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挺眼熟,不就是我随机抓来救鲁疯子的路人甲么?
唐夫人抚着那束被强行切断的头发,压下心头的惋惜,拾起飞凤钗,速速将散乱的长发挽起拢好,又以袖口擦了擦粘灰的脸颊,这才起身对剑客勉强回个礼:“多谢聂大聂大人

?好像我曾在哪个路人口里听过“要是聂大人在就好了”这么一句话?!
本官这就护送夫人回府,顺便,烦请夫人交出今日于蟾宫路前殴打鲁正之凶徒。”
剑客语气平和,做了个请的姿势。
唐夫人拍拍衫上尘土,冷笑:“都说聂大人铁面无私,果不其然,时时刻刻不忘公聚众斗殴,无故伤人,本官当按律例治凶徒之罪。”剑客看了唐夫人一眼,“如若查明有人背

后指使,更当严惩“要我交人?”唐夫人冷哼一声,“敢问聂大人有何凭据证明这帮人来自我唐府?
剑客抬起左手,毫不犹豫朝我所在的方向一指:“人证之一。以唐夫人之威名,想必鱼门国内无人不识,若再砌词狡辩,怕是有失身份。
唐夫人斜睨我一眼,神情完全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如此说来,聂大人是笃要找我唐家麻烦了?”
你们冲突,扯我干吗一男一女,都非善茬,我赶紧摆手摇头:“我路过哒!我不认识这位美女哒!我先告辞。
“留步!”三尺长剑不客气地横到我面前,“姑娘作为鲁正被殴案之证人,擒案之前,请勿离开本官视线范围。”
如果我说不,横在面前的就是没剑鞘的剑了吧聂大人是吧。”我不得不转过身,冲他灿烂一笑,“本人初来乍到,来贵国不过两日,阁下跟这位夫人的恩怨我不是很想插手,不

如你们自己解决?都中午了,家里人等我吃饭哪!
闻言,剑客收起武器,上下打量我一番,又摸了摸鼻子,突然对我微一躬身:“不曾想竟是国主大人,失敬了。
新任国主?”唐夫人面色一变,两道投射过来的目光简直要把我戳穿,“乃是这副德性?
本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这鱼门国中既无千万家财又无赫赫威名,更不会指使下人去殴打一个无还手之力的疯汉,让唐夫人见笑了。”我笑眯眯回敬,又扭头看向剑客大人,“图

下怎知我身份?难不成我额头上刻了国主二字?
“下官虽远游刚归,然三斤兄弟老早已知会我等,近日有新任国主驾临。再看你谈吐神态,还有身上一股子相思里国主府的陈年馊味儿,下官便已猜到八九分。”剑客如是道。
馊味儿?”我赶紧扯起自己的袖子猛闻,就算没有暗香浮动也不会是臭的好吧这味道国主怕是闻不到的,只怪胖三斤平日疏于打理国主府邸,处处淤泥枯草,尘土霉斑,十丈开

外都能嗅到气味。”他摇头,“若国主勤勉,令国主府邸焕然一新,这气味或可消失想起国主府邸的淤泥以及长绿毛的竹帘,我觉得他说的臭味可能真的存在……该死的胖三斤


“鼻子满厉害嘛。”看他如此一本正经,我笑问,“聊了半天,未请教大人高姓大“下官聂巧人。”他持剑拱手,“鱼门国西坊官府任职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我

想起那本坑爹的鱼门国志上的话,这个地方,除了国主之外,似乎还有别的“管理者”?
官府?”我不解道,“县衙?大理寺?
“并没有这些多余的称呼。”聂巧人道,“官府就是官府,我为官,掌大小案件,惩为非作歹。如今既有国主到任,今后当尽力协助国主处理相关事宜,然国主初来乍到下官建

