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说话字斟句酌,苏杭鱼米之乡,官员们个个富得流油,摆上一个接风宴还要凑份子表清廉,在肖铎听来委实可笑。他轻轻一哂,摆手道:“刘中丞客气了,咱家身负皇命,怎么敢提辛苦二字。大伙儿日子都艰难,像您这样的巡抚,又兼着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衔儿,堂堂的从二品,旁人看来都觉光鲜,可上年连宗祠塌了都没钱修缮,其中的艰难,咱们自己知道罢了。咱家今儿初来就叫诸位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

众人面面相觑,东厂提督毕竟不是白当的,一个州府还设布政、按察二司,上下官员人数少说也有七八十。他眼波一扫,这个监史那个知州,有谁不在他掌握之中?刘懋那厮为什么肯出钱,不是没有,是和他堂兄闹家务,有意出难题。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儿拎出来,为的就是敲山震虎。

这里的官吏,有一大半是外放的,没有进京面过圣,更没有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掌印。看他长得年轻俊美,敬畏之余又存几分试探,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手,立刻把众人打退了半里地,愈发的小心奉承起来。

刘懋体胖,一头冷汗淋漓而下,忙抽出汗巾来,边擦边道:“家务事体,叫厂公见笑了,惭愧惭愧……卑职们备好了官轿,请厂公移驾,厂公请!”

甬道尽头停了几顶朱红大轿,轿顶飞角描金,并不是一般官员的配备。肖铎看了眼,还算满意。东厂护卫见他默认了方过去,把抬轿的衙役都替换了,上百大红织金妆花飞鱼服的扈从环卫着,光看这副排场就震慑人心。

肖铎前面走着,音楼默默尾随。他回头看了眼,天青的纸伞下是一张甜美的笑脸。他虽不说话,视线却须臾不离她左右。她从下船起就两眼放光,故土真有这么叫她迷恋么?他沉吟了下问她:“你是随我住官署,还是先回家里去?”

音楼的家在吴山脚下,离这里不算太远,大约七八里地。你问她,她自然是归心似箭,可又怕给他添麻烦,咕哝了下道:“你眼下忙,等忙过了再说吧!”

一旁的按察使看他们说话的调儿很家常,大邺宦官娶妻也是稀松平常,便不疑有他,笑道:“官署太简陋了些,卑职们在西湖边上觅了处宅子,据说是当初神宗皇帝游幸江南时建造的,依山傍水,景致也好,厂公和夫人住那里正相宜。旅途劳顿,夫人先歇一歇,回头要上哪里,吩咐下来我让下头军门开道,护送夫人前去。”

音楼被他夫人长夫人短叫得很难堪,又不好说什么。看肖铎,他倒坦然得很,并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她也只得认下了。

“就依魏监史的意思办吧!”他淡声道,“上宅子里认个门儿,来去也方便。明儿让二档头送你回去,在家住两天就成了,出了门的闺女久留了不香甜。我一得空就去接你,你要是住得不舒心,自己想回来也不难。”

他操心得太多,难免有点婆婆妈妈。表面上不苟言笑,可话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音楼应了声好,“你只管忙你的去吧,我回自己的家,哪有那么多忌讳!”

他听了扯着嘴角一哼,“但愿一切都如意,不过倘或要我出面,你也别客气。知会一声,我即刻就到。”

第38章 甚况味

女人上酒肆不方便,那些官员溜须拍马,另给她定了个包间儿,酒水一应和他们那头一样,请夫人单独享用。

音楼受得也安然,像彤云说的,账还是记在肖某人头上,像在泰陵里要吃要喝一样,横竖有他在前面挡着,她只管敞开肚子就行了。音楼小半辈子孤孤凄凄一个人,如今有他撑腰,心里很感踏实。主仆俩关了门大快朵颐,好好受用了一回,酒足饭饱,临入夜给送进了西湖畔的宅子里。

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鹿鸣蒹葭,是一处典型的江南庭院。有水的地方灵气也足,踮足眺望,寺院佛塔掩映在山水间,一切熟悉而亲切。运河、西湖还有吴山,原本在一条斜线上,既到了西湖,离家也就不远了。算算脚程,要是坐轿走上三刻钟,大约能到南宋御街。

肖铎这回的应酬不同于以往,整晚都没回来。音楼站在檐下嘀咕:“他又不喝花酒,难不成在外头打了一夜马吊?”

彤云正给她收拾东西,抽空道:“谁说太监不能喝花酒?您上八大胡同里瞧瞧去,到处都是乔装改扮的内侍。点不了姑娘点小倌儿嘛,我告诉您,越是自个儿欠缺的东西越是稀罕!我以前和人瞎聊时听说的,御马监有位监官隔三差五上勾栏院,一个堂子里的小倌都叫他玩儿遍了。后来没人敢接他的买卖,说他手黑,往死里整治人。怎么整治法呢,我给您学学……”她把腰上绦子扯起来,往上弹指,就跟弹琵琶似的,边弹边笑,“您瞅瞅,这不是活要了人命了嘛!”

音楼明白过来,捂着嘴笑不可遏,“这个缺大德的,难怪花钱也没人搭理他。把人吃饭家伙弹坏了,人家不恨出他满身窟窿来才怪!”

“可不止这些。”彤云说这个最来劲,左右看了没人,压着声儿道,“他兜里还揣根擀面杖,您只当他一晚上花几十两银子光活动手指头?错了,他连人屁股都不放过……”实在是秽闻,说不出口,后半截只能忍住,让她自个儿琢磨去了。

音楼听得害怕,“太监这么作践人,李美人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她有种兔死狐悲的感慨,突然又惶骇起来,肖铎面上看着挺好,背着人又是怎么样的呢?太监或多或少总有些怪癖,他这种身份,就是弄死个把人也不会走漏风声吧!

