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帝姬道:“你这次回来,我听说是皇上钦点的,这么说是想充你入后宫么?”

是人都看出来了,她苦笑了下,“朝臣和言官们,这回为什么都不吭声?”

“因为事情是东厂承办的,没人寻这晦气。”帝姬笑着摇头,“果然名声太坏了鬼见愁,好些人都敢怒不敢言。现在的朝廷,文官贪钱武将怕死,仗义直言的良臣已经没有了。我想皇上应当会重新册封你吧!哕鸾宫也是暂住,和荣安皇后做街坊,没的把人弄傻了。”

音楼笑着周旋了几句,天色渐暗,再过会子就要下钥,也该回去了。

两人寝宫不在一个方向,出花园就分了道儿。傍晚暑气消退了,彤云搀着音楼慢慢往回走,过隆宗门的时候遇上平川,那猴崽子咧嘴笑得满口牙,上来呵腰道:“娘娘可出来了,奴婢在这儿等半天了。”

“有事儿?”音楼左右看看没旁的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平川道:“给娘娘道喜啦!主子爷发了话,今儿晚间过哕鸾宫,排膳也在那头。奴婢先给娘娘通个气儿,娘娘回去好有准备。宫里娘娘们都这样的,事先安排好,花些巧心思在小地方,回头主子高兴了,娘娘也得利。”

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她来说却是大祸临头了。她慌张得没了主意,问平川:“这意思……是要走宫么?”

平川小眼睛一斜,“这奴婢可不敢下定论,横竖用膳是在哕鸾宫,后头怎么样,奴婢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妄揣圣意。不过您想啊,您是太妃,明着背宫是不成的,万岁爷想来往,也只有走宫一条道儿了。”

简直晴天霹雳,这么快,谁也没想到。彤云眼看她主子站不稳,忙一把拗起她的胳膊架住了,从怀里摸块碎银子塞过去,笑道:“咱们主子年轻脸皮薄,这么直愣愣的可吓着她了。谢谢您报信儿,这钱拿着买茶喝,咱们这就回去布置了。”说完赶紧半扶半搀进了夹道。

这个消息于音楼来说是天塌了,回到哕鸾宫也不多话,在地心慢慢腾挪,紧咬着牙关道:“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彤云看她那样子心里也乱了,压着声儿说:“主子,您别吓唬我。咱们回宫前也说起过这事儿,皇上御幸总是难免的,您自己也看开了的,这会儿怎么又成这模样了?”

彤云不懂,说的时候是一出,真轮在上头了,又是另一种况味。她没羞没臊和肖铎纠缠,那是相爱的两个人,他就算把她吃进肚子里她也甘愿。可换了个人,不一样的形容儿举动,甚至连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怕。她和肖铎最后虽没到那一步,她心里拿他当自己的男人,要是承了帝幸,她对不起他,连远远看他的资格都没了。

可是她不傻,皇帝火急火燎把她弄回来,火急火燎当天就要见真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对肖铎起了疑心,着急要验证?自己抵死不从明摆着不打自招,要消除他的疑虑,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到了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地,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不说肖铎远在南京,就算他人在京城,恐怕对这事也无能为力。要推诿总有借口,说身上见了红,男人避讳这个,绝不会对你下手。但是这样保得住几天?叫人说起来点你的卯就来事,还是里头还是有猫腻!

她站在地心抬眼看房梁上,藻井是海曼花卉的,边上椽子一色的透雕嵌雕,装饰着鹤鹿回春和二十四孝图……

彤云见她眼神不对忙上来断喝,“呸呸,作死的要来勾人么?滚得远远的!”一把把她拉到宝座上坐定了,连着摇晃了好几下叫她醒神儿。老话里常说,那些屈死的阴灵要投胎得拉人垫背,紫禁城里旁的不多,吊死的最多。遇着点儿沟沟坎坎就想着往房梁上看,那是鬼在勾人魂魄,引诱你给她做替身。眼见着天暗下来,这眼神可叫人头皮发麻。她在旁劝谏着,“心思别往窄了去,咱们再想法子。您看上头干什么?悬在那儿顶什么用,皇上照旧为难肖掌印。”

音楼低头嗫嚅:“我不怕你笑话,这身子就想留给他。”

彤云为难道:“奴婢跟了您这么长时候,您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您是一颗心付与谁,此生就无二志了,这样真傻,可我还就觉得您这么局气才是条汉子!”

她转过脸来苦笑,“我琢磨过了,这回我不能躲,躲了授人以柄,对他怕是不好。既然没别的法子,我就侍寝吧!伺候一回也算对得住皇上早前的救命之恩了,然后……拖上三两个月的,再死也牵扯不上他了。”

彤云听得发瘆,“您这是一心不想活了?活着也不单为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呀!”

“我还为什么?”她红着眼圈说,“和家里闹成了这样,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后来遇见他,知道不应该,可架不住想凑对儿做伴。”

彤云看她真可怜,什么凑对儿做伴,弄得宫女找对食一样。自古有义奴,自己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宫人出宫无望,反正是这么回事了,自己横下一条心来,好歹成全了她。左右看看无人,抓着她的手说:“奴婢知道您的苦处,您和肖掌印要死要活的折腾,我心里不是滋味儿。眼下有条路,娘娘愿不愿意听我指派?”