议勿轻举妄动,宜多听旁人之建议。毕竟,一国之主,非同小可。”
可我怎么就没从他身上感受出一点点我的“非同小可”呢?这家伙说话不卑不亢不快不慢,算是我的下属吧,却横竖都看不出一点以我为尊的意思。表面的礼数言谈不过是为了

更隐陶地表达“新人人境,你纵为国主,强龙不压地头蛇,安分守己才是要紧的警告。
明白明白。”我点头如捣蒜,“聂大人的提醒我记下了。今后当与你通力合作,为本国繁荣昌盛做出应有的贡献,我若有不懂不明之处,还望聂大人不吝赐教,莫嫌我愚钝才是

啊。”
国主说笑了。一切以国主大人为尊,下官怎敢多言。
我们都是场面话的高手“哪里哪里,能在茫茫人海中一抓到你,这可是极大的缘分。”我话锋转,“话说我托付给你的人国主放心,鲁正已被下官送往医馆救治,性命无虞。”

他看了唐夫人一眼,“只怪旁人下手过重,大夫说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才有起色。”
唐夫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在我跟聂巧人寒喧的过程里,她大概是想了很久也没找到足以反驳我的话,只好一拂长袖,冷冷道:“两位既如此惺惺相惜,非要与本夫人过意不去

,我也无话可说。鲁正那厮确实是因我而伤,谁叫他装疯卖傻,死都不肯说出他爹当年对蟾宫路施了什么邪法,如今害人无数!竟连我章儿也……我身为人母,又只得这一根独

苗,除非你们砍了我的头,否则我仍是要去找鲁正说个明白的!
“他都疯成那样了,能告诉你什么?”我觉得鲁疯子真不是装出来的,三魂不见两鬼的呆滞痴傻,哪个演技派能一装就是三十年若他真疯了,缘何还记得我的小名……”一直烧

在唐夫人眼中的器张火焰,突然没了,坚硬如铁的女人瞬间像被抽去一根骨头,散沙似的瘫下来,“他还记得小蚊子。
咦,没记错的话,鲁疯子拍着手喊“小蚊子”的时候,她可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十年了,这家伙一点改变都没有,像个彻底的废人。”她苦笑,“若他仍不肯开口,我章儿只怕熬不过多少时日了当妈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只有孩子能让一个女人在温柔小绵羊

与凶悍母狮子之间来]切换。如果我的两个小魔怪也命在旦夕,只怕我会比一百个唐夫人的破坏力更大。这女人所有的凶悍,不过来自对亲儿的无能为力,可怜多于可恨。另外

,我老早看出她跟鲁疯子有渊源,要解决蟾宫路的麻烦,得先从她身上挖起方便的话,我想去探望一下令公子。”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又对聂巧人道起?不是要去抓聚众斗殴

的嫌犯么?
国主大人要见我章儿?”唐夫人皱眉“既是国主,体恤民情理所当然,夫人家逢不幸,我也深感不安。”我郑重地说,“何况,你我皆为人母,夫人的煎熬我也感同身受你…有

孩子了?”唐夫人诧异道。
两个。”我竖起两根手指,“我也不想他们以后遇到同样的麻烦。所以还需夫人帮忙,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与我听。”
聂巧人点头,“两位请。”
一个国主一个官,唐夫人没法拒绝我还有个要求。”出发前我喊住他二人,“以后别一口一个国主的叫我了,我的身份你们知道就好,我习惯别人叫我老板娘唐府比我想象中更

有钱。
亭台楼阁、曲廊流水,随便找个画师来照着画,就是幅佳作,确实不负一流建筑世家的名号。走在其中,我深感自卑,想我堂堂国主大人,府邸居然还不及人家的一个茅厕华丽


不过,唐公子的“病”也比我想象中更麻烦唐夫人遣退所有下人,唐公子房中只留我们三人。
她撩起锦帐,趴在红木大床上的人,披头散发,那么厚的棉被盖在身上,他还是不停哆嗉,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累累”的声音,看着就很辛苦。
“章儿。”她坐到床沿上,轻唤着儿子,小心将他扶坐起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没有正面的唐公子不论前后,都只是后脑勺与背脊,配上他散乱的头发,吓死多少人都不奇怪。我从没想到,这种大

