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这个她就是胡蔚,闻峰赶紧点头哈腰说是,探头往里一看,可不是,胡蔚坐在起居室中心的沙发上,穿一条连身大花的孕妇裙,很鲜艳,双手抱着肚子,呆呆的不知想什么,身前桌面上打碎了一个茶壶,还汪着水,一点一点往下滴,地面上更狼藉,好多杯子落在地毯上,茶叶水迹,一滩一滩的。

中年妇女把门砰地一开,大声说:“赶快走,我要搞卫生,脏死人。”

指桑骂槐似乎不是她的风格,随着干脆画公仔画出肠,指着胡蔚说:“我没错是个佣人,主人家要我走,我一分钟不多留,不过都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走。”

闻峰听得刺耳,赶紧进去把胡蔚扶起来,本来还觉得胡蔚的风格向来不是任人欺负,怎么今天这么乖,一看才知道情形不妙,她脸色煞白,紧紧捂住肚子,嘴巴微微张开在喘气,闻峰吓得要死,顾不得敌我,急忙回头问那位阿姨:“你帮我看看,她怎么了。”

阿姨虽然泼辣,却不是坏人,半信半疑过来一看,也有点慌:“作死了,这是动了胎气,赶快躺下。”胡蔚这时候骨气偏偏硬,强撑着站起来,一把捞住闻峰,吐出一个字:“走。”

闻峰扶着她,脑门上汗都出来了,跟只热锅上蚂蚁似的,不知道听谁的好,胡蔚看他不动,气得一甩手,自己往外挪,闻峰回过神赶上,心惊胆颤扶出去,阿姨脸垮着,不过还是跟了出来,一起帮着胡蔚上了闻峰的车,半躺在后座,甩手就走了。

他一边倒车一边六神无主地絮叨:“你挺住啊,挺住啊,好快的,好快就没事了。”至于如何才做的到好快就没事,他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胡蔚一口长一口短地深呼吸,可见疼得不善,闻峰脑子里转了一万个主意,一个都没用,忽然灵光一闪想这关我什么事啊,孩子他爸死哪儿去了,回头叫胡蔚:“赶紧打电话给老沈啊,你能打不,你不能打给我号码,我来打。”

胡蔚闭着眼睛,摇摇头:“别,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今天来这。”

闻峰哭笑不得:“蔚蔚你真是。。。”

真是半天,没真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他干脆不自找麻烦了,此时人命关天,唯此为大,赶紧送医院是正经,他招呼胡蔚坐好,踩下油门,用他认为安全范围里的最高速度,一路直窜出去,窜到大门口,正好几辆车要出去,过门检排着队,闻峰听着胡蔚粗重的呼吸,心里乱糟糟的,坐立不宁,东张西望。

他这到处望,居然望出了名堂---分明有一个熟人,正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虽然低着头,戴着墨镜,但那姿态身形,夸张点说就算化了灰他也认识---王静宜,她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背上背着画板,两个人正在说话,不知和她什么关系。

在这里遇到王静宜,一点都不是稀奇事,她家住这里的嘛,闻峰简直乐坏了,把头伸出驾驶室大叫:“静宜,静宜,亲爱的。”

人行道离车道中间就一个绿化带,他这个音量就算聋子也会感觉声波在震动,他一叫静宜,后座的胡蔚腾就坐了起来,也跟着往外看,三个人六只眼,在空中相会,大出闻峰意料的是,王静宜脸上丝毫不见应有的惊喜之色,反而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完全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偷,瞠目结舌看了他一会,猛然撒腿往相反的反向飞奔而去,她身边的小男孩吓了一跳,迷惘地站在那里,看看闻峰他们,看看王静宜远去的背影。

同样被迷惘笼罩住后脑勺的还有闻峰本人,他像只兀鹰一样把头伸出窗户,从来不知道王静宜跑那么快,刹那间已经消失在别墅群的屋宇之间,瞪着眼睛瞪了半天,他嘀咕了一声:“搞什么东西。”就要把车子开到一边,去寻个根究个底。恰在此时,胡蔚猛然大声惨叫,在后座窝成一团,拼命叫:“我要去医院,好疼,赶快送我去医院。”

闻峰转头看着她一颗颗淌下的汗珠,看了好久,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个不停,他叹了口气,开出了门,直奔医院而去。

妇幼医院妇产科的候诊队伍,都是买一送一的阵容,女人身边都跟着男人,露出罪有应得的表情做小伏低,再狼犬都要权作京叭,否则无以回报人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生牵系的苦楚。

闻峰陪着胡蔚挂号,排队,等她看医生出来,几个小时飞一般就过去,他始终神情有点恍惚,在外面不声不响地坐着,不时看看电话,王静宜并没有打来。

终于胡蔚挺着大肚子出来,安然无恙,心情平静了,对他抱歉地笑一笑:“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就是最近都要特别小心一点,不要再随便出门。”

闻峰点点头,闷闷地说:“是不应该出门的,你跑那儿去干嘛?”

