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妃立刻抖擞起了精神,连身板都挺得更直了。音楼边上的丽妃本来与她相当,皇帝这话一出,顿时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倒觉好笑,顺势往下缩了缩,横竖不管谁当皇后,音阁看来是没希望了。白白挨了两巴掌把张皇后拉下来,没想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说起来怪可怜的。
皇帝走下御座,两面宴台当中有条宽绰的中路,他背手踱步,半昂着头,嘴角带着笑意,吟诗似的缓缓念道:“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今有哕鸾宫端妃,纯孝谦让,秉德安贞,恪娴内则,当隆正位之仪。朕仰皇太后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自此赞襄朝政,与朕坐立同荣,无忘辅相之勤。茂祉长膺,永绥多福,钦此。”
晴天里一声炸雷,笔直劈在头顶上。音楼吓得肝胆俱裂,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惶惶看众人,殿里的妃嫔也像淋了雨受了惊,瞠大了眼睛瞪着她。原来不是她走神听差了,皇帝的确封她为后,连册文都不用颁,直接的口谕,比什么都来得精准。
这是怎么回事?她惶骇至极,调过头去看肖铎,他面上镇定,拧起的眉头却藏不住他的震惊。皇帝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难怪腊八来她殿里说了一车莫名其妙的话,是早就有了成算吗?册封她为皇后,然后心安理得让肖铎替他卖命。因为江山不再只系于他一身,也与她休戚相关了。圣主明君靠励精图治,他则是剑走偏锋,欢天喜地变成了个操纵皮影的艺人。她脑子里乱成了麻,一切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有招架之力。
可是自己不能乱方寸,现在有个差池,也许下一刻御林军就会一拥而入押走肖铎。这天下终归是他的天下,肖铎做得足够好,可惜没办法阻止皇帝亲下诏命。她只有请辞,希望很渺茫,但也要试一试。
她跪下来,前额抵在地毯错综的经纬上,“奴婢无德无能,不敢受此皇恩。奴婢是先皇宫眷,得皇上恩典重入宫闱,已经是万万分的荣宠。如今再受中宫印册,奴婢就是千古罪人,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求皇上收回成命,求皇太后成全奴婢。奴婢……实在不能……”
她叩地哽咽不止,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那形容儿前所未见。肖铎只觉眼前的人和物件飞速旋转起来,脑子发热,简直按耐不住心头升腾的怒气。好一招釜底抽薪啊,足可以耗光他所有的耐心。这罪恶的紫禁城,每一步都暗藏心机。他的涵养和隐忍通通离他远去了,不论他和音楼怎样海誓山盟,终究敌不过皇帝正大光明的昭告天下。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混乱里动了杀机,也许背水一战也未为不可。
他探手去摸腰间软剑,曹春盎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弑君容易,逃脱太难,皇帝既然这么安排,事先必定作了万全的准备,谁敢妄动,还没踏出宫门就会灰飞烟灭。曹春盎不能说什么,只用哀恳的眼神望着他——想想娘娘,愿意看她被御林军剁成肉泥么?
他要带她走,要全须全尾的带她走。霎时巨大的痛苦把他淹没,只恨当初自己放不下,若真的下了狠心同她私奔,不管遇到多大的险阻,都不会像眼下这样令人绝望。
册封皇后已经是一个女人登顶的时刻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辉煌,不管是喜极还是表面谦让,似乎都不该是音楼这样的反应。皇太后被皇帝钻了空子大为不满,原本要驳斥,看见音楼这模样,一下子又变得无从说起了。
其实皇帝一开始想册封的就是她吧!步音阁不过是顶在头上当枪使,否则哪里那么容易就作罢?一个皇后,天下母,居然册封得如此草率,皇帝的荒唐实在令人咋舌。当真是妾不如偷,好好的三宫六院连瞧都不瞧,别人的女人,再臭都是香的。
可是当着众人面亲自颁布的诏命,已经没有更改的希望了。皇太后怅然看着跪地不起的新皇后,无奈道:“这是你的造化……”
音楼高声说不,“奴婢微贱,请皇上另择贤能。”
事态发展得十分古怪,大家都摸不着头脑。新后执意不从,皇帝脸上也不光鲜。一时僵持不下,皇帝只得亲自上前挽起她,一手扣住她腕子,脸上笑着,眼里却风雷毕现,“朕这里不兴三封三辞那一套,自古君王一言九鼎,皇后自谦朕知道,但是自谦过了头就不好了。”他指尖用力,颇具警告意味,转头对肖铎下令,“明早诏告天下,朕已封步氏为正宫皇后,从此出同车、入同座,朕也打算谱一曲传世的佳话。”
他朗声笑,笑声粉碎了多少人的梦想已经无从考证了。肖铎看着音楼,她眼里带着凄惶和哀告,他知道她的心,两个人相爱到一定程度,只需一个眼神就懂得其中含义。他咬碎了牙,忍辱躬□去,“臣遵旨。”
满殿的宫眷出列,在宴桌前就地跪下磕头,恭请皇后娘娘金安。音楼听着这些声音隆隆在耳边回荡,人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黄金做的瓮里,感觉不到荣耀,只有满腹的委屈。她转过头看皇帝,他的笑容那么可怕,原来爱情也可以伪装,为了全盘操控,他甚至不惜赔进帝姬。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音阁?”她说,“你不是很爱她吗?”