概只在吓唬人的鬼故事里才有的桥段,此时却实实在在摆在我面前,并且还是一个大活人聂巧人只是微微皱眉,但也明显变了脸色。
多久了?”他问“近一月。”唐夫人轻抚着儿子的背脊,似乎这样能让他舒服些,“一月前,章儿与朋友结伴出游东坊,路过蟾宫路时,众人都说此路如此精美宽直,可惜染了

邪性,无人敢走。微醺的章儿不服气,说鲁家修的这条破路焉能与我们唐家的手笔媲美,他身为唐家人,今天偏就要往这条路上走一遭。也怪他们年少轻狂,竟为此打起赌来,

说章儿若有胆走一次蟾宫路,他们便替他抄写一年的功课,若章儿半途逃跑,便要往自己额头写上胆小鬼三字游街示众。章儿自然是允了,当即往蟾宫路上去。”她顿了顿,叹

气,“鲁疯子曾抓住他的脚说去不得去不得,这蠢儿哪里肯听,加上众人起哄,他还打了鲁疯子拳,便昂首上了蟾宫路。
母子都这么爱跟人动手,我撇撇嘴,回去我一定要再跟浆糊、未知阐述一次不要随便动用武力的重要性,不问青红皂白就拳打脚踢,往往只会把自己陷人更大的窘境,后患无穷


“然后呢?那帮小子是否被这样的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当两面都是背面的唐公子顶着月色出现在小伙伴面前时…唐夫人摇头:“他们说,章儿往蟾宫路

上走了大半个来回,当时还远远听到他大声斥责这条路怎么不好,鲁家怎么不如唐家等等酒话。待章儿走回来时,除了神色呆滞并没有其他异常,他们只当是章儿不胜酒力,于

是一边称赞他大胆,一边将他送回府中谁知,第二天一早,去伺候章儿起床梳洗的丫鬟便被吓得丢了半条命。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这一个月来,我想尽一切方法求医问药,

甚至请来道士僧侣作法,章儿还是毫无起色。
“道士?”我脱口而出,“你该不是找了天仙观的木道人吧?
“正是他。”唐夫人点头,“我知他一直在设法铲除蟾宫路的妖孽,加上他名气不小,这才请了他来帮忙“结果并不如意吧。”我觉得她应该把付给木道人的银子给我木道人说

,唯有消灭蟾宫路上的妖孽,章儿方能恢复原状。他给我一对彩绳,让我分别系在自己跟章儿的手腕上。”她撩起衣袖,露出腕子上一截扭成麻花状的五彩细绳,“他明白地告

诉我,变成这样的人无法进食饮水,若无外力支持,不出七日必亡,我以为,如此隐秘的容器里,摆放的不是奇珍异宝,也该是武功秘籍,但事实是,她只从里头拿出了个叮当

作响的物事来个手工缝制的皮项圈,上头还缀了一个精致的虎头铃铛,纵然绿锈满身,但嗓门还在,摇起来依然欢脱响亮。
侍婢沏来的茶还冒着袅袅热气,她坐下来,怔怔看着这件老旧的“破烂”。“我与鲁正曾发过誓,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友,不离不弃不背叛。”
个不算太精致的陶碗在地上粉身碎骨,十岁的鲁正战战兢跪在碎片旁边,背上被鸡毛掸子打得发麻,倒是觉不出痛来。
鲁老大教育儿子从来只有三个步骤,强迫认错,罚跪,祭出鸡毛掸子其实鲁正在整条春平街乃至整个东坊的口碑已经很好了,说起鲁家这根独苗,街坊四邻无不竖大拇指的。样