彤云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还在边上添柴火,“太监的事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老话说吃哪儿补哪儿,有的太监想回春,牛鞭驴鞭压根儿不入他们眼。您知道吗,他们吃人鞭!像东厂那种地方,还有刑部、都察院,十七八岁的人犯了事儿要上菜市口,砍了头不叫家里人收尸,太监们早就张罗了。挑要紧的东西挖下来,洗洗涮涮,扔到炉子上加冬虫夏草炖锅子,据说大补。”

音楼白了脸,“你能不能拣点儿好话说?非叫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别呀!”彤云笑道,“我是胡诌,您别信我。得了我不吭声了,赶紧准备好,咱们家去吧!”

大门上早就停了轿,东厂的人也换了便袍,都在外面等着呢!音楼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全打扫出去,撑起纸扇整了整马面裙,摇摇曳曳出了二门。

二档头叫容奇,挺斯文的名字,但是长相不斯文。水里来火里去的人,脸上刀疤就是他戎马生涯的见证。这种悍然的面貌往边上一站能辟邪,平常板着脸目露凶光倒罢了,遇着逢迎的时候也要笑。这一笑可遭了灾了,横肉丝儿像雨前的云头那样堆叠起来,一重接一重,看得人七荤八素。

他弯了腰,殷勤地打帘请她上轿,“督主早前吩咐过,小人们只送娘娘到巷口,怕太张扬,叫左邻右舍看着不好。”说着递个竹管做的哨子过来,“娘娘遇着事儿不必惊惧,咱们奉命护娘娘周全,并不会走远。您要传人就吹这个,哨声一响,刀山火海小人们转眼就到。”

东厂内部似乎是没有秘密的,她的身份档头们都知道,加之这趟南下经皇帝首肯,所以人后称呼上并不避讳。音楼道了谢,刚坐进轿子里就看见曹春盎抱着拂尘从岸边上跑过来,边跑边招呼,一头叫留步,一头催促后面提盒的伙计快跟上。

到了近前满脸堆笑打躬作揖,“督主公务上忙,今儿在绣坊约见外邦人谈订单上的事儿,您走他不能相送,打发奴婢来瞧瞧。您回去不能空着两手,督主早命人备好了盒子,礼上不能短,没的叫人说咱们不周全。”

彤云听得直咋舌,果然太监出身的就是揪细,还管着回门送礼,这份上心的劲儿,要是没点想头,能那么事无巨细?她上去接盒,悄声问曹春盎,“督主这买卖要谈多久?”

曹春盎不大点儿人,派头倒很足,昂着脑袋说:“这我可答不上来,得瞧洋人爽不爽利。遇上爽快人,半天就下单签契约了;遇上斤斤计较的,三五天不在话下。”转回身对音楼笑道,“督主说了,请娘娘回去给老太傅带个好儿,督主得了闲再上门拜会。”

音楼点头应了,放下了轿帘。四个番子抬杆儿上肩,练武的人脚程快,没消多久就到了南宋御街。停轿得挑僻静的地儿,音楼下了轿,容奇嘱咐几句就带人离开了。

又站在老家的路上,熟悉的市口熟悉的巷子,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幽幽的石板长街,每一步都满载回忆。音楼兴匆匆带彤云上台阶,指着那弯弯曲曲的小径道:“江南的青石路和北京的胡同不一样,江南的更婉约细致些。我最喜欢下雨天,雨水一冲,石板路上能倒映出人影来。”纵了几步到门楼下,再朝前一比划,不远处有对石狮的宅子就是她的家。

她几乎没有再想别的,很快迈进了高高的门槛。门上管家迎上来,仔细看来两眼,讶然叫了声“二姑娘”。

“林叔,”她笑起来,“我回来了!家里人呢?老爷呢?”

林管家这才回过了神,忙命人接她带回来的食盒,吩咐小厮进去通传,自己堆着笑过来行了一礼,“我还当眼花了,以为哪家娘子走错了门,万万没想到是您!”边说边往屋里引,“二姑娘一路上辛苦了,这是从京城回来?”说着回头朝门上看,“您不是进宫做娘娘了吗,怎么带着个丫头就回来了?”

音楼被他问得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仿佛应该衣锦还乡的,单她和彤云两个人有点像逃难,难免叫他瞧不上。

下人绵里藏针她倒不甚介意,要紧的是她爹,她随口敷衍着:“皇上都龙御归天了,哪里还有娘娘可做!”

林管家哦了声,不说话了。对掖着袖子踱出门,站在廊下吩咐人搬院里的盆栽,把她们干晾在堂屋里,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彤云看了她主子一眼,她眼观鼻鼻观心坐着,遭惯了冷遇的人,似乎对一切逆来顺受。自己是个暴脾气,这么无礼的态度比京里放阎王债的还要讨厌,她低头道:“您瞧见了吗?一个做奴才的就这么对主子?步太傅真好规矩,官儿不做了,连下人都调理不好,长了这么对势利眼!”

她让她别说话,因为隔窗看见父亲来了。

步驭鲁是读书人出身,举手投足自有股子文人的傲气。穿一身月白直裰,头上戴四方平定巾,容长脸儿,长相倒很文质,但是眉毛疏淡,显得不够沉稳,这种面相的人,性情十有八/九飘忽不定。

音楼是剪不断的骨肉亲情,见了父亲早就热泪盈眶了,跪在步太傅跟前只管磕头,“女儿离家三月,日夜惦念父亲,今儿看见父亲身子骨健朗,心里才算安稳了。”

她伏在地上看不到她父亲的神情,良久才听见他长叹了一声,“我原指望你光耀门楣,没想到是这样结局。你是怎么回来的?到底宫里封了才人,有正正经经的诏书,论理不该发回乡里……莫不是逃宫么?这可是株连满门的罪过,要果真如此,什么都别说了,跟我上县衙领罪去吧!”