这丫头鬼点子多,音楼知道她脑子活,点头道:“我听,你说怎么办?”

她运了好几回气,手上越抓越紧,“过会子皇上来用膳,您下死劲儿灌他,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的您就出去,后头的事儿您别管,交给奴婢来办。”

音楼一听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你别不是要弑君吧!”

“哪儿能呢!”她打着哈哈摆手,“您家里和您不亲,我还想着乡下老子娘呢!闯了祸,叫一家子跟着掉脑袋么?”

“那你怎么打算?”音楼觉得没底,心里不大踏实,“你什么想法得告诉我,我搭把手也好啊!”

“到时候我再嘱咐您,您先沉住气,好好伺候别叫人起疑。您不是要把身子留给肖掌印吗?”她把她鬓边垂落的发顺到耳朵后头,铿锵道,“奴婢一定帮您想法子。这么的您就能好好活下去了,我也弥补弥补上回害您中毒的过失。”

第67章 芳草迷途

音楼一直觉得彤云脑子比自己好使,她既然有了主意,自己就摸着主心骨了,一切行动全照她的指派来。

皇帝装了那么久的正人君子,小宴后半截的时候剑走偏锋,也许真是喝高了,大着舌头拉住她的手说:“其实朕登上这宝座,有一半儿是为了你。朕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打小人嫌狗不待见。皇父瞧不上,总师傅也不拿朕当回事,在上书房读书,朕只能坐在最后一排。朕就这么缺斤短两地长大……后来开衙建府,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盘儿。皇帝换成了我皇兄,我没被外放就藩,瞧着是天家骨肉亲情,其实还不是怕我在外头图谋造反!这回好,留下我,留出祸来了……”他比出个手刀唰唰砍了几下,“宰了他那只小崽子,老子自己称王……”

音楼心里踏实下来,连这种话都说,证明他是真醉了。保险起见再添上一杯酒往他嘴里灌,“我主英明神武!今儿高兴,多喝几盅也不碍的。”

他迷蒙着两眼看她,“没错儿,今儿是高兴……你从南边回来了,朕连早朝都没上好。”她穿着便袍,袖口阔大,他伸手一焯就探到肘弯那里去了,在那片冻乳一样的皮肤上尽兴地抚,喃喃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音楼被他摸得浑身起栗,索性上去搀他,在他耳边媚声道:“万岁爷乏了,御前送了起坐的褥子来,都归置妥帖了,奴婢扶您过去歇着。”

他手不老实,在她颈间胸口乱窜,她没法子,只有咬牙忍着。好容易到了床上,男人分量重,几乎是垂直砸了下去,他一手勾住她,直接压在了身下。

他喝了太多的酒,酒气熏人。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靠近了却令她不适。她心慌意乱,他力气那么大,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密密的吻席卷过来,音楼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抢出了嘴,勉强嗔道:“皇上好不体人意儿,总要先容奴婢洗漱洗漱。才刚帮着看菜来着,这一身味儿,怎么好意思伺候皇上。”边说边挣出来,憋了一嗓子莺声燕语,“主子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闪身出了帘子,到外间的时候两条腿还在哆嗦。找彤云也不在,正慌得不知怎么好,梢间的菱花隔扇门打开了,幽幽一股香气扩散开,定睛看,彤云穿着她的海棠春睡轻罗纱衣从明间那头过来,曼妙的身姿在罩纱下若隐若现,音楼才发现这丫头原来那么好看!

可她这是要干什么?打扮得这样,是打算替她么?这怎么行!她迎上去,低声道:“你疯了呃,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彤云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下,“没别的法子了,就这一回!然后您就称病,或是说来月事,拖到肖掌印回来再做打算。奴婢不值什么,埋在这深宫里也是这么回事,横竖没人在乎我是不是干净身子,我也用不着对谁交代。您不同,您有爱的人,不为自己也为他。奴婢羡慕您,能轰轰烈烈为自己活一次。我这辈子是无望了,就指着您好!”

音楼能感觉到她镇定掩饰下颤抖的身躯,为了保全自己毁了她么?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她拉着脸说不成,“你这法子不可行,宫女自荐枕席是什么罪过,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我进去把灯吹了,皇上不发现就没人知道。来不及了,您也别和我争,不把您扶持好,我往后怎么仗着您的牌头耀武扬威?”她含泪笑道,“又不是上断头台,怕什么?您踏踏实实在梢间等我,等四更梆子响了咱们再换回来。我托您的福,也做回女人,要不守着身子到死,白来人间走一遭。”音楼再要说话,她把手指压在她唇上,轻声说“我去了”,回身进了配殿,轻轻把门掩上了。

彤云胆儿太大了,她早有准备,似乎就在一瞬,想阻止都来不及,眼看着她衣角翩翩消失在门后。音楼站在那里发愣,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突然晕眩起来,脚下站不住,跌坐在重莲团花地毯上。

