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沈庆平突然插话:“我要见她。”

他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这四个平平淡淡的字,简直是四记锤子,冰冷坚硬地敲出来,沈庆平把杯子放下,冷冷地望着谭卫文。

谭卫文没有回避他的凝视,但显然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情绪,叫了他一声:“沈先生。”

沈庆平挺直脊背,眉宇间流露出的,分明是痛苦,就像简陋的战地医院里,接受无麻醉手术的伤员,所必然会经受的那种痛苦。

虽然他接下来所问的,似乎与两个人谈论的事情完全不搭边:“你有没有孩子。”

谭卫文点点头。“两个。”

“一个家有了孩子,就真的是一个家了?我认识的人都这样说。”

一个大男人会谈起家和孩子,此情此景,完全算得上是离题万里,谭卫文却很有耐心地应对:“我也是这样认为,有孩子,家庭的结构会很稳定,和两个人全靠感情作为纽带不一样。”

沈庆平嘴角露出自嘲的笑,他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我也是这样认为!”

声音高亢,似乎在热烈赞成谭卫文的观点。

随后,那一点点情绪的火花却猛然就熄灭殆尽,比雨季的山火还不成气候。他微微昂起头:“我也有一个孩子,女儿。”

“以前没有的时候,挺想要的,觉得这辈子自己没当过别人的儿女,当当父母也算一种弥补。”

“事实原来不是这样。”

他皱了皱眉头,活像一个运动员在准备起跑的时候,郑重其事做最后热身活动。

紧紧地看着谭卫文,沈庆平额头上的青筋微微爆出,他几乎一字一顿:“每次我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会想,她有了一个家,我却没有了。”

就是这样的感觉,就是这样固定的一念闪过,发生在过去一年半两年当中,看着粉嫩嫩可爱至极的小娃娃,一点一点长大,要爱她,喂养她,教育她,不能离开她让她恐惧或孤独,为她设计将来的人生之路,给她自己所有的最好最多,全部。

这一切都是为人父母应该要做的。

沈庆平愿意去做,也自信能够和其他人做得一样好。

只是其他父母,不会有他小心掩藏在心里的深深嫉妒。

有谁这样爱过我吗,为我着想过,无条件为我付出,永远试图保护我吗。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永远都只有周致寒。

但连她也不在他身边了。

把手摊出来,姿态摆出的完全豁出去的气概。沈庆平喉咙奇异的突然嘶哑,一个人如果拼命想哭,却又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哭,就会得到这样一种声音,一半挣扎,一半强迫。

“我要和她在一起。”

谭卫文垂下头。

要最细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他的手指藏在茶几下面,微微颤抖,两人沉默的对坐良久。

他缓缓说:“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摇摇头:“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

就算只不过是在解释,他都有自己独特的威严:“致寒在医院,我会陪她到她康复,接下来要如何,她会做自己的决定。”

沈庆平抬头摩擦自己的脸,很用力,从眉骨,往下,左边,到右边,经过的地方,皮肤泛红,在他强悍的脸庞上留下鲜明印记。这是他以往烦躁不安的时候,周致寒安慰他的办法。只要接触到她温柔的手,沈庆平再焦虑的心情,都至少会有一刻的安宁。

摩擦了两轮,他放下手,点点头:“你说的对。”

嗓音恢复正常,他对自己仍然有控制力。

站起来说:“我想见她。”

谭卫文也跟着站起来,手里端起两杯茶,已经凉了,他递一杯给沈庆平,淡淡说:“沈先生,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你都见不到她。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也不会允许你接近她”

沈庆平脸色一变,听他接下来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去积聚一点可能性,和你们过去十年的感情抗争。”

杯子举过来,和沈庆平手里的杯子轻轻一碰,那叮当的响声仿佛是法官一锤定音:“之后,我们就公平竞争吧。”

“致寒该有一个选择的权利。”

沈庆平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即使如此,仍然是笑容,他目视谭卫文将那茶一饮而尽,歃血为盟般隆重,抬手也把茶喝了,侧身准备送谭卫文出门,两人并肩如兄弟,到底彼此间有多少阴影和死结,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手搭到门边,沈庆平忽然随随便便说:“那笔钱,我另想办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谭卫文微微一惊,抬眼看沈庆平,后者音容泰然,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暂时还没有想到别的什么办法。”