音楼一时没转过弯来,她本以为父女重逢,总有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要说。父亲心疼女儿的境遇,至少问问是怎么逃脱了殉葬,又是怎么长途跋涉回到杭州的,没想到兜头一盆冷水浇上来,怕她连累家里,要把她送进县衙撇清关系。

她有些伤心,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不过也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了,懂得保留三分,也探探父亲的口风,只道:“当今圣上圣明,念在您教过他课业的份上赦免了我。这趟朝廷里有人南下办差,就发恩旨准我回来了。”

发恩旨,这是什么样的恩旨?步太傅满心郁结,唯难表述。今上的确曾在他门下,不过这位天子为王时并不受重视,他也没怎么看顾过他。就是因为交集得不多,所以名头上施恩,暗地里断送步家的前程吧!女儿嫁出去了,哪里还有接回来的道理?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算休还娘家了吗?这倒好,搁在家里是个宝贝,受过晋封的,简直是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烦闷地在地心旋磨,隔了阵子才想到叫她起来。回身看了这个女儿一眼,她垂首立在那里,倒像没受什么苦,气色很不错。他厌弃地调开视线,这丫头打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从心上过。别人眼里天塌下来了,她却还能吃得下睡得着,这么没心没肺,实在叫人恨得牙根痒痒。这会儿没事人一样的回来,回来干什么?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说步家女儿干了两个月的才人,又叫宫里打了回票?

“朝天女好歹还有个说法,你这样的算什么?没叫出家也没叫守陵,倒也奇了。”他烦闷地摆了摆手,“罢了,兄弟们也不稀图收你荫及,外头呆不下去,除了回我这当爹的家门,也没别的办法,谁叫我养了你!原来那个院子也别住了,我叫人腾出后面的屋子来,你带着你的人过去。没事也不要乱走动,免得落了人眼。”

音楼简直惊呆了,父亲以前虽然倨傲,有些话说起来不中听,可那是他的性格,他们做儿女的没有挑父母错处的道理。现在她九死一生回来了,听他语气毫无舐犊之情,字里行间还颇有责怪她没有蹈义,给家里兄弟挣功名的意思。她只觉浑身发凉,六月的天气,额头上一片白茫茫,手心里捏了满把的冷汗。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是他亲生的么?怎么能盼着她去死呢!连原先的屋子也不让她住了,让她去住后院,她成了他的耻辱,羞于让她见人。

她吞声饮泣,这是什么道理?该进宫的不是音阁吗?她替了她,现在还落一身埋怨,她的怨气和谁发泄?

彤云看不过眼了上去搀她,“主子别哭,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当您掉眼泪?咱们不是没处去,还是吹了哨子叫他们来接,早早儿离了这里干净!”

步太傅一肚子埋怨的当口,听见下人敢唱反调,这一发火还了得?炸着嗓子呼喝:“哪里来了贱婢,到我这里逞起威风来!叫他们来接?他们是谁?别不是哪里下三滥的混账行子,带坏了我步家的女儿!”

音楼哭得倒不过气来,彤云却不是善茬,既然有肖铎撑腰,这世上还有不敢干的事儿?正打算反唇相讥,门外有脚步声急急赶来,抬眼一看是个穿喜相逢比甲的妇人,戴狄髻插簪花,看见音楼一口一个我的儿,悲声呜咽起来。

第39章 压重门

音楼的母亲早年亡故,看这妇人的穿着打扮,应当就是步驭鲁的正头夫人曹氏。

曹夫人做戏是把好手,把音楼抱在怀里看,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摸遍了,哭天抹泪道:“我苦命的儿,在外头经历那许多,我瞧着人都消瘦了。如今回来了,在家总归千日好,到我跟前我也尽得了心了。你垂髫之年没了亲妈,养在我身边十来年,一对姊妹花儿,在我眼里是一样的疼。你进京,这几个月来我哪一日不在牵肠挂肚?总和你父亲说起你,夜里哭得了不得,睁着眼睛整晚睡不安稳。前阵儿说先帝驾崩,我也托了你舅舅进京打听,唯恐你要殉葬,我对不起你过了世的姨娘。今天你囫囵个儿到了家,我心里真是欢喜,即刻死了也瞑目了。”

她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连步太傅都有些闹不明白了,扯了她的衣袖道:“发什么昏?嫌家里不如意的事还不够多吗?既然回来了,推是推不掉的,正好你在,把后面院子收拾出来安置她。从宫里赶出来的,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将来传出去也不是个好名声。我看暂时留在府里,等过几天叫老三送她回盱眙老家去,眼不见为净也就是了!”

