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卫文置若罔闻,开门出去前又停下来,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周致寒更意外。沈阳两年,朝夕相处,除非是家庭或纯朋友的聚会,生意上的事,谭卫文从不让致寒抛头露面,着着实实是养着,要不是早晚运动规律,饮食节制,致寒疑心自己早就变成了一个胖子。
但不等她答,谭卫文已经改口:“算了,你自己约朋友吃晚饭吧,我大概九点回来,拿好房卡,注意安全。”
这次没有再停顿,走得很快,他要见的人,会不会是顾子维。
手里的蜜粉刷犹犹豫豫在脸上扫来扫去,忽然放下,扭身进到房间,拿起电话来。
广州是她的旧地,知交好友,不计其数,这一去两年,虽说诸事莫作,养性修身,但也不是前尘褪尽,那些分量重的人脉,周致寒定时定量补给养分,心里一本账目,半点不糊涂。
通讯录翻了两页,该见的人从天河北排到体育西,但细细想来,急忙间就是一个不见,也丝毫没有所谓。她握紧电话叹口气,那个在心里滚来滚去的电话号码,每个数字都几乎要涌上喉咙冲将出来,直接扑到手机键盘上。
最后找的,却是任太太。两年间音讯渺然,那边一听到她的声音,居然立刻叫出来:“小寒?是不是你?”
周致寒带笑:“姐姐,你怎么一下子听出我声音的,我都好久没打电话给你了。”
任太太确认她身份,大叫一声由衷欢喜:“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哎,怎么说声不见就不见,老姐姐这里招呼都不打一个?”
致寒不答她这连串问题,说:“姐姐,晚上有没有空,我在广州,一起吃饭好不好。”
任太太没口子的答应下来,正商量哪里见吃什么,忽然听到老任在旁边说:“谁呀?激动成这样。”
致寒急忙叫任太太:“姐姐,别和任哥说我回来了,啊。”
任太太当然明白她意思,格外叹口气,说:“别担心,老任好久都没跟老沈他们见面了,上半年查出来前列腺的毛病复发,控制住以后啊,他的主要任务就在家里跟我当花王啦。”
这一来,就不说也说了,致寒啼笑皆非,而老任是何等聪明的人,膝盖听到,都猜出任太太在跟谁叙旧,他打了个哈哈,从旁边溜走,一离开老婆视线,就给沈庆平打电话。
那位老兄正在开会,接起来说:“老任啊,我转头打给你吧,这里有点事。”
老任不理他:“喂,致寒给你打电话没有。”
沈庆平听到这个名字,明显楞了一下,然后就是推椅子起身,对旁边人说抱歉,踢踢踏踏走出门外的声音,接着才说:“你什么意思?”
以他们两个的交情犯不上拐弯抹角,老任直捅出来:“刚才应该是致寒给我家老太婆打电话,约晚上吃饭。她在广州你不知道?”
沈庆平半天没回过神来,待要细细问个一清二楚,会客室里谈的又是急务,他踌躇半刻,对老任说:“你半小时后打给我,我把手里事情处理一下。”
老任和他认识几十年,怎么听不出他那一点强作镇定的急切,说道:“不用啦,我就知道这么多,她不打给你,就是没有见你的意思,别多想了。”
啪把电话挂掉,把沈庆平气得,这不是故意玩我嘛。掉头进了会议室,坐下来和手下人再谈事,猛然间周遭一切都似乎微微悬浮,入耳的言语特别嘈杂,背景却又特别静,一切都有一点点不真实。
他闷头撑了十五分钟,把面前的文件一下合上,截断正在说话的人:“小陈,我们今天先到这里,我转头再找你。”
手下人很意外:“沈先生,这是最后的合作条约,对方约了下周一最后签字,我想逐条跟您厘清之后看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话,这两天还来得及修改。”
沈庆平挥挥手阻止他:“我知道,我明天找你。”
不容分说,站起来就走,撇下会议室里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向来不动声色的老板,怎么突然情绪这么不稳定。
沈庆平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关门,好像要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一般,定定神,打回电话给老任:“她们晚上到哪里吃饭?”