皇帝略挑了挑嘴角,“朕说过,朕最爱的是你。至于她,留着叫人说嘴。朕已经替她择好了夫家让她改嫁,皇后念着姊妹情,愿意的就操持操持,若是不愿意,另指派人经办就是了。”
这个无情的人,音阁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居然就这样把她嫁了!她觉得不可思议,他伸手来抚她的眼睛,“别这么看着朕,朕不过是爱你。”
音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说回去其实也不准确,她搬进了坤宁宫,那个从前只能仰视的地方。做小才人的时候隔墙远眺,看见这里的重檐庑殿顶都会赞叹不已,现在入主这里,居然一点都不快乐。
她站在檐下看,八宝的雀替、盘龙衔珠藻井,那么高的规格,这里是紫禁城的中枢。住过荣安皇后、住过张皇后,如今轮到了她。她们的下场并不好,自己又会怎么样?
宫婢和宦官往来,忙着替她归置东西。她独自转到配殿里,宝珠进来,低声唤她,“娘娘……”
她呆坐着,两眼定定落在墙角,紧握两手搁在膝头。
“今儿才册封,晚上恐怕要翻牌子。”宝珠迟疑道,“娘娘如何应对?”
她闭了闭眼,“我连死都不怕。”
女人走投无路就会想到死,宝珠束手无策,哀声道:“您不为督主考虑么?”
她身在这个位置,已经看不见未来了。皇帝在她身上打了个戳,她成了大邺的皇后,以前尚且不能挣脱,更何况以后!
她仰起脸说:“宝珠,我和他有缘无份。以前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可你瞧见了,事实就是这样。也许该断了,以后的路越来越难走,我会拖垮他的。有时我在想,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其实我在殉葬那天就已经死了……”她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我从绳圈里看到他,他是最后一个留在我记忆里的人,和我从来没有交集,只是送了我一程。”
她有点魔症了,吓得宝珠忙打断她,“娘娘千万别胡思乱想,您活着,大家都活着。今天的事来得突然,奴婢知道您慌神,您先冷静下来,总会有法子的。”
有什么法子?皇后就是最好的枷锁,套住她,让她寸步难行。她想过了,皇帝要是强迫她,她就跟他同归于尽。她站起身,在屋里兜兜转转找了半天,宫里的利器都是有定规的,平时收起来,要用的时候还得“请”。她没法和宝珠说,要是让她知道,肯定想尽办法通知肖铎。她不敢设想他现在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自己痛苦,他胜她百倍。真逼急了做出什么事来,万一不成,看着他去死么?
她走出配殿转身南望,乾清宫就在一墙之隔。今天是册封头一天,他没有不来的道理。果然转头圣驾便到了,他依旧笑得温文,语气也很松泛,环顾四周道:“朕以前不常来坤宁宫,这会儿看看摆设都换了,和原来大不一样了。皇后可还称意?”
她漠然站在那里,不行礼也没有笑脸。看着他,像看待一个陌生人。
第93章 别时花尽
皇帝知道她不痛快,不痛快又怎么样?既然诏命已经下了,她就得踏踏实实做他的皇后,这辈子没他的令儿,不能走出后宫半步!
不过剑拔弩张毕竟不好,他得保持风度,状似不经意道:“朕听说你喜欢梨花,提督府的梨树好,新挪了地方照样花繁叶茂,搬进坤宁宫来一定也能成。”
他是有意敲打她,让她知道她和肖铎的过往他都有数么?音楼摇头道:“挪一回也许能活,挪二回必定会死。树木和人一样,有的地方能适应,有的地方不能。宫里的基石打得那么厚,它的根须穿不透,早晚会枯死的。”
“是么……”他表情平静,负手道,“说得有些道理,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作罢了。原先想过让你住承乾宫,那里梨树是紫禁城里顶有名的,可碍着祖制,正宫还是得居坤宁宫。”他侧过头,朝永祥门上看了一眼,“再说那宫不吉利,邵贵妃和荣王都死在那里,是谁的手笔,你知道么?”
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皇上为王时便运筹帷幄,宫里谁生谁死,都是皇上说了算。”
他嗯了声,并没有生气,“这话在点子上,万事皆有定数,要不是当初朕下令留你,这会儿你应该躺在地宫里,也许腐烂了,只剩一捧尸骨。”他玩味地打量她,“老天待朕不薄,朕留对了人,挣来一个皇后。音楼,你这辈子要陪着朕到地老天荒了,将来就是入皇陵,朕的身边也有你一席之地,你高兴么?”