曹夫人一听就恼了,狠狠瞪着他道:“你就是这么当爹的?虎口里逃生的孩子,到了你身边还要往外推,我瞧你是猪油蒙了心!谁说宫里出来的就没脸见人?咱们是得了恩旨的,是几辈子的造化!倘或没有品级倒罢了,她是才人,吃着朝廷俸禄,哪一点叫你没脸?回头许人,女婿好坏要咱们挑捡,门第不够的还瞧不上眼呢!”说完了转过身来安抚音楼,“走了那么远的路,风尘仆仆的,想必也乏了。我叫人伺候你进去换身衣裳,梳洗梳洗,过会子娘有话和你说。”

音楼的心早就冷了,她回来只冲着父亲,眼下是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可说的?曹夫人的手段她也见识过,当初骗她顶替音阁就是这模样,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断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到底还能耍什么花样呢?她还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她把眼泪擦干,木着脸道:“我是水路回来的,并不十分辛苦。梳洗就不必了,您有话只管说吧,咱们自己人,哪里用得着拐弯抹角的。”

曹夫人听了微一顿,便不再客气了,让她在帽椅里坐下,自己隔着香几坐在另一边,探过手来紧紧攥住她,长叹一声道:“我的儿,你想过往后怎么料理么?我是说当初进宫……”她看了彤云一眼,外人在场,似乎不太好直言。

音楼知道她要提冒名的事儿,彤云心里门儿清,也用不着避讳什么,便道:“这丫头从我进宫就跟着我,母亲有话但说无妨。”

曹夫人又看彤云一眼,这才道:“你能回来是天大的喜事,也凑巧得很,明天是你姨娘的忌日,咱们进庙里筹神还愿,再请老和尚打几天平安醮。只是……我现在忧心的是另一宗。人人都知道步家大姑娘进了宫,音阁这几个月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想进了王府就是了,可如今你回来,再叫她去南苑,万一有点疏漏,两下里夹攻,问起罪来谁也担待不起。我的意思是,实在不成就换回来吧!横竖南苑王府只问了生辰八字,还没有见过人,你去了,那头也不知道其中底细。”

简直是闻所未闻,一而再再而三,亏这女人有脸说出来!彤云真替她主子不值,日思夜想着要回来,谁知到了家面对的是这样冷血无情的父母。

她有些担心她,低头看她,果然她手指紧握成拳,搁在膝头微微颤抖着,半晌才道:“母亲的意思是我还得顶替音阁,嫁进南苑王府做妾么?”真是一把好算盘!嫌做庶福晋位分低,临时又反悔了,宁愿顶着才人的衔儿等好女婿上门么?她气得心肺都疼了,转过头看她父亲,“爹的意思呢?应该换回来么?”

步太傅起先弄不清曹氏的用意,后来渐渐听明白了,再三斟酌,发现这个提议真不错。和南苑王府结亲本来是好事,可惜庶女的名分拿出去终不响亮,最后连个侧妃都捞不到。音阁是他的掌上明珠,生来受不得半点委屈,到那里怎么和人低声下气?倒是音楼,面人一样的性情,遇到多少不公都能活下去。横竖她是不在乎的,三句好话一说就没了主张,叫她去她乐颠颠的也就去了。

步太傅绕室慢慢地踱步,“你母亲为你着想,你该好好谢谢她才是。譬如你这样的境况,能进南苑王府做侍妾也是好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武则天当初不也是个小才人么!只要留住了王爷的心,日后升上一等也不是不能够。”

天底下稀奇的事多了,但像这么无耻的长辈真是叫人开了眼。原来一再让她给音阁做替死鬼都是为她好,她不但不能怨恨,还应该感激他们。

音楼哭过了,心也变得冷硬了。她天天惦记的家,不把她拆吃殆尽誓不罢休。她的母亲是通房出身,活着的时候不得父亲宠爱,连带着她这个女儿也不受待见。既然这样,她还有什么可留恋?她心里攒着一把火,索性放任它烧起来,把妖魔鬼怪都烧得片甲不留!

“二老替我操持这许多,我要是不领命,也太不识抬举了。”她端坐着,抿嘴一笑,“那就这么办吧!我去南苑王府,替爹攀上一门姻亲,将来哥哥们仕途也能更顺畅些。”

彤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破罐子破摔。她身上有太妃的衔儿,皇上又一门心思要接进宫去的,要是无缘无故被嫁进了南苑王府,上头怪罪下来,步太傅满门都是死罪。

解恨是解恨了,可也把自己给毁了,何苦呢!

步太傅和曹夫人却都满意了,要不是王府上一位老太妃刚薨,音阁只怕早就送进去了。万幸得很,音楼这时候回来,是音阁的造化。

亲人之间也不是无条件爱和抬举的,这句话在步家得到了充分的验证。音楼一点头,步太傅的态度立刻有了大转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连连夸赞她懂分寸、福气好。

福气到底好不好,哪个心里不知道?音楼正要敷衍,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大作,是官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抬头一看,正门上来了一帮穿公服的东厂番子,领头的人不等招呼已经到了廊下,撑着伞带着笑,一个流转的眼波抛来,秋水盈盈,当真是风华绝代。

“看来咱家来得正是时候。”边上人接过他的伞,上前解开领上金扣,把冰蚕丝的披风取了下来。他斜眼看步驭鲁,“一别多年,太傅可还认得咱家?”

是肖铎来了!音楼刚才无依无靠,只有自己挺起了身腰咬牙扛着。可是他一现身,她霎时像鱼膘上扎了个针眼儿,什么勇气胆色都没了。满肚子唯剩委屈辛酸,哭丧着脸,扭过头去拿肩头擦眼泪。

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在他眼里,他脸上笑意不减,眉宇间却已然有了肃杀之气。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不听人劝,非要碰了南墙才知道伤心。这下子好了,人家又要打她主意,步驭鲁生这个女儿就是用来填窟窿的。

做爹的不心疼,有他来心疼。原和洋人谈交易,左思右想不放心,唯恐她吃了亏,急巴巴赶过来,还真撞个正着!