殿里的蜡烛果然熄灭了,她怔怔盯着门上的龟背锦槅心,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死了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了。彤云真倒霉,跟了她这个没用的主子,没让她过上一天横行霸道的日子,现在还要为她这点可悲的儿女私情葬送清白,往后叫她拿什么脸去面对她?所幸皇帝来哕鸾宫的排场和别处不一样,没有候着叫点儿的太监,也没有敬事房拿本子记档。阖宫的人都打发了,偌大的殿宇静悄悄的,只有案头莲花更漏发出滴答的声响。

她浑浑噩噩退回梢间里,倒在榻上看窗外的月,细得游丝样的一缕,堪堪挂在殿顶飞扬的檐角上。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么死心眼到底值不值得。一个好好的彤云为她牺牲了,肖铎呢,在南京稳妥得很,恐怕真的是恨透了她吧!还不回来么?如果这回的事穿了帮,等他到京城,恐怕她和彤云都停在吉安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间睡着了,听见门臼吱扭,猛地警醒过来。起身看,彤云摇晃着迈进门槛,她上去搀她,小心翼翼问她还好么,她似哭似笑看了她一眼,“不太好,有点疼啊!男人心真狠!”

她说得尽可能轻松,音楼的眼泪却簌簌落下来,“我对不住你,让你吃这样的暗亏。开了脸又不能讨利市,还得瞒着人,实在太委屈你了。”

她咧嘴道:“利市您赏我就行了,我看上您那套缠丝嵌三宝的头面,一直没敢开口呢!”弯腰坐下,又一通吸冷气,“哎哟要了命,这是木桩子楔进肉里,疼死我了。”一头说一头把身上衣裳脱了下来,招呼她,“您快换上,赶紧过去吧!我料着时候差不多,寅时三刻该起身准备上朝的。不过皇上要是想再来一回……您就装疼,疼得要死要活的,千万不能答应。”

事已至此也是走投无路了,总不能功亏一篑的,音楼换上纱衣,悄悄潜回了配殿里。

檐下的风灯照进微微的亮,皇帝背对着帐门,身上搭黄绫薄被,露出肩背白晃晃的皮肉。她吸了口气登上脚踏,在他身侧躺下来。北京的后半夜有点凉,看他半个身子裸在外面,替他把被子往上扽了扽。

这么一来把他闹醒了,他翻身过来揽她,嗓音里夹着混沌,咕哝道:“才刚出去了?什么时辰了?”

音楼吓得不敢动弹,唔了声说:“才三更,还早呢,再睡会子。”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梦呓似的喃喃:“朕很高兴,明儿和皇后商议,晋你的位分。”

她大大地心虚起来,怕深谈把他的瞌睡赶跑了,真像彤云说的那样再来一趟,那可怎么抵挡!便含糊道:“奴婢困得厉害,明儿再说吧!”

他只当她害臊,笑道:“你身上不好还伺候朕,难为你了。”她背过身去不说话,他也不生气,靠过去一点,把手放在了那饱满的胸乳上。

五更起身她没有相送,卧在床上磕头。皇帝一向有怜香惜玉的心,提着龙袍的袍角登床来看她,坐在床沿抚她的脸,“你好好将养,让太医来请个脉,昨儿夜里伤了元气,吃几剂补药就回来了。朕原想不声张的,可又怕委屈了你。还是让敬事房把档记上,不能让你白担了虚名。该有的赏赉一样不能少,等着吧,回头给你恩旨。”

音楼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推辞,皇帝压根儿不等她张嘴,径自让人伺候着出去了。

“皇上留宿没避人,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会儿紫禁城里怕是没谁不知道的了。他说得也没错,您不能枉担了虚名,否则宫里上下都得笑话您。晋位就晋位吧,肖掌印要是和您一条心,别说您没侍寝,就是真让万岁爷翻了牌子,他也不该怪罪您。”彤云坐在荼蘼架下分析得头头是道,兜了一圈话又说回来,“不过他这人儿吧,讲理的时候讲理,不讲理的时候也难办。反正您别犟脖子,他要是和您闹,您把实情告诉他,请他想想法子。皇上不是就图个新鲜吗,劲儿一过就忘了。譬如寻摸几个绝世美女送进宫来,往养心殿一塞,皇上有了新玩意儿,别说您这头,恐怕连奉天殿上朝都忘了。到时候批红还得落在肖掌印手里,皇上忙找乐子,肖掌印忙揽权,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这丫头该多大的心啊,能够说得这么事不关己。音楼巴巴儿看着她,“你往后可怎么办?女孩儿家遇着这样的事儿,我知道你比死还难受。”

彤云笑了笑,“我不难受,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只要您好好的,别寻死觅活的,我怎么着都认了。我自己没出息不打紧,主子有了体面我也跟着荣耀。再说那位毕竟是皇帝,又不是市井里的泥脚杆子,我也不吃亏。我以前跟主子,跟谁谁嫌我,我明明是关二爷转世,那些有眼无珠的愣没认出来!等下回我得上咸安宫转转,里头有我伺候过的两位主子,还有跟前那些欺负过我的亲信们,我让她们瞧瞧,我是娘娘身边女官,我在外头横着走,她们只能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守一辈子孝!”