老任一点都不惊讶,开口就来:“利苑。六点半,订好房间了,不过不知道哪间,要我去问问吗。”
沈庆平好像偷东西被拿了个现行,急忙说:“不用了,我就问一下。”
恋恋不舍拿着电话,想放又不甘心放,犹犹豫豫的,老任好耐心,陪他耗半天,才说:“你准备去吗?去的话我就一起。”
沈庆平前思后想,脑子里一片浆糊也似不明晰,许久叹口气,不答话,把电话挂了。
平时杀伐决断的人,忽然间骆驼临针眼一样踌躇,他走下摆办公桌的台子,坐到大厅中央的沙发上,静静坐着。
这组沙发,是周致寒选的,白色,再精心护理也容易脏,好几年过去,人人都劝他换一套,现在家具设计日新月异,好十倍的出品找来也轻易。他置之一笑,继续用下去,晚上没有应酬也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坐在上面,开旁边一盏暗灯,看着窗外月色灯光交替,浮浮沉沉,时间跟蜗牛身上的粘液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从地上拖曳过去,留下浅淡的痕路。
你问他彼时想了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坐到半夜,困倦上来,下停车场去拿车,出门后,本能地就拐上华南快速干线的方向,有好几次,几乎快要到碧桂园别墅区了,才醒悟过来,掉转车头,伴随一声咽在后头的苦笑。
你问他彼时在想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晚上喝功夫茶,早上一大杯水,芹菜和苦瓜混合打成蔬菜汁冷饮,吃煎蛋和白粥早餐,黑色休闲西装里面配立领白色衬衣,戴钢带表,进电梯先按上关门键再按楼层。
周致寒留给他十年记忆,以及由这记忆累积而成的习惯。
始作俑者从生活里抽身远引,造就的东西却根深蒂固都留下来,点点滴滴都提醒他,有一些失去无法评估限量,忘记不能,倾诉不能,到最后独自咀嚼久了,甚至怀疑那些痛苦到底是不是真的,唯一安抚自己的方法,是顺其自然。
人生亦此,权当尝试。
但猝然之间,跟他说。
那个梦萦魂牵的人在触手可及之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庆平下意识地崩紧了脊背,内心深处怕的是万一放松,说不定便伴随一阵恍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南柯。
利苑,六点半。不知道哪个房间怕什么,就算咨客大义凛然不说,他不在乎一间间拍过去。
他的想象力和勇气大概就支撑他到拍门为止,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近乡情怯。四个字多贴切。
一眼眼看窗外天色,看表,看墙壁上和办公桌上的钟。
一分钟一分钟过去。
好艰苦,时针跋涉到了六点.
沈庆平慢吞吞站起来,拿了东西,活动了一下筋骨。
要出门的一瞬间,忽然他的秘书安妮进来,说:“沈先生,有一位谭先生说他约了你。”
谭先生?
毫无印象自己跟人订过这个时间的约会,也不大认识姓谭的人。
他吩咐安妮:“告诉他我不在,多半是搞错了。”
紧接着就有一个人在门外不紧不慢地说:“沈先生,赶时间吗。”
屋子里两个人双双往外望,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蓝色衬衣,黑色外套的中年男子,衣着容貌,都平平无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站在那里,气峙雷停,不怒自威 ,眼睛往沈庆平上上下下一打量,后者不知道为什么立刻觉得甚不自在,下意识抖擞起精神,问:“您有何贵干?”
那中年男人不紧不慢踏进门,对安妮点点头:“麻烦你。”
安妮莫名其妙,看老板也没有异议,只好转身离开,但她很尽责,临走前还加一句:“沈先生我暂时还不下班,你有事叫我。”
沈庆平应一声,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总是怪怪的,只好延请对方坐下,又问多一次:“您有何贵干?”
中年男子不答,四下看了看,转回头来对沈庆平笑笑:“我姓谭,谭卫文,我们若干年前见过一面,不过沈先生应该不记得了。”
沈庆平的确不记得了,这么多年应酬生涯,大大小小场合里人来人往,寻常事耳,回头有人以此拉近距离,沈庆平懵然之余,还是要打两个哈哈的。
但谭卫文不是那一类人。他不必以一面之缘来和任何人打开交际局面。
这种判断由阅人无数的历练和经验积累而来,沈庆平可能认不出某件上衣前胸茶杯大一个logo到底来自亚非拉还是欧罗巴,但他不会错过一个大人物的气场---这是身份的标志物里,唯一无法彻底伪装的那个部分。
因此他很诚实地摇头:“不好意思,我向来记性不大好,还请谭先生提示一下,在广州么?”
一面说,一面起身,拾级而上到办公桌台,把平素自己用的一套茶具连盘端下来,放在茶几上,煮水滚茶,手上动作有条不紊,眼神却一直在关注谭卫文。
后者饶有兴味地注视他的手势,斟茶时手稳壶定,茶汤倾出连线带点,一气呵成,刚刚好斟完两杯,茶色浓淡均匀,配合上品骨瓷茶杯,香气有无之间,沁人心脾。
他也不和沈庆平客气,自己举手取茶,一饮而尽,赞道:“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