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宜丝毫不同情她,作为胡蔚和沈庆平关系从头到尾的全盘见证人,她比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训胡蔚:“就说你错,大错特错,拿笔钱走人有什么不好,非要生下来,现在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该!”
恨铁不成钢,她骂得虽然狠,待胡蔚却一以贯之都是好心,被骂的所以也不动气,只是反唇相讥:“你想得通,你最聪明,男朋友还不是去相亲了,你不该呀?”
两个人齐齐叹口气,王静宜把自己脸蛋收拾干净了,揣好家当,自嘲地端端肩膀:“妈的,老娘芳龄二四就沧桑了,这辈子还老长呢,怎么撑下去啊。”
她心里大略比一比,也知道自己比胡蔚多点选择,按下性子又问:“你上次说你妈就是来逼婚的,怎么样,逼成功了没。”
这一刀子戳中胡蔚心肝儿正中,一下子脸色都变了,盯着盘子看好久才抬头:“没戏。老沈说,什么都可以,结婚没门。”
王静宜大为纳闷:“这老头八成心理有问题吧,快五十岁的人了死赖着单身贵族这身份活着,他以为自己姓王名老五啊。”
她脾气最急,一挥手,大义凛然:“蔚蔚,甩了他,拿几百万人间蒸发,宝宝他养着,反正有钱,请保姆呗,一个不够请两个,一个做饭,一个洗澡。”
好歹把胡蔚逗笑了,笑得一半奈何一半苦:“疯子啊你。”
这时候服务员轻轻敲门,上菜了,三文鱼丰美新鲜,望之令人垂涎,王静宜在胡蔚面前完全不需仪态,大大咧咧夹一块塞嘴里,含糊着表示赞美:“一分钱一分货哈,五十块一块的就是比五十块一斤的好吃。”胡蔚漫不经心又夹了一筷子海蜇:“心理作用吧你,还不是一样的鱼。”
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同桌吃饭的这两个女子明明年龄一致,气质却已迥然不同,王静宜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个新鲜人对于周遭一切急于感受和尝试的力量,眼神中散发着不安与贪婪交织的光彩,而胡蔚却明显为思绪太多所苦,如果说生孩子之前,无论是与比自己年纪大出一倍的男人恋爱,还是义无反顾要拿自己的一生下注参赌,她与外界的关系都可以定义为相互探索和改变,显而易见道路一步步展开,前景如何固然未知,但可能性始终无限。
到现在,她被困在了一个进退无门的陷阱里,四围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向导,没有地标,会有什么伤害,几时到来,以怎样的方式,造成如何的结果,她一概懵然不知,也没有回过神来真正考虑自救的方法。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要控制自己的人生,一手设置和自己有关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失败鄙薄自己,成功赞美自己,他没有神仙,也没有救世主,即使结果是撞向南墙,只要算咎由自取,那头破血流也很值得欣赏。
另外一种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存在的自觉,等待顺理成章,顺其自然,看着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凭借心血来潮的感情驱动而行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命中注定如此,从来不把自己拉进事故责任人一览表,理由可以是,他来这人间,本身已经身不由己。
胡蔚很明显是第二种人。
第一种人往往会对这类人加以蔑视,甚至憎恨,如果赶尽杀绝是我们常规消灭异见群体的手段,他们会在广场上树起巨大的行刑架,吊死所有不按逻辑和目的导向行事的生者。
很多血流成河,不过意见不合。
话题转到化妆新品和娱乐明星身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吃完了饭,说是吃,胡蔚基本上一个看字,王静宜扒拉一下最后那条天妇罗虾,说:“你要不要。”
胡蔚放下筷子摇摇头:“等下回去还要喝燕窝,你吃吧。”
王静宜老实不客气把最后那块天妇罗抓起来啃,说:“天天吃燕窝是不一样,你看你的皮肤光泽多好。”
胡蔚有福同享:“要不要拿一点给你?老沈的朋友送的,两大盒呢,反正吃完了再买。”
王静宜想了想,理智战胜了情感,摇头:“不要了,上次去你家看阿姨做,又泡又拣,麻烦死了,给我最后得发霉两个字,我没事去你家吃好了。”
一边说一边买单,两个人吃了四百多,出来王静宜要去上洗手间,说饱得要命,非把腰带松一格不可,胡蔚笑骂她一句,把两个包挽在手里就在外面等,等了半天,忽然从前面一个包房里走出一个人来,拿着电话在讲,胡蔚眼睛一亮,心想这才叫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
那是顾中铭。
和顾中铭上一次相见,以一种两人都未曾预料过的场面告别,彼时尚是孕妇的她和他在沙面散步,竟然撞上顾中铭的妻。
