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笑一下,说:“你不明白的。”

他望着窗外,右手手指轻轻敲打左手的关节,轻微而单调的嗒嗒声,像是某种自创的密码,在诉说着隐秘难言的心事。顾中铭很识趣,人不说我不问,自顾自开车,在环市东路上开了十分钟才确认:“送你回酒店?”

那人沉吟不语,半响摇摇头:“睡不着,去喝一杯?”

顾中铭看看表:“赵怡差不多要打电话回来了,去我家吧,你喝什么酒?”

那人笑,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咿,准点查岗,挺受用吧。”

顾中铭耸耸肩:“受不受用,是这样的啦。她明年回来,以后不去了,分隔十万八千里,对她也不好。”

那人表示赞同,然后说:“赵怡去美国那么久,你有一两个女朋友没。”

“有啊。”

顾中铭毫不犹豫就答,跟着说:“闻峰啊,你见过的,比我老婆和妈见我都多。”

那人笑骂一句:“操,什么世道”。

追问一句:“真没有?”

“真没有,没时间,没精力,女人太麻烦,一个已经折腾我半死,这边还给自己存一个,没准就真死了。”

那人怪有趣地望着他,眼神闪亮锐利,猎人一般在看狐狸。

“刚才那女孩,对你有点意思。”顾中铭不以为然:“表哥,你看半天都看什么去了,人家跟老男人混得风生水起,哪只眼睛顾得上对我有意思。”

顾中铭的表哥是顾子维,他姑妈青春丧夫,嫁了两嫁,为免拖油瓶麻烦,跟了母姓,所以也姓顾。两家素来交好,顾子维大顾中铭好几岁,小时候在一起玩,大了为人做事时有关照,虽说后来大家各自奔前程,免不了天各一方,再相聚还是亲热的,顾子维为人深沉机变,魄力十足,向来是顾中铭有意无意效仿追慕的对象。

听到顾中铭矢口否认,顾子维越发觉得有意思,哼一声:“表哥告诉你,知道我痴长那几年,都耗哪儿了?女人身上!刚刚那位胡小姐,眉角桃花,眼波跳荡,看男人时候嘴角上扬,气乱唇湿,明摆着春心正旺,无处发泄,估计老沈年轻时候玩坏了,现在不中用,根本满足不了她。人家开足马力对你放电,可惜你是个木脑壳”。

顾中铭听表哥煞有介事,一通乱侃,忍不住往回里想,胡蔚水汪汪,嫩生生,的确有几分少妇怀春的媚像,他心里砰然才一动,立马把自个往安全地带赶,笑骂一声顾子维:“妈的你个色狼,说人家漂亮都能说得跟黄色小说一样。”两人哈哈大笑,一边加大油门,往家里飞驰而去。

进家门,正好接到赵怡打来的越洋查岗电话,为表自家贞洁,还特意让顾子维和表弟妹扯了两句,赵怡虽然任性,却特别亲顾家的人,亲亲热热道了几句寒温近况,就识趣地放了电话,给哥俩留时间。

打开家里存的酒,弄了一桶冰,顾子维脱了外套,懒洋洋坐下,喝了一口酒,顾中铭忙活着找花生米核桃仁之类的小零食下酒,一面问:“你这次回来干嘛呢,神神秘秘的。”

“来盯一个收购,手下人在做。”

“很大规模吗?”

“小case,三百万而已。”

顾中铭不大理解:“你向来做上亿的单,三百万怎么请得动你,佣金都不够。”

顾子维笑笑:“凡事都有原因。”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火辣辣的敏了一下舌头,伸手又倒了一杯,冰块丢进去,叮叮当当的,琥珀色威士忌晶莹剔透。望了望顾中铭家的客厅,他叹口气:“老子赚那么多钱,结果满世界住酒店,真折堕。”

顾中铭懒得理会这种言若有憾,其实喜焉的慨叹,话头不接,果然顾子维自顾自继续:“咱们兄弟,你不会卖了我,我才说,这个交易是跟胡小姐的老公有关的。”

这才值得吃一惊:“沈庆平?”