高兴个鬼!她咬牙看着他,恨不得扑上去和他拼命。他斩断了她所有的梦想,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她不明白,什么促使他非要封她为后,就算为了牵制肖铎,她人在妃位也是一样。如果说他是真的爱她……她简直要笑出来,自己这么傻,也只有那个感情同样幼稚的肖厂公会看上她。爱情对皇帝来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早就修炼成精了,就凭区区的她,怎么能入他的眼?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您在册封之前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到现在说高不高兴,没有任何意义。”她不在乎是不是顶撞了他,如果这样能让他申斥她,甚至禁她的足,反倒如了她的意了。
皇帝叹了口气,“现在还是大正月里,天儿冷,没的着了凉,进去说话吧!夫妻本是一体,这么争锋相对什么意思呢!”他来牵她的手,她挣了挣,他攥紧了不放,她没办法了,只得被他拉进了殿里。
坤宁宫里陈设奢华,不说那些紫檀的大小件,就说多宝格里的青玉执壶、汉玉璧磬、象牙水盛,也是形形色|色叫人眼花缭乱。大邺时至今日,早就忘了天下初定时的简朴作风。凤子龙孙们习惯了骄奢淫逸的生活,细微处见真章,地罩上悬挂整幅的金寿字妆缎,那种料子是御用,一匹抵得上老百姓一家子半年的嚼谷。
音楼踏进这样的环境,浑身上下不舒称。她也不坐,只立在那里,满满都是敌对的情绪。
皇帝不傻,他都瞧得出来,不过并不急于戳破她,理了理袖子嘱咐崇茂:“晚膳在皇后宫里用,你打发人同国师说一声,朕今儿疲懒,就不过西苑了。打坐的事儿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今天是皇后的喜日子,朕留宿坤宁宫。把檐下站班儿的都撤了,朕要和皇后说说体己话。”
音楼听闻他要在坤宁宫过夜暗自焦躁,愕着两眼道:“奴婢身上不好,恐怕不能侍候皇上。”
殿里侍立的人都撤了出去,偌大的进深,冰冷的摆设,还有蹙眉相望的两个人。
皇帝的脾气虽好,也不能容忍她一再违逆。手里把玩的玉石往炕桌上一拍,寒声道:“是吗?你说不好,朕倒是兴致高昂。你自入宫以来只侍寝一回,如今做了皇后,仍旧这个样子似乎说不过去。帝王家最要紧一宗就是皇嗣,皇嗣是什么?是将来挑起大邺江山的中流砥柱!你身为皇后,无所出总归不好。虽说音阁生了儿子会过继到你名下,但那毕竟不是自己骨肉,隔着一层,朕最明白其中苦处。”
他说起音阁,愈发叫人憎恶他的险恶用心,“音阁怀着龙种,你把她嫁给别人,不觉得愧对她吗?”
他形容儿傲慢,转过脸道:“朕别样上补偿她就是了,她配的男人不过区区六品小吏,朕抬举他,给他官做,音阁受封诰命,照样锦衣玉食。原本让她进宫也不难,可既然封你为后,少不得牺牲一个她了。对朕来说,最要紧的是皇后,旁的人再了得,也是玩过了就撂。”他起身,试着拢她的双肩,“音楼,朕从头一回见你就喜欢你,本以为是一时新鲜,没想到牵肠挂肚了那么久。你从南京回来,病得那模样,朕在哕鸾宫照料你,也许你不觉得什么,朕的心境却和以往大不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天下男人的通病。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你是大邺的皇后,该定下心来了。皇后与朕同体,这家国天下也有你的一半,夫贵妻荣的道理你懂么?”
她当然懂,可是她心里认定的丈夫不是他,所谓的荣不荣也就和她没有关系了。他不过是要利用她,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有意思么?
“做皇后非我所愿,后宫多的是淑德含章的宫妃,她们里头哪个都比我强。”她叹了口气道,“既然诏命下了,短时间内再更改,弄得儿戏似的。这衔儿我先受着,皇上可以再觅人选,过阵子废后重立也未为不可。”
“若朕就是要定了你这个皇后,又当如何?”他冷笑道,“你大约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是朕的女人,朕要你为后还是为婢,由朕说了算。朕的皇后就这样不值钱?多少人想当没那份福气,你倒好,不屑一顾,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心里有人,叫你有这底气来违抗朕的圣旨?”
她心跳大作,终于点到这上头来了,他装不知道,自己当然要矢口否认。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那是个伤疤,揭开了就要面对血淋淋的事实。
皇帝忍得够久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给她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今儿索性和她挑明,给她抻抻筋骨,免得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她到底有些慌张,抵赖也显得底气不足。他一把扽住了她的腕子,切齿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把戏,肖铎再好,一个太监,能给你什么?深宫寂寞,你和他走得近些,朕心里不称意,也还是包涵了,谁知越是这样,越纵得你无法无天了。今天册封你,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冲朕做脸子,谁给你的胆子?你别忘了朕才是一国之君,所有人的体面都是朕给的。奴才尽忠尽职,朕是个宽宏的好主子,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朕倚重的人,朕愿意叫他万万人之上。可朕也是有底限的,不要触怒朕,否则莫说一个东厂提督,就是个镇国大将军,朕要他的命,照样易如反掌。你知道魏忠贤么?魏爷、九千岁,何等的风光不可一世!最后倒台,不过一份弹劾奏疏一道敕令,在个小旅店里痛饮到四更,最后一根麻绳上吊自尽了。”他狠狠盯着她,“怎么?你也想让肖铎步他的后尘?”
音楼脸色煞白,又惊又惧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勉强道:“皇上误会我不打紧,不要毁谤厂臣。他为主子呕心沥血,赤胆忠贞天地可鉴。”
皇帝啧啧道:“瞧瞧,这个时候还在替他说话,你们要是清白的,说出去谁信?朕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对你,朕动过心,也爱着你。对他,朕龙潜时曾救过他的命,总算有渊源吧!朕不妨告诉你,留他到现在,全赖他能助朕一臂之力。当初朕登基,厂臣功不可没。他是一柄利刃,谁使得好,谁就能高枕无忧。可惜这柄剑有自己的意愿,哪天倒戈一击,荣安皇后就是最好的榜样。朕本想做个闲散王爷,没曾想误打误撞到了这个位置,虽对社稷不上心,到底一件大事压在心头。祖宗基业不能在朕这一代毁于一旦,朕试过重新培养势力,结果西厂不长进,被东厂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横竖肖铎成了气候,朕放着现成的人不用,倒傻了。所以罢免后重又起复他,让他保我大邺江山,咱们共享富贵,有什么不好?可惜了千算万算,算漏了你们的感情。当初荣安皇后告诉朕,朕简直不敢相信。你是朕先瞧上的,凭什么半道上被他截胡?朕知道感情没有先来后到,就是一千一万个不甘心。这下子好了,你是朕的皇后了,他给不了你的朕都能给,你不觉得自己幸运么?不费一兵一卒,别人可望不可即的东西,你唾手可得,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说了那么多,最后两句尚且让她认同。她的确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因为遇见肖铎,让他爱她,是她这辈子最了不起的成就。至于现在的后位,她并不稀罕。如果他能放了她,她一定毫不犹豫卷包袱走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知道肖铎的底细,因为他是太监才得宽宥。自己态度要是太过强硬,万一让他起疑就了不得了。
她缓缓长出一口气,“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册立我?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这么回事么?”