步太傅朝中为官十几年,提起东厂就头皮发麻。心头惶恐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欠妥,引得这些朝廷鹰犬登门上户来。肖铎这人他也打过几回交道,当年他辞官的时候他已经接任东厂提督了,年轻轻的后生,甫上台就弄出一片腥风血雨,现在提起来还就有余寒。

他如今没有官衔傍身,忙携了曹氏敛神参拜,“不知厂公驾临,有失远迎了。”

肖铎抬了抬手,慢悠悠道:“太傅不必多礼,您老人家虽辞官归故里,毕竟还有生员的功名,咱家可受不起您的大礼。”

步太傅战战兢兢自谦一番请他上座,又让吓傻的家人上茶,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只不敢造次。

欺软怕硬的人最叫他瞧不上,对闺女呼呼喝喝一副天王老子做派,看见他倒没钢火了。他乜斜音楼一眼,他今儿来就是给她出气的,非得叫步驭鲁吃足暗亏不可!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好办了。他和煦地笑了笑,“太傅大人请坐,这么拘着,叫咱家也不自在起来。算算时候,太傅辞官有五六年了,这一向可好啊?”

他在那里闲话家常,别人看来却是讨命的符咒。步太傅应个是,“托圣上和厂公的福,家道还算过得去。倒是厂公突然驾临寒舍,步某来不及筹备,怠慢之处,请厂公恕罪。”

他嗯了声,“娘娘没有告诉您,她和咱家一路同行么?这回咱家是奉了皇命到江浙一带办差,原以为手上的事儿够操心的了,没想到今儿凑巧了,遇上了太傅大人开的这么大个玩笑。”

步太傅悚然一惊,腮帮子上的肉连跳了好几下,打拱作揖道:“厂公言重了,某在乡间一直安分守己,何来玩笑一说呢!一定是厂公听信了什么谣言,对步某有些误会了。”

他摘下腕上珠串慢慢盘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太傅大约忘了我东厂是干什么营生的了。东厂之职,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上至王公大臣一言一行,下至黎民百姓柴米油盐,没有一样能逃得过东厂耳目。向来只有我东厂想不想查,没有查不查得到的说法。太傅大人今儿把话说满了,恐怕不太好吧!太傅要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在咱家面前耍心眼子!咱家问你,当初太傅应府衙点卯,称进宫待选的是正头嫡女,可今儿嘴里泄了底,分明是以庶充嫡瞒骗朝廷。”说到这里面色骤变,突然拍案而起,轰地一声响,惊坏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样的罪责,太傅作何解释?”

他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来,步太傅一看架势,吓得三魂七魄俱飞到了九霄云外。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多狡辩也无济于事。东厂番子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你嘴越硬,落到他们手里日子越不好过。他颤抖着,带着曹氏一同跪了下来,“事出有因,步某一时糊涂才犯下滔天大罪,厂公积德行善之人,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的份上,网开一面绕我性命吧!”

肖铎冷冷一笑:“拳拳爱女之心?娘娘不是太傅的亲生骨肉么?周全了一个,叫另一个冒着杀头之罪李代桃僵,太傅这样做,实在偏心得厉害啊!”

似乎也触到了一点痛肋,步驭鲁的脸色十分尴尬,但也是转眼,立刻又言之凿凿道:“厂公有所不知,只因为大的那个自小有不足之症,逢到变天就咳嗽气喘难以自抑,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进京侍奉先皇呢!步某也是利欲熏心了,祈盼女孩儿有出息,悄悄让两个女儿对调了一回。如今知罪了,请厂公网开一面,步某愿进献身家,以答谢厂公活命恩典。”

步驭鲁这老狐狸,避重就轻很有一手,到现在还在为自己开脱。肖铎看了音楼一眼,她转过脸去,想必也在对她父亲的满口仁义感到不屑。看清了好,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担子放下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匍匐在地的两个人。愿意花钱消灾,倒也是个妙方儿。不过仨瓜俩枣想打发他简直是异想天开,音楼不能白担这些风险,所有的钱用来给她添妆,叫她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富足,也是他步驭鲁对闺女的补偿。

“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诚意了。”他抬手一挥,把东厂的人都叫退了,自己亲自上去搀扶,又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太傅的难处咱家知道,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不过像太傅这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却没有几个。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为官,相逼得太急,显得咱家不仗义。可是太傅当替几位公子想想,一位推官、一位都指挥经历、还有一位宣抚司佥事,都是才冒头的六七品小吏,铺好了路,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

这么一说,不单是花钱买平安,更是花钱捐官做了。步太傅又惧又喜,点头哈腰道:“有厂公这句话,就是给步某吃了定心丸了。只是在下辞官多年,日子勉强过得,厂公看……多少相宜?”

肖铎嗤地一笑:“太傅明白人儿,官场上行走这些年,怎么还来问咱家?”横竖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不掏光他的家底,对不起音楼受的这些委屈。不过步太傅要拿她送进南苑王府,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主意。他踅身坐回帽椅里,数着佛珠道,“先头太傅说要和南苑结亲,咱家想着,既然事已至此,各归各位也是正理。咱家和娘娘有过同船的交情,趁着还在余杭,把亲事办了,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太傅以为如何?”