音楼知道她在安慰自己,越是这么她越难受,“做奴婢就是横着走也不体面,自己要能晋位才好。我得想个法子,早晚把实情告诉皇上,那些赏赉和封号都该是你的,我占着算怎么回事呢!”

彤云嗤地一笑,“我的主子,您别傻了!从古到今后宫被皇帝临幸过的宫女有多少啊,要是全受封晋位,那还不乱了套了!我听说老辈儿里宫人更苦,没赏赐不说,主子知道了骂狐狸精勾引万岁爷,还要挖眼睛打断腿。和她们比比,我可强多了。”

她说得轻巧,还是自己给自己找退路。音楼心里都明白,这上头亏欠,别样上得好好补偿她。反正她们两个臭皮匠,合起伙儿来偷梁换柱糊弄过去了。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办到。中晌的时候坤宁宫的懿旨来了,除了例行的赏赐,还把她端太妃里的太字去掉,不管她乐不乐意,打今儿起,她就正式成了明治皇帝后宫的一员。

不过说到底算是收继婚,不像正牌的妃嫔们说得响嘴,不管皇帝给多大的脸,到她宫里来道喜的,除了合德帝姬就没别人了。这样正好,她也落个清静。皇太后那里的晨昏定省告假缺席了,不来不去大家都高兴。帝姬隔三差五串门,带来些各处搜罗的消息,告诉她皇帝是如何力排众议册封的她,皇后是如何劝说皇帝暂缓让她移宫,太后又是如何下令惩治不让谣言流传……总之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倚着竹枕听,帝姬的嗓音像涓涓细流流过耳畔,因为心在别处,所以她心不在焉。

“皇上已经下令了,命肖厂臣接旨后即刻回京。”帝姬的语气变得雀跃,“据说是叫快,要很快地回来。从南京到北京,走陆路十几天就到了。只是天热,我觉得可以早晚和夜里赶路,白天找驿站休息,这样才不至于中暑。”

音楼心里暗生欢喜,又夹着一丝说不清的惆怅。如果他现在就出现,她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面对他了。

“夜里赶路不方便,小道枯树断枝多,跘着了马怎么好?”她笑道,“他这么矫情的人,又该骂骂咧咧抱怨了。”

这话换作旁人听了少不得要起疑,帝姬是单纯的人,她的欢乐在于庆幸遇见了知音,抚掌道:“这话不错,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他矫情。他讲究起来简直像个女人,肚子里又疙瘩,又不好相处。总算他有能力,宫里的人包括太后,说起他都很信得过……”

音楼悄悄叫彤云拿珠线来做盘长结了,每天编一朵祥云,连着编上十五天,一个小扇坠做成,他也就回来了。

第68章 无言自愁

城里的狐妖案闹得不成话,人死了一拨又一拨,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像变戏法似的,同个时间多个地点出现,露脸就杀人,一夜能杀七八个。

皇帝在乾清宫大发雷霆,拍桌子骂于尊,“当初设立西厂,你胸膛捶得放闷炮似的,张嘴拼尽全力报答主子恩情,现在怎么样?瞧瞧外头这份乱,这就是朕治下的大邺江山?隆化年间的金鼎案前后死了多少人?你那宗狐妖案,前后又是多少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整整一百了,你这西厂提督,除了会半夜敲门,还会什么?”

于尊跪在地上磕头,“主子息怒,臣要回的也正是这事儿。主子想想,这案子头前儿不是这样的,越往后头端倪越多,一会儿在城南,一会儿在城北,要不是真有妖术,那就是一伙。”

“废话!瞎子都看出来的事儿,要你说?”皇帝气得在地心旋磨,“法也作了,控也布了,你倒是揪根狐毛来叫朕瞧瞧啊!你这废物点心,办事不力你还有脸见朕!今早哕鸾宫里传话来,昨儿半夜端妃起夜,看见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子飘过去,吓离了魂,这会儿还在床上不省人事呢!狐妖进都进大内来了,你瞧你办的好差!”说到恨处一脚踢了过去,“朝里多少大臣匿名参奏你,你知不知道?朕还指着你制衡,制你个蓬头鬼!你光知道听人夫妻炕头说悄悄话儿了,正事儿一点不干,你知罪不知罪?”

于尊一个西厂提督给踢得满地打滚实在不好看相,崇茂趋着身子上来回话,“万岁爷,才刚有消息传进宫,说肖铎打南边回来了。”

皇帝听了一喜,“也就十来天功夫,脚程这么快?那怎么不进宫来复旨?”

