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进富隆,咿,这哪里是印象中宁静祥和的酒窖,整个变成棋牌馆,吆喝声不绝于耳,靠窗几桌,一水在打斗地主,大厅中植物间中掩映的沙发座里,窃窃私语的情人和酒酣耳热玩色盅的赌客,隔一盆绿萝,相安无事,包房中忽然一声大叫:“扑你的街,老子出错牌了!!”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服务生迎上来,说正好有一个预订的包房,客人忽然有事取消了,四个人走进去,闻峰当仁不让出去点酒,一会回来坐下,说:“有肯德杰克逊精选黑比诺,我要了两支。”

王静宜坐在包房最里面,闻言抬起她大而无当的眼,说:“什么东西来的。”

胡蔚坐在她和顾中铭中间,神情一直很淡漠,这下却接着静宜的话头,说:“美国加州的一种红酒,黑比喏是葡萄品种的名字。”

静宜显然不懂,嘀嘀咕咕:“美国红酒?美国也有红酒吗?”

胡蔚在她头发上揉揉,说:“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傻妞。”静宜歪着头笑了笑,样子很服帖,倒像是她养的一只猫。

闻峰对她刮目相看:“嘿,你知道?这边的土人进门就点波尔多,其实出口到这边的波尔多都品质麻麻,这个酒口感很棒的。”

胡蔚点点头:“嗯,黑皮诺葡萄产量不多,酿出来的酒反而都有保障。”

顾中铭和闻峰对望了一眼,这时候酒来了,服务员开酒,倒酒,四人举杯,看胡蔚拿捏杯子的手势,品酒姿态细节,竟然有模有样,相比之下,静宜的举止就更接近她应有的模式,生硬而冒失,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劲头。

放下杯子,顾中铭问胡蔚:“你喜欢喝红酒?”

女孩子侧头看看他,微笑着说:“其实不大喜欢,不过偶尔会喝一下。”

静宜哼了一声:“你不喜欢才怪,没事就陪着老沈去喝红酒。看都看会了。”

胡蔚大概是嫌她嘴快,瞪她一眼,轻喝:“说什么呢你。”

静宜不怕她凶,做个鬼脸,转头靠在闻峰身上,说:“胡蔚有个老男朋友,对她好得很,你可比不上。”

闻峰在这一点上丝毫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那是一定的,我要对她那么好,你不生吃了我。”

他相当之八,转头又说:“你们美院女生,找的男朋友要是老,多半都是做服装那一块的,介意说说名字不,说不定我认识。”

胡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向顾中铭举一举杯,自顾自喝酒,中铭反而欣赏她这种低调行事的风格,对于一个看重自己名声或价值的女孩子来说,有个“sugar daddy”,在大多数时候都不算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惜她身边的朋友并不做如是想,静宜罔顾胡蔚沉默的态度,一下子爆出来:“不是做服装吧,姓沈的,沈,沈,对了,沈什么平。”

闻峰正埋头研究服务员送上来配酒的芝士小块,听到这个名字,明显吓了一跳,抬头说:“谁?”

静宜胸无城府,应观众要求又重复了一次:“沈什么平来着,开奔驰六零零哦,挺有钱的。”胡蔚脸色沉下来,声音比之前那次劝止更严厉:“静宜!”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装模作样去晃自己的酒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男人的身体同时向前,从舒适的沙发椅上直端端地坐了起来,飞快地交换了内容丰富的一眼。

尽管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身体姿态,并且把话题转到了某个他们正在经手的工作项目上,完全跳过刚才正在交谈的内容,但那一瞬间的反应,完完全全落入了胡蔚的眼里。

他们开始玩色盅,胡蔚主动选择了和顾中铭拍档,她不算高手,但是喝酒十分爽快,甚至该顾中铭喝的部分,也当仁不让地抢过去。她的解释是:“听说你才从外国回来,身体会不会不大舒服。”

顾中铭很感激她这点小小仁慈的体贴,不过闻峰却帮他说出了心里话:“你把他的酒都喝了,等下他怎么睡得着,你个帮倒忙的。”

喝到半夜一点过,宾主尽欢,大家将挂未挂,境界最是销魂,闻峰还要去吃宵夜,顾中铭实在疲倦,敬谢不敏,何况看闻峰的样子,估计宵夜的内容儿童不宜,还是眼不见为净。大概胡蔚也作此想,于是两路人马分路扬镳,顾中铭负责把胡蔚送回美院。

四个人热闹是易事,留下两个,光景就微妙地尴尬起来。胡蔚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直看窗外,显得心事重重,事实上她整晚都不大有笑脸,和她阳光爽朗的气质十分不符合。

顾中铭无意做她的知心姐姐,但这样闷一路至少半小时,于人于己的健康都不大有利,只好没话找话:“小胡哪里人?”