第40章 一枕春

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音楼却大感意外。她本来也是一时愤懑才答应的,后来转念一想又后悔了。皇帝之所以答应让她南下,就是因为有肖铎随侍左右。要是莫名其妙嫁进了南苑,肖铎护卫失职,那她的意气用事就给他捅了大娄子。步家一脑门子官司是惹下了,他的眼药她也给他上足了,他心里八成要怨她办事不经脑子。

她以为他会想法子转圜的,没想到他居然应承了。她又是哀怨又是难过,他一定生气了,再也不愿意和她夹缠了。她没了父母庇佑,现在又得罪了他,这下子真的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还要送她出阁?她稀罕他送么?她颓然站起来,对步太傅行了一礼道:“女儿乏累了,先回房归置东西。父亲和厂臣叙话,我就不相陪了。”

步太傅才要点头,肖铎却懒懒出了声:“娘娘留步,臣和太傅大人的话也叙完了,这就要回行辕去。娘娘还是跟臣走吧,等到了出阁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样。”

他这么安排叫步太傅不解,到了家的女儿做什么还要被带走?他迟疑地拱了拱手,“小女虽离家三月余,府里一应的吃穿用度还是现成的。厂公行辕好是好,毕竟不如家里方便。这一路已经劳烦厂公了,再多叨扰怎么好意思呢!”

“太傅难道怕咱家吃了令爱不成?”他笑起来,眼中流光溢彩,“让娘娘跟臣去,自有臣的道理。”

什么道理含糊其辞,谁能追着问呢!他既然坚持,步太傅也没办法,只得颔首应准。

他站起来,优雅地一抖曳撒,吩咐云尉道:“你带几个人,等太傅大人筹备好了再回鹿鸣蒹葭。我出来半日也倦了,得回去歇一阵儿。”对步太傅抱了抱拳,“如此咱家就先告辞了,久不在外办差,稍一行动就累得慌,失礼失礼。太傅大人和那头议准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届时咱家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这么尊大佛,简直比小鬼难缠得多。他算计你,你连怨言都不能有。步太傅心里苦成了黄连,脸上还要堆着笑,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人一走,夫妻俩对视一眼,嘴角扭曲着,碍于边上几位千户等着运钱又不能合计,唯有长叹——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钱啊,留下的还不是一两个人,得多少才能叫他们满载而归?肖铎果然手黑,太监都是没人性的,骨头里也要炸出二两油来。怎么办呢,地契房契赶紧的变卖折现吧,兴许还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那头音楼出了步府,连头都没回一下,直接钻进了轿子里。她心里难过,看天都矮下来了,活着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当初死了干净。死了去找她亲娘,强似现在这样无依无靠。

她是满脑子乱麻,扯也扯不清。想起父亲的残忍,想起自己苦苦挣扎的感情,似乎什么都安慰不了她了。

江南的六月已经很热,竹编的小轿有风吹进来,依旧闷热难耐。轿外是轻快的脚步声,皂靴的粉底擦在青石板上,干脆利落。一路林荫,窗外有啾啾的雀鸣,她却提不起精神来,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沉甸甸的。她转过身,头抵着围子闷声抽泣,渐渐恍惚起来,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反正在父亲的眼里她不如音阁,在肖铎的眼里呢?或许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吧!

来时比去时还快得多,转眼就到了湖畔的宅子。轿子落了地,不是彤云来打帘,一只白静的手伸过来一撩,他的脸就在眼前。

她耷拉着眼皮下了轿,猛一抬头有些晕眩,他来搀她,被她避开了,最后挽着彤云的胳膊进了门槛。

他有些丧气,什么都难不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牵扯他的心肝。他跟在她身后,轻轻嗳了声,她没有理他,这叫他心里不大痛快。他样样为她着想,她还不肯领情,女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她进了卧房,叫彤云打水净脸,他站在门前看她忙来忙去,有点无从下手。总算再也无事可做了,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厂臣不是累了吗?还不回去休息?”

他似乎窒了下,探究地打量她的脸,“你还好么?心里难过就同我说……”

她转过去拔簪子,想把狄髻拆下来,可来回好几次也没能成,恨得把簪子掼在地上一通踩,咬牙切齿地说了串江浙方言,不知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懂。彤云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去帮着拆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让她退下,自己亲自上手,把她扶进了圈椅里。

“我来得虽晚了些,不是照样给你出气了么!”他弓马不敢说娴熟,头面上的东西还有些了解。替她卸下银篦子,把那顶黑纱尖棕帽取下来,垂眼观察她脸色,低声道,“你父亲这样待你,你看清了吧?以后别指着家里了,保全自己才是最实际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咱们是一样的命运,所以同病相怜,往后我更要护着你了。”

这下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他是父母双亡,可她分明有父亲也赛过没有。她捧住脸,声音在掌心里翻滚,哽咽道:“怪我没有先见之明,其实不该回来,回来遇上这种事又伤心……真瞧我好欺负的,一再叫我替嫁,我就是音阁的傀儡么?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她?”

“所以你不愿意嫁进南苑,是不是?”他把手压在她肩头,“那为什么要答应你爹?”

她沉默了下才道:“因为我恨,我就是个面人儿也有三分脾气。小时候拿我当猪养,吃音阁吃剩的、穿音阁穿剩的,都罢了,为什么替了一次不够,还要再替第二次?难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么?不喜欢我娘却要给她开脸,病了死了都不管,随意一口棺材就打发了……我每年都翻黄历,到了我娘的生死忌都巴巴儿盼着,可惜府里从来没有操办过一回。后来我大了,懂事后攒了体己才托人出去买香烛纸钱……我听说死了的人全靠阳世里捎东西过去,他们在下面才好打点。肯花钱的少受苦,不肯花钱的就吊起来打……”她说到这里才哭出来,呜咽道,“我的亲生母亲,不知道在底下吃了多少皮肉苦了。没有钱买命,连胎都投不了。”

一个年轻姑娘,也像老辈里人一样满嘴神鬼,换做平时他大概会借机调侃她,可现在唯觉她可怜。她的肩膀在他手下微微颤抖,他怜悯地看着她,她哭得凄恻异常,连殉葬时候也没见她这样难过。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幸,然而她比他不幸十倍,至少他父母在世时全心全意护着他们兄弟。她呢?在她父亲手下没有过上几天滋润日子。她该有多强大的心才不至于长成阴暗狭隘的女人,也算得上是个神奇的存在了。