顾子维对他惊讶不置的反应报以蔼然一笑,但眼神中分明寒气森森,顾中铭和他是亲戚,说话也不需要太顾忌,即刻说:“你不会吧,争输一个女人而已,介意到现在?都哪年哪月的事了。”

说罢又感叹:“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你那个旧女友再厉害,还不是让胡蔚挤得没有存身之地。”

顾子维身体一下竖起来,凝视着表弟,确认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嘿,有意思。”

这三个字话中有话,顾中铭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沉住气,继续喝自己的酒,任顾子维双臂支在膝上,看着远处陷入沉思,良久说:“你见过她?”

她,指的当然是周致寒,顾中铭点点头,脑子里掠过那女子的样貌,实在时间太久,惊鸿一瞥,其实面目早已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印象最深是她离去时的步态,优雅轻盈,背脊挺直,隐约是一种知道身后有人恋恋注视的悠然姿态,有那样步态的女人,必定惯来是眼中苹果,掌中明珠,不以宠爱为意外。

“一两次而已。”

“印象怎么样。”

“很骄傲。不过又骄傲得舒服,是厉害角色。”

顾子维点点头,忍不住在脸上微微露出一副自得的表情,好像自己喜欢的女人被赞美了,顺便就是自己的光荣一样。顾中铭忍不住笑:“得意什么啊,你不是真的这么喜欢她吧。”

顾子维正色:“当然喜欢。”

他把手中酒一饮而尽,似乎有块垒难舒,接着长叹一口气:“不是对她神魂颠倒,怎么会骗得失魂落魄。”

顾中铭这才真的大吃一惊:“她骗到你?”

虽说在男女情事上顾中铭对这位表哥诸多调侃,语气不算尊敬,骨子里不过是这些事业上野心勃勃的男人们不认为女人值得严肃对待的潜意识作祟,顾中铭最知道,顾子维出身草根,十年间在投资界登堂入室,呼风唤雨,其头脑之缜密,虑事之周全,手段之精准,金融界与实业界都罕有其匹,他唯一的弱点,定为公论,乃是太过意气用事,本来步步为营到赶尽杀绝的当口,只为一己之痛快,他偶尔也会快马加鞭而失前蹄 ,导致对手从旁逃逸,留有一口气喘。

从他口中说出自己被人骗,而且是女人骗,好似晴天一个霹雳,顾中铭怎么也不信:“她骗你?”

顾子维觉得他大惊小怪相当有趣:“干吗,表哥英明神武惯了,就不准给女人骗一下么。”

“好吧。”顾中铭只好认了:“骗了什么走,你前三十年的纯真?”

顾子维摇摇头,云淡风清:“没什么,六百万而已。”

六百万现金,放眼纭纭众生,绝大所数要衷心说个多字,即便今时今日的顾子维,也不能说少。

何况是七年前。

顾子维不反对这个说法,事实上,“那是我当时全部身家。”

股中铭的兴趣越发浓烈:“她用什么说头叫你乖乖把全部身家双手奉上?

救命?还债?

他还有更不堪的理由在口,都从世态人情的经验中得来,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对这位表哥的信任和尊敬---就算和天下男人一样会被女人骗,最少要比别人被骗得有创意一点。

答案没有叫他失望。

顾子维说:”哦,她没有在钱的用途上骗我。“

他望向窗帘遮住的室外,似乎眼神可以穿透布料,以及时光,似乎彼时彼刻破空而来,清晰在前重演。“她要一笔钱作为公关费用,救她男人的生意,全部关节都已打通,就缺那笔钱。”

六百万?

“其实是一千一百万。”

“另外的五百万呢?”

顾子维叹口气:“老沈,那次生意上出的是大事,后台倒了,银行立刻就翻脸,资金链一断,多大的生意都是一个死,他当时帐上最后一笔流动现金,大概两三百万的样子,你知道拿去做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不知道也不猜测,何必浪费时间。

顾子维缓缓说:”他通过公对公合法支出的方式,把钱转到香港,买了一笔很安全的债券,在周致寒的名下。“

就算我一泻千里,一败涂地,至少你还可以有一点保障,不至于为衣食奔忙。

“但是周致寒把那笔债券提前赎回,损失高额收益,加上她自己的私蓄,凑够款项,拿去救回老沈的生意。”

他叙述的口气很平淡,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大概终于也可以平静看待。

只有最了解他的人,会感觉到那平淡下的些微情绪波动。

像是怨恨,又像是妒忌。

很微妙。

历时甚久,时间的强大酸性却还没有彻底将之消化,还在隐秘的大脑某个沟回里埋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