胡蔚不出声,拿着病历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转头对他笑笑,音容惨淡:“一言难尽。”

她大概在诊室里已经打过电话给沈庆平了,出了医院门,就见到许臻开着奔驰六零零在门口等,这个司机造型很酷,做派也很酷,明明受命来接一个孕妇,却直端端坐在驾驶室里,连门都不下来为她开。

闻峰轻轻说:“这个家伙真没礼貌。”

胡蔚很冷静地说:“他很有礼貌,他只是不喜欢我。”

这句话说得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可使许臻听到,但对方跟聋了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闻峰心想这不是不喜欢你吧,这分明是当你不存在。

爱和恨都是强烈的感情,要耗费人大量的精力,因此在某个程度上都算是给对方的恭维,只有无视是彻头彻尾的侮辱,宣告你对他的无关紧要。

目送他们的车离去,闻峰站在路边站了许久,慢慢转身去拿自己的车,一面拿出电话,看了看,终于拨了王静宜的号码。

她没接。她当然不会接。

闻峰听着耳里那电话铃声一直响,是一首只有年轻人才会喜欢听的,闹哄哄的口水歌,终于听到一个端庄的女声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坐进车里,看着方向盘发呆。

再拨一次,结果是不一样的。

打给顾中铭,还是没有开机。

今天是什么日子,该通话的一个都通不上,不该通的一打就听。

顾中铭不接电话,意味着他一直赖以为自己做决定的人今天不在岗,如此,闻峰只好为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来,而他的字典里面,从来没有忍耐两个字。

他掉转车头,开上之前已经往返过的那条路,再次奔向华南碧桂园。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路上车流比之前明显拥挤不少,闻峰却比先前开得还要快,进小区拿卡报访客地址,他只好又报沈庆平家,顺便问保安:“是不是有个学画画的小男孩住这里。”他还比划一下:“常背个画架子。”

保安看他的车子和人,不像是绑架少年儿童的嫌疑分子,答得很爽快:“你说常在园子里写什么生那个,是有,你有什么事吗?”

他吞口口水,强装欢笑:“没事,我和他姐姐很熟。”

那个保安有点诧异:“姐姐?哦,没住这儿的吧,只看过他们家一个小孩。”

闻峰还要说什么,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了,他临发动车子,匆匆忙忙问了一句:“进去他们家怎么走?又忘了,里头够复杂的。”

热心的保安多少缺乏一点警惕性,爽快地指给他:“直走第二个转盘转右,第三栋。”

直走,到第一个转盘他就转了,没有一定目标,就是在华南碧桂园偌大的园区里兜来兜去。

他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闻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要么再遇到王静宜,要么再遇到那个孩子。

他好像做一道完形填空题到紧要关头,今天不把这件事做完,就死也不瞑目。

至于遇到那两个人之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

或者他知道,只是此刻不愿不敢去想。

闻峰一辈子,认识他的人都给他四个字,没心没肺。

整天装疯卖傻,大大咧咧,什么紧要事在他这里好像都没所谓。

但最了解他的顾中铭就知道,他其实第一聪明绝顶,第二不认真则已,认真起来的程度,没几个人赶得上。

当初大学毕业,家里给他安排好康庄大道,他说不要,就是不要。

宁愿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无片瓦遮身,都还是不要。

不在乎的事,就怎么都不在乎,在乎的事,天王老子反对,也还是说在乎。

他慢慢地转,看天色慢慢黑下来,这里的住客慢慢都回来了,一辆辆车进了各自的车库,再过一阵子,家家户户开灯吃饭,再过一阵子,又一辆辆车陆续出门,往不同的地点奔去,要么是玩乐,要么是应酬。

闻峰一点都不烦躁,甚至他还跟自己说,这样转下去,转到半夜十二点,谁也找不到,那今天的事就算了。

就当没见到王静宜在这里出现,没见到她惊慌失措地从自己面前跑开。

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就是天大的福气。

但是老天爷的最大兴趣,就是和人恶作剧。

他这个愿心一下,王静宜就从不远处的一条分叉路口冒出来。

还是下午那身衣服,很朴素,背上多了一个书包,慢吞吞地走,略微低着头。

闻峰远远看着她,今天没化妆,脸色不大好,走路的样子显得很疲倦。

他悄悄把车开过去,在她前面停下,摇下车窗。

王静宜猛然驻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下意识地走了两步。

那个样子好像在做噩梦一样,神思恍惚的面对凶险,又恐惧又绝望。

然后她又停下来,转过来直视闻峰,张张口,没说话。

闻峰趴在车窗上,两人沉默地互相看着,看了好久,他慢慢说:“回学校?”

王静宜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