崇茂说:“到了府里就撂下了,说是中了暑气起不来了,太医去了好几拨,断下来直晃脑袋,估摸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皇帝背着手仰脖子看藻井,好好的,进了京就躺倒了,连旨意都不能复,看来是他肖铎心里不痛快,有意做脸子拿乔吧!不甘心收走了批红的权,一看朝廷还有重用西厂的意思,如今西厂解决不了要他出面,就装病站干岸,恐怕还有股子要他上门去请的意思。皇帝倒也想得开,这是造福万民的事儿,低个头就低个头吧!当天傍晚就去了提督府。

说是起复东厂,其实也算不上,东厂本来就没闲着,只不过头儿袖手旁观,底下人也敷衍了事罢了。皇帝知道这回见面必须要做出些让步的,对病榻上的人好言慰问了几句,表示厂臣乃国之栋梁,不论风云如何变幻,东厂在大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病榻上的人一脸哀容,身子倚着隐囊,缎子一样的黑发从暗八仙的榻围子上垂挂下来,看了皇帝一眼,无奈道:“皇上驾临,臣惶恐之至。臣对主子一片丹心,就算别人欺我谤我,主子听信谗言对我起疑,我依旧恪尽职守为主子效力。主子今儿说这番话,还是信不及臣,臣再辩解也是枉然。但请皇上思量,臣若是有欺君的心思,断不会狂奔几昼夜从南京赶回来。”言罢幽幽长叹,“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臣这身子骨不争气,不过既然主子来了,就算把臣打成钉儿,臣也会竭尽全力还主子个太平。”

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本以为他少不得打蛇随棍上,没曾想这么容易就松了口,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的种种猜测和做法都有些不够光明磊落了。他坐在榻沿上拍了拍肖铎的肩头,“厂臣这么说,朕心甚慰!不单是朕,连宫里太后老佛爷也一心信任你。朕原本设立西厂,是不忍你太过劳累,想让西厂替你分分忧,你肩上胆子能轻些。谁知于尊那没用的东西,一个狐妖案折腾了两三个月,一点头绪都没有,最后还是要靠你东厂来解决。眼看中秋将至,太后是菩萨心肠,不忍百姓提心吊胆过节。朕盼你中秋之前能把案犯绳之以法,朕在母后跟前也好有个交代。”

西厂三个月破不了的案子要求东厂半个月内办妥,如果不尽如人意,到时东厂的口碑恐怕连西厂都不如了。皇帝自有皇帝的打算,轻飘飘地嘱咐完了站起身,临要走想起什么来,回过头道:“端妃从守陵开始就得你照顾,总算囫囵个儿回到朕身边。月头上朕重新册封了她,那些言官谏言一概叫朕打回了,朕是堂堂天子,喜欢个女人还要被他们指手画脚,当朕是面团捏成的么?横竖你替朕做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等狐妖案有了结果,届时再一并封赏。”

肖铎脸上波澜不惊,挣扎着下榻伏在青砖地上磕头,“谢皇上恩典,微臣恭送皇上。”

皇帝走了,脚步声杳杳出了院子。曹春盎送完驾爬起来看,他干爹长跪在那里起不了身,忙上去搀扶,低声道:“干爹不叫往前传话,儿子和档头们也没敢回禀……老祖宗月头上侍了寝,皇上第二天就下令宗人府造了册。皇后颁的懿旨,端太妃晋位端妃,还养在哕鸾宫,说是照应娘娘身子不好,宜静养不宜搬动……”

“掌嘴!”他没说完肖铎就断喝,“我吩咐的话你全忘了?说了不让再探她的消息,谁要你多嘴?”

曹春盎愣了下,没辙,啪啪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刮子,边扇边道:“叫你没成色,干爹跟前乱嚼舌头!娘娘的事和干爹不相干,说了多少遍还记不住……扇你的大嘴……叫你再舌头痒痒!”

当然扇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边说边看他干爹脸色,他老人家神色倒是没什么大起伏,回到书案前把笔帖收起来,长而洁白的手指抚过泥金笺,两只湖笔涤了笔尖拿缎子手绢吸了水,妥当收进锦盒里。再慢慢腾挪过身子,举步到梳妆台前挑了把犀角梳篦,立在镜前一下下梳头。头发长,足有齐腰,披披拂拂垂在身后,槛窗支起来半扇,有风从窗底溜进来,头发共纱衣翩翩,这样子绝代风华又掺着哀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咂弄。

曹春盎看呆了,手上也忘了动作,“干爹,儿子伺候您梳头……”

他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没理会,只道:“刚才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去传令底下几个档头,这两天更要小心行事,再做两票大的,慢慢收手。至于那个真的,好好盯着,让她外头多晃荡几夜,到最后逮起来,帐全算在她身上。”

这阵子死的全是平民,皇上再不把案子交给东厂,不知道接下去还得死多少。万幸的是总算接过来了,折腾是几天就完事了。曹春盎道是,向上觑了觑,“那儿子去了,干爹一路上劳顿,早些休息。”

他嗯了声,凑近镜子细细地看脸上新生的那颗痣,生在眼尾,居然是颗泪痣。

手上的梳篦“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取下来搁在镜台前,翻出根玉簪,把头发绾了起来。

晋了位,因为侍寝……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所思所想了,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一点一点上涌,到了喉头那里卡住了,仿佛要扼断他的嗓子。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这静谧的夜,多空虚无聊!

