱弱,当爹的总是偏疼她些,接过来捧在胸口,轻声唤她:“小二啊,爹给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安歌,安歌送好音,你瞧和你母亲的名字连上了,你高兴么?”
闺女比儿子贴心多了,小二看着他,露出牙龈冲他笑,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孩子打个嗝就开始吐奶,白腻腻的两股从嘴角一直流到后脑勺,把他新换的衣服都弄脏了。
平时那么爱干净的人,遇见两个小霸王也没法子。再说这世上哪有嫌自己儿女脏的爹妈呢!肖丞灰头土脸依旧很快乐,在那寸把长的小脚丫上亲了又亲:“我闺女真聪明,不舒服就吐出来,咱们从不委屈自己。”
音楼产后十几天,对自己的体形恢复很觉不满,之前肚子撑得太大,一时间缩不回去,站在那里还像三四个月时的情景,真着急啊!她哭丧着脸看肖丞,把一卷绫子交到他手上:“你使劲扽着那头,我得好好勒上一勒。”她把一头裹在肚子上,陀螺一样转圈,转得头昏脑胀,一下子扎进他怀里,“小二她爹,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你会不会瞧不上我?”
他把她圈在怀里慢慢摇晃:“不会,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瞧不上你!你是我们肖家的大恩人啊,这辈子我都要好好报答你,至于肚子,年轻轻的,过阵子自然会复原的,其实你不知道,你怀孕的时候最美了,比我头回见你还要美。”
虽然听得受用,但是心里依旧不好过:“里面有孩子你才觉得美,实心的饺子就没意思了。”
“没孩子还能有牛黄狗宝。”他笑道,“你就这么养着,我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
“小二她爹……”
“小大他娘……”
两人一吹一唱,常在房里玩这套把戏。音楼现在自信心锐减,只有男人不断安慰才能找补回来。
小大和小二渐渐长出了人模样,安南气温偏高,小孩儿用不着包裹襁褓,就穿小褂子,两个并排躺着,扎舞着手脚,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看着能把人心看化了。她常坐在边上摇摇车,抱抱这个,再抱抱那个,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他们家的更漂亮,先前吃再多苦,现在看来也值得了。
女人做了母亲,精力难免要分散,她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偶尔发现肖丞心不在焉,问他他总推说没什么,她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安南国君派人来,她才意识到安南他们是呆不下去了。
几位官员进了他们的铺子,站在店堂一隅四下打量,对看店的伙计拱了拱手道:“我等奉命前来拜访,劳烦请你家家主出来一见。”
后院十几个人都聚在一处听示下,肖丞睨眼看过去,低声吩咐:“你们看顾好夫人和少主,我先去探探那些安南人的口风,回来再作计较。”
他要往前去,音楼奔出来,抓着他的手问:“他们是来拿人的么?难道紫禁城里得了什么信儿,打发这里的布政使寻根底?”
他笑了笑:“大邺早就不在安南设布政司了,你放心,几个泥腿子我还应付得了。”说完抖抖袍角,转身往店里去了。
既然引起安南国君瞩目,到最后无非两种可能,来人若不是为捉拿,那就是冲着招安。
果不其然,有求于人,那些小国官员很会以礼待人,一个满揖,几乎把两手抄送到地上去,“大国上宾,莅临我安南弹丸之地,不周之处,诚惶诚恐……”
话没学囫囵,说得也不叫人动容,肖丞把礼还回去:“方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诸位大人如此礼遇!方某虽从邺来,不过以买酒为生,万不敢自称上宾,诸位大人如此,委实叫方某忐忑,莫不是哪里出了差池,错将方某认作别人了?”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文绉绉再行一礼,赔笑道:“不曾 ,卑职叫吴桃,隆化八年出使过大邺,彼时曾得肖大人多方照应,肖大人是贵人事忙,并未留意我等小吏,卑职们对大人却是记忆犹新,大人是人中龙凤,单凭这堂堂好相貌,要想不叫人记住也难。前几个月底下人来通禀卑职,说光华寺一位香客容貌肖似大人,那时卑职正忙于筹备出使真?,这事就耽搁下来了,昨日方才回朝,便将此事回禀我主,我主得知后大感意外,即命我等前来拜会。”说着略?一下,一个安南人,这么长篇大论真不容易,舌头调不过弯,需要休息休息才能从头再来。
肖铎心里计较,若是一味打太极,似乎不是明智之举,你否认不打紧,那人要向大邺求证,这么一来倒弄巧成拙了。需先稳住,再徐徐图之。因喟然长叹:“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我离开大邺来安南,无非是想求得太平度日,没想到才区区一年,就被人勘破了。”
那吴桃奉承道:“大人何等才干,流落在这乡野间太过屈尊了,我主早有口谕,若能请得大人为朝廷效力,必许以高官厚禄,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大小琉球虽然暂时失势,却不能阻止芸芸小国对大邺这块丰泽而迟钝的肥肉的觊觎。他曾主持朝政,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知大邺情况,安南国君是想笼络他,让他出卖故国?
“一片好心,然而太过大意。”他微微一笑,“倭寇滋事,大邺对各属国加强监管,朝中有一批人撤出去,贵国国主不知道么?邀我入朝……不怕有诈?”
那三个官员着实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一层,有些迷惘起来。这事的确有耳闻,里头虚虚实实也弄不清,可他不是太监吗?太监怎么娶亲,还能让女人生孩子?如果不是幌子,那就是叛逃出来的,安南人虽然不及中原人肚子那么多小九九,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肖大人高山仰止,在大邺是极有名望的人,细作这种差事,哪里用得着劳动您的大驾!”
他笑得更奇异了:“既这么,肖某再推脱未免不识抬举,但是目下儿女尚年幼,山妻也需要照顾,可否容我两年?两年后肖某出仕,定为国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底不是押解犯人,总要人家高兴,硬来不成事。再说他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小国的人眼皮子浅,也容易受惊吓,得回去合计合计。他们都是不做主的人,把消息带给国主,请上面定夺,反正也不急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