貌好、脑子好、又听话,鲁老大年过五句方得麟儿,必是老天开眼,念他一生修桥铺路积德造福,方才让他后继有人。
鲁老大给儿子起名,单用一个“正”字,原因他老早就跟儿子讲过,而且每年都讲,无非是修筑之业,不论桥还是路,要做得漂亮,做得牢固,就得靠个“正”字,不歪不斜,

不增不减,不多不少,就是鲁家一贯奉行的“正”。鲁正的床头,到现在还挂着一大张鲁老大亲笔书写的“正”字,睁眼就看得到。鲁老大还说,做人也当如此所以,种花养鸟

,游山玩水,包括烧制陶碗,都是不务正业,都该打。看着一地碎片,鲁正明白自己的爱好又得砍掉一项了,只可惜了这个陶碗,他费了好长时间才烧出一个稍微像样的成品,

还说要送给小蚊子当礼物呢。这下好了,碗摔了,偷偷搭起来的小土窑也被捣毁了,帮他搭土窑的邻居叔叔还被他爹委婉地指责一通,小蚊子又该骂他没用直到晚饭前,鲁老大

才赦免了儿子饭桌上,一如既往语重心长,凡经鲁家人之手,不垮一座桥,不塌一条路,靠的是过硬的本事,还有不允许出现任何疏失的心。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爹这一身本

领,连同鲁家响亮的名声,都是要传给你的他默默点头,不敢动筷子玩物丧志啊,正儿。他爹每次都以这句话收尾,然后他就能松口气了,可以吃饭了。
不过最近他爹的结束语又多了点内容,就是“不能输给不及自己的人起因是一本排名册。三年前,鱼门国中最大最有名,聚集了最多有钱商人,花样也最多的“天衣会馆”曾出

重金请全国百姓推举各行各业之翘楚,再经核查评定之后,按高低名次排列,录名于一本“百业榜”上,既是荣惧,又可供百姓参考,衣食住行七十二行,哪家最好最有名,一

览无余。每年,天衣会馆的人都会依据百姓反馈,更替百业榜上的排名。前两年,“筑路修桥”这一栏下的头名一直是“东坊春平街鲁氏”。今年,却成了“西坊明珠里唐氏”

,鲁老大的名次,掉到第二。
从最新的百业榜公布之后,鲁正发现他爹的酒量小了,饭量也小了,房间的油灯经常到很晚还不熄,侍婢清早去打扫房间,开门就是扔了满地的图纸与撕烂的书本。
鲁正觉得他爹最近除了脾气古怪之外,还变得很忙,经常背着装有各种测量计算工具的箱子出门,有时彻夜不归。家里的仆役说,老爷每次都往东坊的竹篱笆去,一个人在那边

转来转去,量来量去竹篱笆是位于东坊繁华地带的一块荒地,听起来很矛盾,但确是事实,此地四周遍布楼宇人流如织,偏偏就是这块地,修楼楼倒,筑路路塌。遍地泥土堪比

流水空气,无法承载任何重量似的,就连普通人走在上头也是一步一陷,走不了两步,泥土便能没到膝盖。此荒地面积甚大,且是自东坊往西坊之捷径,若能铺就一条坦途,也

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可惜多年来各方人士试过各种办法,皆不能如愿,只得拿竹篱笆草草围住,任其成为野猫野狗的乐园。
鲁正不太关注他爹的动向,他只关注要怎么限小蚊子解释陶碗的事情吃罢晚饭,天色尚早,这就是鲁正喜欢夏天的原因。
鲁老大前脚刚走,他就溜到后门,偷偷摸摸将木门开了一道缝,探头左看右看总是蜷在后门旁边的草窝里睡觉的阿癞,睁开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阿癞是只谈不上任何血统的土狗,细腿短毛,全身黝黑,瘦,总跟吃不上几顿饱饭似的。鲁家的老厨子经常忘记往它的碗里倒剩饭,难得它离厨房那么近,却从来不偷嘴,除了