他迈出上房在游廊下徘徊一阵,不由自主往后院去。经过跨院时,特地绕了道儿去看那株梨花,花虽谢了,枝头却硕果累累。他才想起来,那日拈花一笑不是昨天,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水红色的宫灯依旧挂着,照亮的不是一簇簇花枝,是这繁华过后的坟茔。他定定站着,有些恍惚了。眼睫朦胧里看见她在树下站着,白色的裙襦白色的狄髻,没有回身,只是仰头看着树顶。

他轻轻往后退,退到垂花门上,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她住过的园子了。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卧房,在临窗的藤榻上躺下来。

脑子里空无一物,他总有这个能力,伤心到一定程度就什么都忘了,只要看不见,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她侍寝了,这几个大字像贴在他脑仁上,他参不透,她怎么能够接受别的男人亲她抚摸她。他还记得她蜷在他身旁,抱着他一只胳膊,睡梦里都是甜的笑……现在她在别人身旁,是不是依旧是那样憨态可掬?她会不会难过?其实她没心没肺,一直都是。

这样一个女人,点了一把火就跑了。他努力压抑努力淡忘,也许时间还不够长,听见这个消息,他依然觉得恨她入骨。进了宫就意味着要伺候皇帝,他知道一切不能避免,恨的不是她在别人身下承欢,是她的逃避。如果老君堂那天她下了船,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境况。但是他觉得糟糕透顶,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出路。回到正轨上,不必提心吊胆,只要两两相忘就可以了。

他又茫然起身,打开那只福寿纹多宝箱,把里面的鞋一双双搬出来。这是她临走前托付给曹春盎的,原来她偷偷做了那么多,一直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果然兆头不好,做得越多跑得越远。

不再看了,一股脑儿重新装回去,叫张溯进来,命他连箱子一块儿抬走,送到野地里烧掉,自此干干净净做个了断。

他不想见她了,可是音楼那里已经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

“奴婢刚才往毓德宫送芸豆卷儿,正遇上司礼监来人。蔡春阳端着一个大漆盒,里头装着一套羊脂茉莉小簪和几柄檀香小扇,边上小太监还提溜着一对儿松鼠,说都是肖掌印孝敬长公主的。”彤云上去扶她坐起来,压着声儿道,“我打听明白了,他今儿一早进宫,就在慈宁宫花园南边的掌印值房里。”

她听了挣扎着下床,因为要在皇帝跟前装病,已经有十来天没有走动了,躺得两条腿发软。他回来了,她一下子看见了希望,虽然不敢奢望他救她于水火,至少他离得近了,她就能坚强起来。

“他在掌印值房……”她趿进鞋里,“咱们去花园逛逛,兴许就遇上了。”

彤云劝她三思,“才往上报了说给狐妖吓着了,一听他回来就活过来了,这不是上赶着叫人抓小辫子么!”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她很焦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要见他。”

彤云想了想道:“这么着,您在屋里别出去,我借个名头上御酒房,经过司礼监的时候我闪进去,见着肖掌印我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请掌印过来瞧瞧。”

这是个好辙,音楼点头不迭,“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等你的信儿。”

彤云嗳了声,仍旧扶她躺好,自己打着伞出了哕鸾宫。一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扬胳膊问她“郑姑姑上哪儿去呀”,她愁眉苦脸说:“我们娘娘发热,退不下去,太医嘱咐用烈酒擦手心脚心,我上御酒房讨烧刀子去。”就这么搪塞着,到了掌印值房门口。

往里头张望,几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宫监回完事出来,她挨在一旁避让过去,再回身探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忙捂住了嘴熄伞进门槛,才上甬路里面的人就发现了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她。

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回不会太顺利。他的样子不大热络,简直和以前不认得时一模一样。她壮了胆儿过去,曲腿蹲了个福,“督主……”

他漠然点头,“有事?”

彤云突然发现不会说话了,心里砰砰直跳,嗫嚅道:“娘娘身子不好……”

“你走错地方了。”他冲门前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抬了抬下巴,“带她去太医院。”说完不愿意多夹缠,转身便走开了。

第69章 梅蕊重重

彤云哭丧着脸回来,坐在杌子上嘟囔:“主子,肖掌印把我撅到姥姥家去了。我说主子病了,他让我找太医……看来他是想明白了,往后不打算来往了。”

音楼似乎早料到这结局了,听了也没有大的反应,靠着榻围子点头,“他做得对,真要来了反倒不好。其实你一走我就有些后悔,我是猛听说他回来脑子犯了浑,先前打算好的又忘了……不该再找他的。”她慢慢滑下来,直挺挺躺在那里,“叫他知道我还恋着他,害他为难。他一定是以为我侍寝了,所以死心了。这样也好,紫禁城那么大,要避开谁其实并不难。彤云,不该我的东西我再也不念着了,只是委屈你替了我一回,我心里过意不去。等皇上再来,我就告诉他上回侍寝的是你,求他给你个名分,我不能再叫你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

彤云听了在她榻前跪了下来,“我知道您是觉得亏待了我,一心要补偿我,可是这事儿不能声张,要烂在肚子里。您听我说,别瞧宫里眼下风平浪静没人找您的茬,一旦这事抖露出来,那些看戏的、落井下石的就全来了。她们会使劲儿往下踩您,喈凤宫里那位瞧着呢,少不得要祸害您。奴婢死了不打紧,就怕您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会被她们欺负得直不起腰来。您心疼我么?要是真心疼我就不能吭声,记好么?”