“东北的。”

“东北好地方啊,姑娘都漂亮。”

“哪儿的姑娘不漂亮啊。”

顾中铭摇摇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胡蔚一笑,转了话题:“你们是做什么的。”

“国际品牌代理服务。”

“就是把国外的品牌拿到中国来?”

“嗯,也有把国内的拿出去,不过这块业务量比较小,国内品牌成熟的不多。”

提到工作他就来劲,有心就此继续发挥,甚至把一肚子鸿图大计向陌生美丽的女子好好做一番讲述,幸好一瞥见胡蔚明显敷衍的点头称是,赶紧缩了回来,转圜道:“将来你做有什么品牌,我帮你做出去。”

胡蔚轻笑,精灵的短发贴在耳边,车窗外一道道路灯掠过,她容光胜雪,使顾中铭忍不住怦然心动。他忍不住要问:“这么晚出来玩,男朋友不查岗?”

女孩子动也不动,须臾一低头,说:“他不管我的。”语气冷淡。

这是人的残忍与自私处,顾中铭想,明明昭然若揭,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何况以他对世事的了解,怎会不知道她所经历的必是孽缘。

但他还是要问,似乎只为满足自己对她的探寻欲:“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敢不管?谁胆子那么大。”

胡蔚皱皱眉,不出声。顾中铭甚至觉得她的脸上已有愠色,不由缄口,加速,车子疾驰过午夜无人的内环,向广州的河南一路狂奔。

但她自己开了口:“你认识他吧。”

顾中铭知道她指的是谁,他大概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想了想,即刻应道:“认识。”

胡蔚整个身子都侧过来,第一次容颜上有了热切:“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于顾中铭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任何男人来说,看到女孩子脸上露出为其他凯子而发生的兴奋之色,都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他还是被迫要回答,这心情很微妙:“生意上有些来往。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胡蔚默认,顾中铭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紧紧看着她,迫不及待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但沈庆平有个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那个女人很厉害,你没有听说过吗?”

她没有再说话。

既不追问,也不回应,那状态仿佛是沉浸在了某一个需要深思的场景当中。下车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和顾中铭说再见,就那么机械地跳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动作很慢,有点恍惚,好像在睡梦中。

顾中铭的车停在那里,停了有十分钟之久,他点了一根烟,却没有抽,看着青烟缓缓跳升,心里一片空白。

再次发动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想往赵家打个电话,拨了三个数字又放弃了,已经是临晨两点,且不说座机的铃声会把合家大小闹起来,光想到赵怡会怎么样反应,他已经很头大―――两点你在哪?你去喝酒?我们要离婚,你有心情去喝酒?你答应我不在国内喝酒的,你骗我!你对我不起!

诸如此类。

有时候他想男人不是不喜欢女人管,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管他的时候,口口声声的指责,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不能反驳。

挡风玻璃上落下一两点水珠,似乎下雨了。

他打起精神开上回家的路――精确的说,是回父母家的路,他今天晚上完全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那个家由赵怡一手打造,一切装修和布置的风格都属于赵怡,即使她去了美国若干年之后,他有时候还需要打国际长途去问某份房屋文件放在哪里。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学会了为装修队多报材料钱和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像模像样地叉着腰,很凶。等他回来,她胜利地汇报战况,但是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她不是没有为他吃过苦。

想到这里顾中铭叹口气,没多久已经进了父母家所住的小区,停好车走上去,意外地发现家里还亮着灯。

“妈?”

他诧异地在在门口站着,看看表:“怎么还没睡?”

这是套小房子,进门就是客厅,摆着软和的旧皮沙发,四周堆满书报杂志,老人家爱养花,瓶瓶罐罐的植物也不少,整个房子里透着家居久了那种亲切的热乎味道。这是六年前买的,那时候顾家旧居一带拆迁,住户必须迁移到黄沙那种天远地远,丝毫不方便的地方,他一咬牙一跺脚,穷尽了所有的积蓄,没让两老去受那个罪,彼时正在创业的初期,经济压力大得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半夜醒过来,满脑子都还是钱。

这件事情上,他很感激赵怡,不但没反对,还回家命令父兄以庆祝乔迁新居,以及置办嫁妆的名义,为顾家二老购置齐全所有的电器家具,顾中铭软弱地抵抗了几下,被赵怡“我们是一家人”的理论大义凛然地收服,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父母乔迁新居时惊喜交加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计较未免太过狭隘。

这六年来,不管多忙,他都坚持每周六回家吃饭,有时候实在有应酬,也要半夜回家去喝碗汤,他家二老,总是等在这个小客厅里,饭菜热在厨房,就象现在。

顾家妈妈是个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镜,行动特别利落,这下迎上去,眉开眼笑,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笑着嗔怪:“这么晚才到啊?”

顾中铭支吾了两声,顾妈妈往后一望:“赵怡呢。”

他忙撒谎:“回家去了,说太晚怕吵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