她不像先前那么激进,皇帝的语气相应也放缓了,捋捋她鬓角的发,把她带进了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朕重申了很多遍,朕是爱你的,你为什么不信?如果不爱你,何必封你为后?朕想同你并肩坐拥天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后宫安享尊荣就行。你记着,皇后安则肖铎安,这话可能也是他想告诉你的。朕不过缺个人替朕分忧,那些票拟,实在看得朕头痛。还有爱骂人的言官、贪赃枉法对朝廷有异心的佞臣,都要东厂去收拾。”他说着,复轻声一笑,“朕其实是个很不称职的皇帝,喜欢听山呼万岁,却不愿意承担朝政上的重压。朕的经络里没有老祖宗杀伐的血液,安逸得久了,无可救药。目前为止朕最信得过的还是厂臣,有他在,可保朕的江山固若金汤。就算他不为朕卖命,有皇后坐镇,他也会肝脑涂地,不是吗?”
说得够清楚了,这样也好,开诚布公地谈,彼此心里都有数。音楼点了点头,“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也可以按照您的意思去办。只是侍寝一事,还请皇上通融些时候。倒不是不愿意伺候皇上,实在是近来经血不畅,常犯肚子疼……”她低下头,把手压在小腹上,“叫太医瞧了,都说是血瘀,这会子正吃药呢。”
皇帝乜起了眼,“血瘀?事儿倒巧得很。”一面说,一面抚她饱满的红唇,“前阵子宠幸音阁,真真儿是把她当成了你。朕不去你宫里也是赌气,现在想想,简直有点小孩子气。音楼,不管你承不承认,全大邺的人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这点已经改变不了了。你身上不好,朕等你,不过不会一直等下去。宫里的女人都是调剂,咱们才是正头夫妻,记好么?”
她斜对着窗后流淌进来的夕阳,眸子黯淡,汪着一团凄恻的光。应该是想明白了吧,知道不能反驳他,认命地点了点头。皇帝喜欢听话的女人,一样牵念已久的东西失而复得,足叫他心花怒放。本钱不动先支利钱,他捏住她玲珑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第94章 思君万里
一个死局,谁都破不了。皇帝虽昏庸,但是不可否认,他有投机的智慧,拿捏人的痛肋,一拿一个准。
他说皇后安则肖铎安,音楼知道自己连求死都不能。她在这无望的深宫里,免了宫妃们的请安,却推不掉诸皇子的晨昏定省。她端坐在宝座上,听他们叫她母后,向她汇报课业。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眼里,受的限制比做端妃那会儿多百倍。
经历了绝望挣扎,现在已经可以沉淀下来了。灵魂往下坠,越坠越深,像咸若馆外的那炉死灰,不管繁华还是糟粕,都囤积在了炉底。
皇帝的成仙大业倒是一刻没有松懈,仍旧在太素殿里参禅悟道。偶尔来坤宁宫过夜,也只是过夜,她拒绝了好几次,所幸他没有相逼,这点算是好的。
可是她心底里的痛苦怎么疏解呢?皇帝勒令她下懿旨,要肖铎把掌印值房搬出后宫,搬到十八槐以南那片去了。同在一座城,至此真的难以往来了。她想肖铎应该明白的,这不是她的本意,可是谁知道呢,再深的感情只怕也架不住距离。伸手够不着,慢慢起了猜疑……她不敢想,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未来。
她最近常去慈宁宫花园里转转,以前的掌印值房就靠着花园的南墙。她走进那片松林,把手贴在墙上,慢慢抚摩,仿佛他还在那里,只是墙太高,看不见罢了。
好几次午夜梦回,梦见当初在鹿鸣蒹葭时的情景,醒来后人惘惘的。披上罩衣开门出去,天寒地冻里也不觉得冷,匆匆走到启祥门上,异想天开要趁着夜黑远遁,到他身边去。然而门上的太监磕头请她回宫,谁也不敢替她落钥。她垂着双肩站了很久,宝珠在边上苦苦哀求,她没有办法,失魂落魄被她拉回了殿里。
深宫锁闭,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光景,唯一的乐趣就是接到彤云的来信。她是以表妹的名义给她写信,就算叫别人看见也没有妨碍的,说已经临产了,肚子大得像一面鼓。孩子很会折腾,在里面翻筋斗,常害她不得安睡。
“谷雨的时候我赴京看望娘娘,花谢终有再开之时,娘娘当保重凤体,一切顺与不顺,老天自有安排。”彤云在信上这样写。
音楼命人取黄历来,坐在炕头上细细翻阅,还有两个月,但愿彤云生产顺利,等她回来,就有了可以商量的人了。
天转暖,阖宫的妃嫔宫人都开始裁剪春衣。惊蛰那天,节慎库里往各宫派料子,曹春盎托着大红漆盘进来的时候,音楼正给狗爷梳毛。他上前行礼,细声道:“奴婢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库里出了新缎子,奴婢奉督主的令儿,送来给娘娘过过目。”
这么久了,才看见肖铎那边的人过来,她心里一阵扑腾,勉强定了神点头让搁着,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
“小春子……”她还没把话说出口就红了眼眶,攥紧手绢问,“他好么?”