鲁家人给的食物,它也不吃别人的东西,再饿也不吃。虽然物质生活有点画乏阿癞却很满意,随时随地都很有精神的样子。
得了阿癞这个名,源于它左边头顶靠近左耳的地方,有一大块疤,光秃秃的一直长不出毛来,跟瘌痢头样,本来就不是一只漂亮的狗,看上去更丑了,鲁家上下没几个人喜欢它

,尤其是鲁老大。事实上鲁老大有点洁,他不喜欢任何长毛的动物,觉得那就是虱子跳蚤的聚居地,之所以勉强将阿癞养在后院里,因为它是鲁正的娘捡回来的算起来,阿癞的

年纪比鲁正还大,那一年的冬天,鲁正的娘怀孕刚三个月,出门买布缝衣裳的她,布没买成,却带回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臭烘烘脏兮兮,兔子般大,缩在她的篮子里,瑟瑟地

抖。
鲁老大捏着鼻子,不满地问妻子为何带回这么个玩意儿没办法啊。”鲁夫人叹气,说了原委她在集市上走得累了,便去街边茶寮吃茶歇脚,空篮子搁在脚边。才吃两口,桌下便

有动静,不知这狗儿从哪里跑出来,哧溜一下就钻进了她的篮子。不多时,旁边的巷子里钻出个胖大的男人来,气急败坏地找东西,茶寮的伙计跟他搭话问他找啥,他说跑了一

只狗崽,从笼子里抓出来时手滑,狗东西就跑了,今天就剩这一只小狗崽,客人点名要吃嫩狗肉,这下怎么弄!伙计笑哈哈地说,这是天不绝它啊,陈老板不如放生吧。
句话却换来陈老板的白眼,放了它,我的银子谁赔我!伙计便不再言语。陈老板骂骂咧咧继续找,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她低头看篮子,小狗崽也抬头看她,眼睛亮亮的。
她不动声色抽出手帕,展开来盖住篮子,把茶钱留在桌子上,挽了篮子施施然地走了。留下陈老板继续满世界找狗“养下它吧。”鲁夫人拿手指抚着小狗光亮的头顶,那时候,

它还不是瘌痢头。
鲁老大皱眉,他与妻子感情很好,她的要求他从不拒绝,何况,妻子本就是个要求很少的女人,但他真的不喜欢狗也吃不了咱家多少饭,还能看门护家。”她又说,“它既钻进

了我的篮子,便是与咱家有缘,老人不都说“狗来富’么,好兆头不是,还有……”
“好了好了,养下就养下吧。”鲁老大投降了,“不过只能养在后院里,不许它进行。”鲁夫人很高兴篮子里的家伙像是听懂了人话,知道自己已彻底远离了狗肉店的刀与锅,

欣然从篮里爬出来,摇着小尾巴,在鲁夫人的脚下嗅来嗅去,但并不靠近鲁老大,好像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似的。
鲁夫人一直喊它狗儿,不论它在哪个犄角旮旯玩耍,只要听到鲁正娘唤它,立刻摇头摆尾迎过来。自打有了它,来厨房里捣乱的老鼠慢慢绝迹了,偶尔有个把想翻墙人室的蟊贼

,被它巨大的嗓门吓得从墙上掉下去,遇到它心情好的时候,还能撵贼人半条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块从对方裤子上撕下的布料,神气得很。
鲁正出生时,鲁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它仍是老实地待在后院的草窝里,像往常一样专注地望着院墙,绝不踏入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它有许久都没看到鲁夫人,每天都要蹲在后院往前院的通道前张望好一会儿,它的口味有点怪,除了肉骨头,最爱的就是一粒一粒的生米,嚼在嘴里咔咔响,香得很。每次鲁夫

人给它带这两样东西来,都会从这两旁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走出来,摸摸它的头,笑嘻嘻地看它大快朵颐的样子。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在后院的椅子上坐着晒晒太阳,有时