可是他心头钝痛,慢慢扩大,把整个人笼罩起来。他转到她面前,让她靠在他胸前,叹息着在她背上轻拍,“哭什么?嗯?因为恨他们,所以折磨自己?他们叫你不好过,十倍百倍地奉还就是了。你没有能力不要紧,还有我。你常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那我索性帮人帮到底,不会白看着你被他们欺负。以前你是孤身一人,以后有我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对付不得别人,还对付不得他们了?只要你答应,即刻让他们身首异处都不在话下。”

谢谢他借了块地方让她停靠,她痛快哭一阵,心头郁结也缓解了些。只是松开时觉得不好意思,把他胸口的行蟒都哭湿了。天青的素缎底子沾上水颜色就变深,她尴尬地用帕子拭了两下,他抬手在她腕上一压,似乎并不十分介意。

他等她的答复,她也认真考虑了,到底没有答应,“弑父屠家,我成什么了?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宰了也就宰了,可那是我爹……”

倒也是,能杀了亲爹的一般都不是正常人。他琢磨了会儿,换了个思路,“那也成,就像东厂一种叫锡蛇的刑罚,锡管盘在身上往里面注滚水,隔山打牛一样能叫人痛不欲生。”他又笑了笑,“云千户运带回来的东西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收起来好好保管。女孩家留钱傍身很有必要,你和音阁不同,她的妆奁不用自己操心,你却样样都要靠自己。”

话虽如此,真要下手难免有顾虑。她踯躅道:“我这也算串通外人图谋家产吧?”

“钱都归你,骂名我来背,反正我的名声早就坏透了,再多一条罪也无妨。”他转过身,闲适坐在罗汉榻上,调整了几回都不太称意,人也渐渐滑下去,枕着隐囊呓道,“借娘娘的地头,容我躺会子。昨儿一夜鱼龙舞,真把人累得半死。”

音楼瞧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推辞么?”

他唔了声,闭上眼睛道:“难得高兴么!你猜我昨儿去了哪一家?”见她摇头,扬眉道,“我去了酩酊楼,还点了连城公子的名牌。”

音楼想起彤云的话来,怯怯问他,“见了之后呢?你都干什么了?”

他把手端端正正扣在肚子上,嘴角含着笑,洋洋得意,“没干什么,就是让他在帘子外弹了一夜的琴。不发话不许停,估摸着今儿是没法接客了,腿也粗了手也肿了,看他还怎么卖弄!”

音楼很难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人家又没得罪他,为什么要下死劲难为人呢!大概还是源于自卑,太监看见齐全人,心里难免不平衡。正正经经的人都被他称作臭人,那酒坊小倌更不必说了。臭人一样不缺,自己香喷喷却少了一块,所以他寻人家晦气,别人难受他就高兴。

音楼不好说什么,委婉道:“其实你可以让他唱个小曲儿,连城公子的嗓子好,能反串。”

他立刻满脸不屑,“唱曲儿?这主意倒不赖,那下回就让他唱一夜。”

她被他回了个倒噎气,“不唱曲儿,行令也成啊!”

“行令?把这样的人叫到跟前来,大眼对小眼地坐着?”他鄙夷地一撇嘴,“他也配!”

他桀骜的毛病发作起来谁也不能奈何他,横竖爱怎么整治人随他高兴吧,她越是帮衬着那位公子,他越是有意寻衅。莫非是嫉妒么?她悄悄地想,因为她提过人家几次,他心里就不痛快了?这是满腹苦涩里突然飘来的一股甜,音楼心下一慌,怕他瞧出来,忙起身把槛窗推开一道缝,想了想回头问他,“你做什么不让我住在家里?你说自有道理,是什么道理?”

他说:“没什么道理,就是不让你留在那王八窝里,回头趁我不备真把你送走了,那还了得!”

她听了又是一喜,这么说来他都盘算好了吧!她立在榻尾试探道:“那你是真的打算送我一程么?”

他睁眼瞅她,然后又把眼皮阖上了,喃喃道:“一个太妃,送到南苑王府做妾,你当我傻么?你受那些罪,最后得益的是谁?那位步家大小姐不露面,天时地利都占足了。她要是有担当,也不会任由他们算计你。你爹不是偏疼她么,我就要让她颜面扫地,给你出这口恶气……一窝除了你都不是好东西,等着我一个一个收拾干净,你要是不解气,抬起脚就能把他们踩进泥里去。”

音楼先前难过坏了,如今光听他开导也解了一半的气。见他睡眼惺忪,全没了在步府上的狡诈奸猾,知道他是真的倦了,便道:“我一时脑子发热才答应嫁到南苑王府去的,现在想想,这么干连累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底也有些后悔。娄子我是捅下了,接下来怎么办,恐怕得看你的了……罢了你睡会子,我出去走走,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也不迟。”

她到梳妆台前随手挽个流云髻,从粉彩匣子里挑了把明月扇,打算带着彤云到西湖边上散散。才走了几步发现裙带被勾住了,回头一看,宫绦一端绕在了他手指头上,他倚枕轻笑,“闯了祸一气儿扔给我,我是娘娘什么人呢,这么不见外的!”边说边把那绦子往回收,曼声道,“娘娘这回算是后顾无忧了……午后寂寞,甜甜打个盹儿,岂不比在毒日头下颠踬的好么!”