曹春盎耷拉着眉毛道:“干爹让我报喜不报忧来着,可他不大好。前阵子染了风寒,身上烫得火炉子似的,方大夫给他开了药,他也不怎么吃。奴婢在他身边伺候,这是第三个年头了,他身子骨很结实,以前连个伤风都没有的,这回病了大半个月……”他往上觑觑,见她脸色煞白便顿住了口,又换了个调儿说,“不过娘娘别担心,这会儿已经没大碍了,也就清减了点儿,精神头尚且不错。”
音楼心里着急,掖着眼泪道:“我如今是关进了笼子里,想出出不去。掌印值房叫搬出后宫,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想头。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顾他,他身子硬朗了,我在宫里才有奔头。”
曹春盎道是,“请娘娘宽怀,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我干爹。”说着回头朝门上看一眼,确定了没人低声道,“西海子那位太宵真人是干爹举荐给皇上的,娘娘知道吧?”
音楼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事儿,怎么?”
“道家修炼的道术和佛门不同,说句打嘴的,什么阴阳和合,最脏的。皇上炼丹,里头加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据说还有少女经血……”曹春盎做了个作呕的表情,“那些个东西加多了,没准儿哪样和哪样克撞,不是仙丹,就变成毒药了。眼下配方儿都在真人嘴里,皇上提防干爹,对真人倒是掏心挖肺的,他还指着他做神仙呢!所以娘娘得再忍忍,不是没盼头的,盼头大着呢!旁的不稀图,就是要时间。这种事儿不能一蹴而就,娘娘能明白奴婢意思吗?”
音楼听得浑浑噩噩,最后弄清了,肖铎要在皇帝的金丹里动手脚!她吓得打了个寒噤,“那怎么成!万一那个道士靠不住把事儿抖出来,他的处境不就危险了么!”她说着,颓然倚在引枕上,半天才道,“你替我传个话给他,他的心思我都知道,可他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涉这个险。封后那天皇上和我把话都说明白了,我听着心里惊得厉害。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即便不能在一处厮守,我也认了。”
曹春盎眨巴两下眼睛,佝偻着腰道:“娘娘为干爹好,奴婢都知道,可人一旦有了执念,要放下就难了。您只管放心,干爹办事一向稳妥,那道士本来就是个浑水摸鱼的积年,是干爹抬举他,给他机会发财。他其实是个火居道士,外头有老婆孩子的,瞒着万岁爷罢了。他这是欺君的罪,嘴不严,自己死得快不说,还要捎带上家里人,他没这个胆儿。不过娘娘的话,奴婢回头一定带到。我跟您掏心窝子吧,其实我干爹这样,真不好。”他为难地搓手,“风口浪尖上,有点儿闪失就要闯大祸的,依我说先按兵不动,等事儿缓和下来了再做打算。可您瞧,他真有点着急了。奴婢那天劝他来着,他剑举在头顶上要活劈了奴婢,得亏大档头和四档头在,要不这会儿奴婢成两截子了。奴婢都是为他老人家,没想到驴脑袋没摸上,给驴蹄子蹬了个窝心脚。”
音楼怨怼地看他一眼,“你说你干爹是驴,不怕他要了你的小命?”
曹春盎愣了下,赔笑道:“是是是,奴婢是个牲口,牲口不会想事儿,顺嘴瞎咧咧,娘娘甭和我计较。还有件事儿,南苑王那里也有变数,因着长公主才过门,那边也没那么急进了。干爹短时间内要指着他帮衬,不大可能。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走到窄处,诸事不顺。”
其实他们能不能谋得一个结果,很大一部分要依仗南苑王。南苑王新婚燕尔,把宏图霸业抛到了脑后,站在帝姬的角度倒是好事。可他们怎么办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干。肖铎的压力她感同身受,真觉得前途茫茫,看不到彼岸了。
她不能让他继续拿命去消耗,她得想办法自救。音楼用力握紧拳头,自己拖惯了后腿,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痦子,累赘,要拔掉又难免剧痛。这回她要自己想法子,即便不能出宫,至少摆脱眼下的困境。
“你同他说,我一切都好,请他不用为我操心。我不会寻死觅活,我等得及。一步一步走来,没有比现在更坏的了,再糟能糟到哪里去?你让他小心身子,虽不能见面,只要他好好的,我就有指望。”她瞧了眼桌上的缎子,“这些都留下,宝珠抓把金瓜子儿赏小春子。”说罢阖上眼,摆了摆手道,“我乏了,你去吧!”