后来胡蔚才从闻峰那里知道,顾中铭和妻子正在离婚冷战的边缘,当真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伸手扶她准备回去的时候,顾太太全家都在白天鹅吃饭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和另一个怀胎数月的女子亲密绸缪。
那个打在顾中铭脸上的耳光,响得让胡蔚当场闭上了眼睛,不忍看,不能看,她试图上前解释因由,被顾太太伸手一推,孕妇重心不稳,硬生生跌在旁边地上。
四周人都来看热闹,推完那一把,嚎啕大哭的顾太太掉头就走。
而顾中铭,连看都没有多看还坐在地上的胡蔚一眼,魂不守舍的,带着脸上五条手指红印子,急忙跟了那一家子人去。
她孤独地坐在地上,起初还没有回过神,心里却一阵阵地涌出妒忌。
妒忌顾太太。
却不是为了顾中铭。
也妒忌王静宜,
却不是为了闻峰。
妒忌在身边指指点点走过去的所有红男绿女,可以在这夏夜的晚上相互偎依,亲密无间。
等她终于想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下身有急流涌出,很快渗透衣物,伸手一摸,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腹部绞痛。
那一跤摔得不善,胡蔚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拿出电话来,打给沈庆平。
拨号声嘀嘀嘀,响到移动不得不来干涉说对方暂时不能接听为止。
若干次,如出一辙。
再打给许臻,也是一样。
发短信,输入信息的手指上已经带了血迹,胡蔚神智都要迷糊了,抱着肚子,手机却良久都是沉默,一声不响。
是白天鹅宾馆的保安发现她情形不对,叫了救护车来,送往最近的一家综合医院。
在救护车上胡蔚对诸天神佛发了无穷无尽的誓愿,只求他们把肚子里的孩子保下来。
母性无需训练,自然设置了完美的激发程序,保证它经得起那些突发的考验。
再度遇到胡蔚,顾中铭显然相当惊讶,而且尴尬之情,不可断绝。
上次那件事发生之后,顾中铭从闻峰那里得知后情,内疚得不知该怎么好,正盘算着怎么去赔罪,胡蔚亲自给他电话,说自己因祸得福,孩子保住了不说,沈庆平良心发现,对她居然好得多,是她最梦寐以求的事,因此叫顾中铭千万不要太过在意。
对方话说得那么得体,从王静宜那里又知道所言非虚,顾中铭好歹算松了一口气,托人从新加坡买了两斤上好的燕窝,送到胡蔚那里,这场乱子,好歹揭了过去。
三个人站在走廊上寒暄几句,勉勉强强装久别重逢好生想念哈哈哈,气氛不算融洽,王静宜忙着想走,拿出手机来装作拨号寻人,顾中铭识趣,三言两语结束互问近况,转头要回包房,被胡蔚一把拉住:“顾哥,找一天和我吃饭。”她嫣然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两年前那段追魂连环饭局CALL的往事,补了两个字:“午饭就好。”
顾中铭微一错愕,随之反应过来,也笑,虽然笑得不算特别自然:“好啊,你安排。”
胡蔚点点头,放手让他走了,眼神一直追随,等包房门关上,王静宜在一边就不对了:“你找他吃什么饭啊。”
胡蔚拉着她走,还是笑,口齿可不留情:“管那么宽干吗,那么久没见一起吃个饭有什么了不起?”
王静宜一肚子郁闷,说不出来,憋到电梯里,到底忍不住:“别跟他说我这个鬼样子哈,回头给闻峰知道,我输人又输阵。”
胡蔚听她话里有话:“什么叫输人又输阵?难道分手了他不知道你心里难受?”
王静宜又闭嘴,眼睛拼命盯着电梯楼层,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上了车说:“我回家了。”
胡蔚看她一眼,车子转到往客村那边的路,王静宜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空气显得相当沉闷,胡蔚知道她心事重重,也懒得找话题,一面开车,一面不时看看自己的电话。
沈庆平没有打给她,从家里出来三个多小时了,他似乎丝毫不关心她盛怒失意之下在外游荡会不会有问题。
孩子生下来之后,他和她的关系,就保持在一个相当精确的温度点左右。
不会暖的舒服。
也不会冷得感冒。
跟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三千块一件的毛衣,五千块一双的鞋子,一万块一个的包包,大家都羡慕的车子,两百万的公寓。
说不成之为理由,当然是假的,胡蔚专业上学的是平面设计,没有跟沈庆平的时候她也爱去逛那些名店,不为买东西,一是看创意,二是看潮流---毕竟大牌自有成为大牌的道理,她走进去,那些火眼金睛的店员根本头都不会抬起来一下,但是一旦逗留的时间过长,或者手眼并用去拿那些包包衣服细细过目,就会有人板着脸过来,口气客气,语调鄙夷地说:“请不要触摸。”
现在,现在她们哪里敢这样,就算她把包放在地上拖,店员一样满脸堆笑,跟在后面介绍说这个包的确是很结实,很经得起拖的。
胡蔚有什么变化?没有。
但与之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变化。
就是这些见微知著的变化,造就某一种气场。令人一望便知这个人在浮华世上游刃有余,无论她从什么途径得到这个能力。
倘若另一个胡蔚,去做月薪三千的工作,每天加班,一年不喝星巴克以存钱买一个Lv的基本款,为了龌龊老板的性骚扰发愁,又要应付街道治安困扰,又要对付周遭八婆是非,得到的,自然是另一种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