音楼泪眼婆娑,趋前身子搂住她,哽咽道:“我只是觉得害你平白牺牲了,早知道是这样,那晚上我自己侍寝,就不会带累你。我觉得自己总在兜圈子,想尽办法摆脱,可是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害人,谁和我离得近谁就倒霉,我是属扫把的。”

“胡说。”彤云替她擦眼泪,给她宽怀,“您自己算算,从记事起到现在,您害过谁?人活着,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说咱们,就是乾清宫里皇帝老子、慈宁宫里太后老佛爷,谁没有糟心事儿?您进宫做妃子,是您自己愿意的么?我不同,我替您是我的荣耀,我自己乐意。在主子跟前立了功,往后您会善待我,就算做奴才,我也高人一等,您说是不是?做这个决定您以为我没走脑子么?其实我也有私心,谁不为自己打算?所以您别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过去了就忘了吧!只有一点,您要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本来以为肖掌印回来了咱们就有救了,谁知道全指望不上,咱们还得靠自己。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伤心伤情都该有个头,这世道,谁离了谁不能活?以前没肖掌印,咱们在乾西五所还不是过得好好的!您坑蒙拐骗滋润透了,我就记得那时候的吴选侍傻,玩儿雀牌您拿她的一两银子当本金,您输了八钱银子就还她八钱,自己落了二钱,她还觉得钱讨回去了很高兴……那时候的您哪儿去了?现在遇着个爷们儿就傻眼了?他不就是比别人长得俊点儿、荷包里钱多点儿嘛,有什么了不得!他不见咱们,咱们自己好好的,乐呵给他瞧,叫他难受去吧!”

音楼深吸了口气说对,“不和他多纠缠,对他有好处。上回老君堂没下船是我大仁大义,否则这会儿他正疲于应对朝廷呢!他不念着我的好就算了,他还怨我……”她歪着嘴一咧,“多情女子负心汉就是这么回事儿,是吧?”

“没错儿!”彤云点头如捣蒜,“咱们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他想不明白是他的事,咱们都撂下手不管了。可是主子,那天过后您就一直称病,皇上来过几回都没能把您怎么样,我觉得一直推诿是不成的,您装病不能装一辈子,下回要翻牌子怎么办?头一趟他烂醉了我还能替您,他要是清醒着,这种儿可不能再干了。”

音楼说:“没有下回了,这么躲着不是长久的方儿,我该收收心过正经日子了。先帝的小才人,当今圣上的端妃,我就是个做宫人的命。你放心,侍寝前我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皇上,把上回的套路改改,就说是他喝醉酒强幸了你,咱们讹他一回,请他给你个交代。只要你晋了位,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放下了,往后没男人什么事儿了,咱们就快快活活在哕鸾宫做伴吧!”

说得眉飞色舞,像真的似的,其实她心里总还有牵挂。这事过后大病一场,到底上回的毒没清干净,加上伤透了心,果然躺下了又是七八天,发烧说胡话,把彤云急得团团转。

皇帝是好的,他连着几天来哕鸾宫探视,后来见情况不妙,索性留下不走了。批红和朝里的陈条上奏都暂缓了,耽搁了两天不成就,终于松口让肖铎暂管,自己一门心思照料起病人来。

这是无心插柳,肖铎不愿意见她,可是架不住皇帝在,他要回禀政务,还是得踏进哕鸾宫。

彤云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殿里候旨。就隔着一道竹帘,看不见里面光景,但是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主子一直在这儿?”她声气很弱,甚至不及在南京的时候。喘了两口推他,“有跟前的人伺候,您远远看一眼就忙您的去吧!我好一阵儿坏一阵儿,不知道要拖累到什么时候。您这么看顾着,我罪过太大了。”

皇帝说,“你别言声,好好养着。不就是受了惊吓么,朕是九五至尊,比那些菩萨管用。你害怕就搂着朕,朕给你挡煞。”

她长长叹口气,用力握紧他的手,“主子这份心田,我碾碎了也报答不了您了。”

“别混说。”皇帝替她拂开额上的碎发,“心境儿开阔什么都好了,往高兴处想,想想要吃什么,想想什么款式的衣裳好看,明儿叫人进来裁秋衣。等你好了朕陪你出去,到大觉寺还愿酬神。你那串半吊子的佳楠串子没开过光吧?拿到供台上念几轮经,带了佛光鬼神就不敢近身了。”

肖铎听见提及佳楠珠串心上一震,他记得,是那天逛夜市随手买来送她的,没想到她还带在身上。

他下了那样的狠心说不见她,可是仅仅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以前的场景像拉洋片一样一幕幕从眼前滑过,她中了毒,他寸步不离、五内俱焚,现在换了人来照料,他只能隔帘听着,因为不得传唤没有资格进配殿里去。

茫然站着,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势都控制得很好,可谁也不知道他里头是空心的,轻轻一捅就坍塌了。