曹春盎看她似乎下了什么决断,没好多问,应个是,呵腰却行退出了坤宁宫正殿。
宝珠送人到檐下,折回偏殿见她主子就光看礼单,一头过去收拾桌上布匹,一头问:“娘娘看姨奶奶的嫁妆么?奴婢算了时候,再有十天就是正日子了。”
音楼唔了声道:“缎子都归置起来,给她添妆奁。万岁爷有示下,不叫亏待了她。”
宝珠听了干笑一声:“万岁爷这份心田难找,姨奶奶真是前世的大造化。”
音楼倚着炕桌出神,又到了后蹬儿,眼见太阳将落山,料着一干小爷们要下晚课了,便吩咐厨里送吃食来。两半月牙桌对拼,八个皇子正好坐一桌。
时候掐得挺准,刚布置好人就鱼贯进来了,到炕前并排跪下,恭恭敬敬请母后的安。
音楼看见孩子还是挺高兴的,他们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刚开蒙,俗世的污秽没有沾染到他们,发了话叫他们起来,一张张鲜嫩的脸,看见桌上糕点垂涎欲滴。
“念书辛苦,都饿了吧?”她笑着压压手,“坐下,别拘着。”
皇长子永隆领兄弟们躬身长揖,笑道:“儿子们下半晌跑马练剑,还真是饿了,谢母后体恤。”
规矩守完了,人也活泛起来,乱糟糟抢座儿,什么帝王家体统都忘了,筷子碗碟弄得乒乓作响。
这么多孩子里,最爱表亲近的是皇三子永庆,喝了两口甜汤转头对音楼笑道:“母后,今儿师傅夸我书背得好,还说我的八股文章诸皇子中无人能及。”
其他人嘲笑他,“皇父都说了,八股文做得好的是呆子,不如老十一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
永庆很不高兴,巴巴儿看着音楼,音楼忙道:“学问好就是好,八股文章能写得头头是道也是本事。现今科举里仍沿用八股文,仕子要做官,第一要紧的就是这个。”
永庆笑了,可是一笑即敛,回身看外面天色,喃喃道:“天快黑了……”
他脸上带着恐慌,看着不大对劲似的。音楼奇道:“怎么?晚间还有课业?”
“不是。”他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才道,“母后,我有件事想告诉您。今儿早五更我宫里人伺候我过文华殿,途径承乾宫的时候看见个孩子跑过去。当时天还没亮,我又坐在肩舆上没瞧真,就听底下人直念阿弥陀佛。起先问他们都不吭声,后来一个小太监支支吾吾说好像是荣王,他以前服侍过他,形容儿模样他记得。再说那时候宫门才落钥,有规矩不许撒腿跑的,那么点儿小个子,又是进了承乾宫……”他说着打了个冷颤,“儿子怕……”
一桌人都静下来,搁下筷子大眼瞪着小眼。音楼心里也瘆得慌,那时邵贵妃停灵在承乾宫,后来传出诈尸掐死荣王的事儿,新晋的贵妃打死都不肯住进去,那里就一直空关着。眼下提起什么孩子,永庆又不像说胡话的,难道承乾宫真的闹鬼么?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她盘弄着佛珠问他,“今儿你皇父过文华殿了么?”
永庆道是:“皇父辰时来检点儿子们功课,儿子把这事儿和皇父说了,皇父把儿子骂了一顿,说儿子是个污糟猫,睡迷了,眼花。”
音楼嗤鼻一笑,皇帝粉饰太平的功夫向来不差。横竖永庆把话传到他耳朵里了,虽然有点可怖,但于她来说也许是个好机会。
永隆却斥永庆,厉声道:“我看你是油脂蒙了窍,母后跟前混说一气儿,叫皇父知道了看罚你跪壁脚!”说着对音楼长揖,“母后见谅,老三这阵子糊里糊涂的,说话也不靠谱,母后听过只当笑话,千万别往心里去。儿子替弟弟给母后赔罪,母后压压惊。那些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母后是大智之人,好歹当不得真。”
音楼颔首,赞许瞧了永隆一眼,“你说得有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的。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哥们儿回去吧,这事儿不宜宣扬,闹得宫里人心惶惶就不好了。”
永隆弓腰应了个是,带众皇子请跪安,纷纷退了出去。
第95章 潜智已深
宫里人寂寞,皇子们不说,却架不住底下人以讹传讹。这样带有恐怖色彩的消息是个好消遣,于是很快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不管什么事,起了个头,总有好事之人往上头靠拢。一时谣言又起,看见承乾宫四外冒鬼火的有之,听见正殿里女人带着孩子哭的也有之。太后下令彻查严惩,几十个太监闯进了承乾宫,宫里萧索空旷,檐角挂满了蛛网,只有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灼灼。
正殿、偏殿、梢间,每一处都仔细查验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太后在院子里松了口气,“把窗门都打开,大春日里的,进点儿光,邪祟也就无处遁形了。好好的宫掖,白放着可惜了。地方就是要人住,没人气儿,时候长了难免滋长些个花妖树怪的……”话没说完,眼角瞥见配殿里有个人影从窗口走过,再细看,又什么都没有。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后也头皮发麻了,白着脸往后退了好几步,“上潭柘寺请高僧来,做一场水陆道场超度超度,兴许就好了。”
宫门重又关起来,这回还落了把铁将军。连太后都亲眼所见,这下子闹鬼更坐实了。皇后跪在太后炕前磕头,“老佛爷,我不敢在坤宁宫住下去了,坤宁宫和承乾宫挨得近,万一……”
“混说!”太后断然否决了,“你是国母,阖宫全瞧着你呢,这会子挪地方,皇后不当了是怎么的?我活了一把年纪,这种事儿也听说过。阴司里的人上来闹,无非要吃要喝要穿,都给她,足意儿了还待如何?你先稳住,没的叫人瞧了不像话。”耷拉着眼皮眨巴几下眼睛,声调也降了下来,“这么的,求些符咒来,宫里张贴张贴,就完事了。”
有皇太后这句话,音楼回去把整个坤宁宫都布置起来,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黄符,房梁上也挂了桃木剑和八卦镜,皇帝来时她颤声儿说:“我瞧见邵贵妃了,满脸的血……手里拉个孩子,破布似的在地上拖着走。到我跟前她笑,地上孩子抬起脑袋来也笑,一笑脸上肉往下直掉,一块一块的,吧嗒吧嗒……”她连说带比划,恐怖的声调加上惊惶的神情,交织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画面。她死死扽住皇帝的胳膊,“邵贵妃要讨债,尖声儿说‘你男人害死我,我要你的命’。皇上,您不就是我男人吗?这回她缠上我了,怎么办?”