门拉开,外面大办公室黑洞洞的,只有远远大门外的走廊,还亮着灯。

他谈起生意的腔调,比谈起周致寒平静得多:“不过,生意嘛,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算摔下来也算了,总有起来的时候。”

摆摆手,不准备和谭卫文有什么更多的交涉,他表情轻松很多:“公平竞争,致寒才能好好选择嘛。”

说这么斩截,谭卫文倒对他生出几分敬佩,两人对望一眼,他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走到门边,沈庆平叫住他:“请随时告诉我她的情况。”

他的表情在办公室和大厅明暗阴影里忧伤而诚恳。谭卫文点点头。

一路下楼,出了门,他独自走了一段路再打车到中山三医院,重症监护室不准人探望,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走廊里的灯光冷冰冰的,这个地方不知死过多少人,也许眼前就有很多病逝的冤魂正在到处游荡。

他静了一下,打电话给医院脑科的主任医师,对方电话里详尽地介绍了致寒的情况,听到确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观察脑部损害情况,长期注意反复一节,忍不住稍微松了口气,说了谢谢,结束通话,谭卫文站起身来走到ICU门边,透过门上玻璃向里张望,致寒的床位幸好在可视范围之内,她睡着了,头向里面微微侧着,短短时间不见,也许是心理作用,觉得她忽然就瘦了,脸黄黄的,头发被包在病号帽里,侧影如雕,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看了良久,忽然icu的护士出来,送医院的时候特意上上下下打点过了,已经认得他,笑一笑,说:“她刚才醒过一次,问起你,我们说现在不准探视,她说让我们转告要你放心。”

谭卫文心里一热,自己顿时觉得尴尬,忙点头谢过人家,不好意思再在门口张望,又不想走,他缓缓踱步,踱回走廊上的座椅,重新坐下。

思绪飞到若干年前,在沈阳卡地亚的贵宾答谢酒会上,周致寒穿大红色低v礼服,就像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穿的那个颜色,头发卷卷的放下来,每一个眼风都可以写出一整句话。她说笑话,听的人都笑了,她屈屈膝盖,面不改色地走开,微微露出得意神色,卡地亚的链子,随手拿起来,随便叫身边的人帮她戴,都不认识,对方乖乖顺从---飞扬跋扈得可爱绝伦。

他一直看着她,在餐桌前,首饰摆设柜前,人群里,理智说他明摆着不过见色起意,冲动说他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常识说他百分之百头脑发热,欲望说他生平不曾如此动心。

他看着她。

中间有一段她忽然不见了,谭卫文居然忍不住去找,装作若无其事的,从这里走到那里,希望她突然就从某个角落蹦出来,这个美女云集的酒会上 ,忽然之间,只有周致寒才有光芒,使他眼睛可以聚焦。

多少年没有过,这一辈子没有过。

她再度出现的时候,谭卫文居然心里有狂喜,涌出来跟滚水一样,无法忽视的热。

他发现她原来是跑去隔壁的度假村酒店,拿了几个葡萄,回来的时候,葡萄不见了。

这样望了一个白天,忽然她就走了,跟谁走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去找了礼宾签到本,没有任何端倪,问了几个人,只说是广州过来的,没有其他更多。

不是没有惆怅过,谁也不晓得。

一直到上海,乔樵说,介绍他见一个人,在杭州救过他的,那个故事他听了,也觉得好笑,不知道何方神圣,这样有趣,又这样江湖。

一眼,是周致寒走下来。

脑子里电光石火,只有两个字,缘分。俗气到极点,却不得不相信。

人年纪越大,际遇越多,反而更信命。

他相信周致寒是老天爷给他的奖赏,奖赏他半生严于律己,忠于自己的原则。

就算现在这个天大的奖品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也许下半生会变成一个动作迟钝,反应缓慢的人,和他曾经所爱恋过的截然不是一码事。

谭卫文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这会是他得到幸福的方式。

因为,倘若给周致寒好端端地走出花园酒店,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