第41章 千娇面

咦咦咦,这是做什么呢!音楼扭捏着攥紧了裙带,“我没有……没有午睡的习惯,喜欢大夏天在日头底下跑……你别拽住我,回头再让彤云和小春子撞见!”

他拉扯得愈发凶了,笑道:“我又没对你做什么,撞见了又怎么样?小春子是我干儿子,万事不打紧的。彤云是你的人,靠得住就留着,靠不住割了舌头扔进西湖里就是了,怕什么?”

他一副欺男霸女的猖狂模样,上回那种轻轻的吻回味起来叫她沉醉,现在这样胡搅蛮缠却令她羞愤。她倔着脖子死撑,恫吓道:“你别闹,裙子拽掉了好看么?再闹我可发火了!我发起火来六亲不认,回头可别吓着你。”

他嗤地笑起来,“吓着我?你但凡有那能耐,也不至于叫步家欺负得这么惨了。今儿是我来得早,再晚怎么样呢?说不定被他们送进柴房,收拾收拾就抬到金陵去了,还能在这里和我耍嘴皮子?”

究竟怎么回事他自己知道,她在他眼窝子里戳着,他觉得一天都不能等似的。进步家大门的时候看见她哭就知道不妙,她孤零零坐在那里,他不方便多问,也不方便安慰她,心里就算燎脱了皮也不能搁在面子上。回来了再想补偿补偿,又怕她知道了反感……他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真是天可怜见,再忍耐,忍耐到什么时候?她在他面前,仅仅几句话、几个眼神,哪里够得上填补他的相思!如今是午后,四下无人,有点小小的绮思,算不上罪大恶极吧!

她的反抗在他看来傻得厉害,“我又没有坏心思,你瞧这罗汉榻宽绰,咱们两个一头躺着说说话,不好么?”

“那怎么行!”音楼还在苦苦挣扎,怎么能一头睡呢,传出去这话还能听吗?其实她明白他的难处,他助皇帝登基那已经是前尘往事了,这种功勋不能载入史册,加上皇帝有心避忌,当初的功臣就处在漩涡中心,随时面临打杀的危险。皇帝成立西厂是为什么?东厂监督满朝文武,西厂则用来监督东厂。他在外的言行要慎之又慎,现在和她亲近,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大家都会惹上麻烦。

她是没什么,窝窝囊囊贱命一条。他不同,他在她眼里比紫禁城里的皇亲国戚还要尊贵,爱或不爱,真的比性命要紧么?上回她是盘算过要对他交底的,挑个合适的机会花前月下,她心里极愿意。可他这么个无赖样子唬着她了,上来就要一头躺着,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两手扽着宫绦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么多随行的人,弄不好就有细作。”

“臣奉旨保护娘娘周全,出京也得皇上首肯,任谁告我都不怕。”他努力不懈,终于把她拽到榻前来了,想也没多想,张开双臂就抱上去。但是总有哪里不对,是她腿短还是榻太高?位置估算错了,一张脸居然笔直撞在了她小腹上。

她惊呼一声“你这登徒子”,劈头就是一下子,打得还不轻,打掉了他的攒米珠发带。她呆住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动手,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骇然看他,他捂着后脑勺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冷冽,表情满蓄风雷。她吓得退后一步,料想他免不了一跃而起如数奉还,谁知竟没有,单嘟囔了句“有点香”,自己往罗汉榻内侧挪了挪,把迎枕腾出一半来,“躺下。”

音楼张口结舌,有点香?这个混账!她飞红了脸,他却歪着身子朦朦看她,又扮出一脸巧笑来,缎子一样的长发蜿蜒流淌在枕上,益发显出妖娆的美。只是这美里有警告的意味,乜着眼,欠着嘴角,就那么看着她,不再说话。

这一记不是白打的,她要是不照着办,天晓得会遇上什么样的惩罚!这人也真怪,非要一起躺着干什么?她延捱了一下,“你热么?我给你打扇子好不好?”

想了想,慢吞吞道:“躺下扇也一样。”

她没办法了,迟疑着坐在榻沿,心里跳得震雷。虽然知道他不会拿她怎么样,终归还是有些忌惮。在甲板上露天躺着,玩的是诗意和狂放,屋子里同榻而性质就变了,怎么不叫人难堪。

他见她还磨蹭,终于忍不住了,勾手把她放倒,夯土似的使劲把她压实了,“很难么?同我躺在一起很难?因为我是太监,你心里到底瞧不起我是不是?”

她慌忙否认,“没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她明明把他当成男人,这才会感到为难,谁知竟让他误会了。她侧过身看他,他脸上神色不好,她摇摇他的胳膊道,“你别生气,要是因为刚才挨了打不痛快,那你就打回去,成吗?”

他抿着唇仰天躺下来,不再理睬她,待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半天才慢慢回暖。转身打量她,两个人面对面躺着,相聚不过两尺来宽,可以看清她额角细碎的绒发。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么鲜焕的生命,每一处都经得起推敲,就是办事太鲁莽了点,他的后脑勺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踏实睡个午觉,有你在,我觉得安心。”

他的话牵起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因为深爱,更能体会他的不易。她壮起胆在他肩头拍了拍,“那我就守着你,你好好睡吧!”

“其实有些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轻轻道,哀怨地顿了下,“你讨厌和我有肢体上的接触么?”

音楼想起那晚船上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感到一丝厌恶。闭眼回味,简直称得上喜欢……她掖了掖发红的脸,窘迫地说不会。

“那我搂你一下好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撩得人心痒难耐,“你放心,园子外面都是我的人,没有允许连只蛾子都飞不进来。娘娘行事大方,断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将来进宫不是还要同臣常来常往么,不花大力气笼络人心,怎么好意思叫我给你带吃的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