时辰不算早,差不多戌时三刻了,外间黑黝黝的,点了灯笼也是昏昏的。皇帝被她弄得发毛,低声道:“你别疯了,神神叨叨不成体统。是不是做了噩梦?听多了信以为真,弄出这么个戏码来。”
“不是。”她说,“我老听见有人哭,就蹲在我床头,高一声低一声的,睁眼看又没有……您得想想法子,不然我会吓死的。要不把国师传来,他不是给乾清宫捉过鬼吗?只要他肯出马,没有降不服的鬼怪。”
皇帝有点为难,“国师是和上神打交道的,弄来捉鬼,没的沾染了晦气,没法儿通灵了。”他把她抱进怀里安抚,“你听朕说,人只要心正,那些脏东西不敢近身。你害怕,朕陪着你。朕是皇帝,有真龙护体,比你请十个道士都管用。”
她只是打颤,上下牙磕得咔咔作响,“这宫里死了多少人,哪一处没有鬼……”她使劲掐他,把他掐得生疼,“白天都好,晚上不成。我不敢睡觉,一闭眼就听见鬼哭,看见邵贵妃张牙舞爪要杀我。”
她这个模样好几天了,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尽力安慰她,甚至把腰上闲章摘下来赐给她,“朕的印章也能驱邪,你带在身上,保你百无禁忌。”
她倒是安静下来了,把头埋在他胸口,喃喃重复着“我怕”,皇帝无可奈何,只有紧紧抱住她。
音阁出嫁前两天到宫里来谢恩,天暖和起来,穿得也少,三个月的身子显怀了,身腰里细看鼓鼓囊囊的,往那儿一坐,隆起来不小的一块。
音楼有点萎靡,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狗爷抱在炕上,横趴在她膝头,她一下下捋着,淡淡扫了她一眼,“过了门好好过日子,谢恩就不必了,我没为你做什么,你要谢就谢皇上吧!你瞧咱们姊妹,总这么阴错阳差的。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送上门来。我听说新姐夫是南苑人?南苑出来做官的真不少,要叫南苑王知道了,会不会笑话你?你也苦,往后有什么难处就进宫来,好歹自家姐妹,常走动吧!”
她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音阁看了就来气。还提宇文良时,简直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她是没想到,自己吃了苦头把张皇后赶下台,最后居然便宜了这个妾养的。她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长,一定是她耍手段蛊惑了皇帝,否则说得好好的,怎么能一下子变卦?
她有气没处撒,什么皇后,在她眼里就是个捡漏的,不要脸,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她转头看满屋子的朱砂符,冷笑一声道:“娘娘把宫里弄得道观似的,真这么怕鬼?邵贵妃的死和你又没关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不磊落,难怪疑神疑鬼。”
音楼眯着眼看她,她知道她满腹牢骚,怪谁?还不是怪她自己不成器!要是手段够得上,硬缠着也把后位弄到手了,何至于来祸害她?她的委屈和谁去诉?她天天的想肖铎,可如今他不在后宫走动了,要见他,比登天还难。她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有时候精神恍惚,魂魄可以脱离躯壳飞出去似的。她现在一点就着,别惹她还好,惹了她,她立马就变成炮仗。
她就是要恣意枉为,样样闹大了才好,便高声喝道:“放肆!你敢同本宫这样说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也不看看眼下境况,我是皇后,你是个什么东西?打小你就处处占着优,债台高筑,这会儿到你还的时候了,还没看明白?你进来给我磕头没有?我让你面子,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她站起来,左右搜寻,看见案上的粉彩花瓶里插着簟把子,抽出来就要打她。
音阁没料到她会这样,见势不妙早闪开了,躲在雕花椅背后尖叫,“你疯了么?孩子有个好歹你吃罪不起!”
音楼追得畅快无比,这么些年的窝囊气,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嘴里骂骂咧咧着:“拿个孽种来威胁本宫,看我不打出你的下水(动物内脏)来!你这烂了心肝的淫|贱材儿,今儿要你的命,明儿下懿旨杀你妈,叫你们娘俩下阴曹和邵贵妃凑牌搭子去!”
一时鸡飞狗跳,坤宁宫是宁静祥和的地方,从没出过这种事。皇后举着戒尺满世界追人,追的还是娘家亲戚,把宫里人吓成了雪地里的貉子。大伙儿愕一阵,回过神来看要出人命,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后腿,冲音阁道:“姨奶奶快跑,仔细皇后娘娘给您开膛!”
音阁真吓坏了,披头散发哭嚎着跑了出去。
皇后站在那儿喘粗气,“还好跑得快,要不把她打出狗脑子来!”抬脚踢翻了小太监,“杀才,本宫裙子给你拽下来了!”突然扔了手里的家伙什捂住了眼睛,“作孽……阿弥陀佛……邵贵妃来了!”