彤云站在边上看了好半天他都没察觉,她不由哀叹起来,嘴上再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心里不要想。明明都撒不开手,但是隔山望海又不能到一起,实在是太苦了。

她过去纳个福,心想若是有什么话要带进去,她可以代为传达,哪怕是问一问娘娘病况也好。可惜没等来,他僵直站着,对她视而不见。她只得绕过垂帘进去,西边槛窗半开,外面的光线从竹帘的边角和间隙里透进来,青砖上铺满了一道道虎纹。

“万岁爷,主子该吃药了。”她端着红漆茶盘过去,“奴婢来的时候看见肖掌印在外头候着,想是有事要回。”

皇帝唔了声,也不急,端过药碗来拿勺搅了搅,打算亲自喂她。

音楼摇了摇头,“您的政务要紧,我这儿有彤云,她伺候我就成了。”

皇帝这才把碗搁下,撩袍出了配殿。

他就在外面,想见不能见,心里真痛得刀割似的。音楼靠着喜鹊登枝隐囊发怔,不敢问彤云,怕外面人听见,唯有拿眼神询问她。彤云一脸无奈,扶她起来靠着自己,凑在她耳边说:“他挺好,万岁爷把批红交还给他了,主子您歪打正着,又帮上他的忙了。您这叫旺夫啊,要是能坦坦荡荡在一起,那还得了!”

她欢喜了,勾起浅淡的唇一笑,“看来病得是时候,万岁爷要安抚他,也得师出有名。这趟拿回批红的权,西厂就不足为惧了。”

爱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替他打算。彤云突然觉得她主子是最可怜的人,她默默忍受那么多,多少的日思夜想、多少的担惊受怕。她和那些有家族撑腰的妃嫔不同,她真的是一个人,两头皆茫茫,她什么都没有。

喝了药靠在彤云肩头,静静听外面交谈,听到他的声音,她心里莫名沉淀下来。他来回禀东厂捉拿狐妖的经过,多么的费尽心机险象环生,最后好歹拿住了。拷问过后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不过会些小小的法术,剪个纸人能叫它自己行走,吹口气还能幻化成人形。至于为什么害人,她说不为钱财,只想找个有情人,可是遇见的无一不是觊觎她的容貌,带回来都是做妾。再往后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她坚信杀的都是负心人,试图逃脱,被东厂的档头一刀砍成了两截。

皇帝听后很高兴,困扰了那么久的难题解决了,最要紧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举行,这是他登基后的头一场盛宴,没了后顾之忧便能尽情取乐。

“厂臣果然是朕的福将,有了你,朕的大邺江山固若金汤。”皇帝大大褒奖了一番,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音楼抬起头和彤云对看一眼,笑得心满意足。这样就很好了,皇帝会越来越信任他,慢慢回到隆化年间,他做他的“立皇帝”,没有为难没有苦厄,尽情享受他的辉煌。自己呢,在后宫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过得好就够了。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睡会子。”

彤云却觉得忧心,“您怎么老是睡呢,一天睡十来个时辰,这么下去不成。您听我说,咱们好好养身子,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那天人多,到处可以走动,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笑着摇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在宫里待着。”

“这样您会把自己拖累死的。”彤云见她一日不如一日,捂住脸哽咽起来,“我头前儿和您说的话您都忘了,咱们说好了的,要快快活活做伴,您有个三长两短,叫奴婢怎么办?您想让我换主子,再去给人添灯油吗?”

正说着皇帝进来了,看见彤云在哭愣了下,“这是怎么了?”

音楼探手给她抹了抹泪,笑道:“这丫头犯傻呢,让我下床走走,怕我睡久了睡死。”

皇帝倒是细斟酌了下,也赞同彤云的观点,“是应当活动活动,躺久了没的连路都不会走了。朕搀着你出去散散,不出宫门,就在外头园子里。”

她争不过他们,加了件褙子起身。立秋过去很久了,天也渐渐凉了,离开褥子就寒浸浸的,她抚抚胳膊,“有点冷。”

皇帝让彤云取大氅来,整个把她包了起来,问她这样好些么,半抱着把她搀下了脚踏。

她现在也不太排斥他了,连自己都快忘记的人,万般不挑剔了。不管皇帝背后有什么样的考虑,面子上配合还是有必要的。就这么走了几步,迈出配殿抬眼看,才发现他还在,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模样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瘦了些,还是那么从容练达。

心绪霎时翻涌如潮,她觉得脑子都木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尤其皇帝还在。她脚下顿了顿,淡声打了个招呼:“肖厂臣来了?许久不见,厂臣安好?”

他打拱长揖下去,“恭请娘娘金安!谢娘娘垂询,臣一切都好。”

这样一问一答,最标准的相处之道。她嗯了声,偏过头靠在皇帝肩上,轻声道:“梧桐树下摆张躺椅吧!我腿里没劲儿,想在那儿坐会子。”

皇帝忙叫人去办,她低下头再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心也平静下来。一切都尽如人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这样吧!

她倚着皇帝踏出正殿,站在滴水下看,寸寸斜阳从宫墙顶上移过来,像个金色的罩篱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人在其中,荣和辱又算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