她开始大喊大叫,在月台上手舞足蹈,大伙儿看她不对头,顿时都炸了锅了,分头出去报信、上良医所请太医。又上来几个人想制住她,不敢太放肆,四个人围成圈困住她。她力气奇大,推推搡搡间众人挨了好几下,等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闹,反插着两眼,双手伸得笔直要来掐他脖子。
皇帝心里着急,扔了扇子上来钳制,她胳膊没法动弹了,扭过脖子来,隔着龙袍一口咬在他肩头。皇帝吃痛,并没有放开她,只是怒斥边上人伺候不周,“皇后怎么成了这模样?”
宝珠哭道:“姨奶奶先头来,不盐不酱说了一车气话,娘娘心神一乱,许是克撞什么了。皇上快找高人来驱邪吧,这么拖延下去要坏事的。”
皇帝脑子里乱成了麻,命人把她抬进宫里,回身吩咐崇茂,“快把国师请来,那炉丹药炼不成就炼不成,皇后性命要紧。”
崇茂火烧屁股奔了出去,一路往西海子跑,跑得鞋掉了也顾不上。迈进丹房迎面撞上了肖铎,他哟了一声,“督主也在呐?”
肖铎蹙眉掸了掸衣裳,“咱家来面见主子,听说圣驾进宫了。瞧你这模样,出了什么事?”
崇茂哭丧着脸说了不得,探头招呼太宵真人,“皇上有旨,传国师即刻进宫。皇后娘娘撞了邪,在宫里见人就打,皇上都给咬出血来了……哎呀,快着点儿!”转头对肖铎道,“承乾宫里邵贵妃阴魂不散,带着荣王出来吓人,连老佛爷都给唬得不轻呢!我看督主还是进宫瞧瞧,这时候东厂不出面,还等什么?”
宫里出怪事他是知道的,鬼神之说他一直不相信,可值房里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闹不清真假。要是真的,太宵真人半瓶子醋晃荡,能驱鬼才奇了。他放心不下音楼,这会儿也顾不得,就依崇茂的说法,和皇帝毛遂自荐也是个说头。
进了坤宁宫,抬头桃木剑,低头黄符纸,瞧着布置得不成样子。太宵真人嘴里念念有词,迈着八字步捏着手决,在地心开坛做法。肖铎努力往里看,落地罩后放着垂帘,隐约看见榻上卧着个人,只不得见面。他心里焦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却听见里头叫了声厂臣。他忙应个是,打帘进了里间。
匆匆瞥她一眼,她仰在那里倒还算平静。许久不见瘦了好些,原本丰盈的脸颊塌下去了,张着空洞的两眼盯着房顶,形容凄恻可怜。他的喉头哽住了,心头一阵抽搐,仓惶调开视线,不能再看,怕看多了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回身坐在榻上轻抚她的脸,可能是牵痛了肩头的伤,皱着眉头抽了口冷气,“皇后这两日精神头不济,可是像今天这样却从来没有过。朕心里着急,好好的人,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是不是朕对她约束太多……才刚太医来瞧,”他缓缓摇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症候来得太突然,朕已经不知怎么才好了。承乾宫闹鬼,这说法厂臣信不信?”
肖铎呵腰道:“鬼神的事,实在说不到底。臣本来是去西苑回禀今年的盐务,正遇上总管传话,得知出了这样的岔子,便跟着进宫来了。君忧臣辱,臣没能替主子分忧,是臣的失职。臣在想,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若是得皇上首肯,臣派东厂的人进驻,守上三天三夜,就是真有鬼也把她拿个现形儿。”
皇帝听了大合心意,颔首道:“朕正有此意,这么干放着心里总没底,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就依厂臣的意思办。”说着恋恋看她一眼,叹息道,“她才刚对朕下嘴来着,劲儿真不小……你们有些交情,她心里的结打不开,你替朕宽慰她几句。”言罢起身,捂着肩头踱出了寝宫。
第96章 孤骨难卧
皇帝给他们腾地方,这种境况谁敢顺杆儿爬?都是聪明人,心里明白,表面上皇帝是走了,没准哪个角落里就有双眼睛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肖铎痴痴看着她,心里像刀割似的,虽不能触碰,视线却隔不断。她怎么成了这模样?继续下去是不是要被折磨死了?他想过千种办法,可惜谋划起来都需要时间。他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这回却不得不低头了。一个筋斗翻出去,以为到了天边,没想到依旧在如来佛手心里攥着。原来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她明明是个简单快乐的人,遇上他,陷进这样一场孽爱,把她消耗得不成人形。
他努力控制自己,轻声道:“娘娘保重凤体,承乾宫里必定是有暗鬼,臣会尽一切所能还娘娘太平,请娘娘放心。”
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也不说话,眼神仍然愣愣地,只有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滔滔落下来。
即便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也可慰相思之苦。她心里煎熬,但是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发作得莫名其妙,皇帝难免起疑。音楼觉得自己这回是在图谋大计,从来没有那么意志坚定过,她要把计划付诸行动。未来得自己争取,在宫里傻等着不是事儿,单靠他外头使劲,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里应外合可以把成功机率最大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能瞒过他,就能瞒过天下人,她愿意试试。
肖铎得不到她回应,但是看见她的眼泪,他知道她权衡了利害,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的神识清明,无奈咫尺天涯,当真只差五步远,没法对视没法说话,她的心里必定和他一样痛苦。
人经历坎坷才会变得成熟,从南下到现在,里头不满一年,那么多的困难重重,迫使她成长。所有的审慎都是拿一捧又一捧的眼泪换来的,他觉得愧对她,她还年轻,看过锦绣成堆,品尝过荣华富贵,如今只剩下满腹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