还会跟它发发牢骚,说一些对三姑六婆的不满,反正它又不会泄露出去直到一个月后,鲁夫人才抱着襁褓中的小儿来到后院,它高兴极了,像小时候那样欢欣地围着她的脚打转

,口里发出哈哈的声音。
她比之前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白成了一张纸,走路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坐下来,她好一会儿才理顺呼吸,笑着跟它说:“今后你有个主人了它蹲坐在他们面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肉团子一样的小生命。
“我跟他爹商量过了,就叫他正儿。”她满目慈爱地看着儿子,夏末的阳光还很炽热,却也不能在她的脸上烧出哪怕一丁点红晕。
它小心翼翼地把湿漉漉的鼻子凑近襁褓,里头的小人儿睡得好熟,粉嫩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它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他的鼻子。
你也很喜欢他呢。”她笑着戳了戳它的鼻子,玩笑般道,“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哈哈它哈着气

,把前爪搭到她的膝盖上。
一人一狗都开心得很。
她说,狗儿啊,你也该有个名字,得起个顺耳顺口又有趣的好名字,容我仔细想一想。
只是,它没等到这个好名字三天后,鲁家淹没在起起伏伏的哭声里,鲁夫人病逝棺木按规矩在家里停了三天,出殡当日,总留在鲁家后院的狗,一反常态跑到停放棺木的房间里

,谁试图搬起棺木,它就咬谁。悲伤过度的鲁老大无力与它计较,喊来几个下人用绳子套了它,绑回后院等众人回来时,方才发现后院的柱子上只剩半截咬断的绳子,绳子上还

留着斑斑血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鲁夫人养的黑狗再不会回来时,它却在三天之后,慢吞吞地走回了后院,一身泥巴与零星野草,后腿上还粘着半张纸钱直照顾鲁夫人的仆役猜测

,这畜生失踪的日子,许是一直待在鲁夫人坟前当然,这个答案永远也没法证实了它回到了鲁家,趴回后院的草窝里,蜷起身子睡觉,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的胃口都不太好

,以前一顿能吃完的,得分三顿很久之后,它才恢复如常,仍然守着它的后院,不逾越一步。
这些事,都是仆役跟鲁正讲的。鲁家的每个人,都是靠反反复复的回忆来缅怀总是善待他们的女主人。自她去世之后,本就不苟言笑处事严厉的鲁老大,变得更难以亲近家里的

仆役侍婢但凡出一丁点错,也会被严加责罚。虽然鲁老大的事业依然光鲜,但随着时间推移,肯留在鲁家的人却越来越少。
在鲁正的印象里,这只打他出生就存在的黑狗,并不是只好脾气的狗,它不许旁人触摸它身上的任何部分,不跟人撒娇讨食,也绝不进人前院半步,终日留守在后院,抓老鼠,

赶蟊贼,数年如一日。
唯有鲁正,可以摸它的头,扯它的尾巴,让它绕着他的脚转圈撒欢他的乳娘说,他刚会走路时,满院乱跑,顽皮得很,有一回他们找遍所有房间都找不见他,最后是在后院的狗

窝里寻到他,当时的场面是他躺在那只大黑狗的肚子上睡着了。历来以凶悍出名的黑狗一动不动,还尽量伸开四肢,让他躺得舒服一些。鲁老大知道这件事后,把所有人都罚了

一遍,还怒言要把这只狗赶出去。一直侍奉鲁夫人的仆役站出来,冒着被杖责的危险对他说了一句:“好歹是夫人留下的啊。
鲁老大最终放弃了赶走它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年,鲁老大又倾尽心血修了两条路三座桥,赚回的赞誉与银子一样多鲁正也从蹒跚小儿长到了能识字背诗的年纪,丧妻失母的悲意在鲁家日渐淡去。连阿癞也有了变

化,不是长胖或者变瘦,是它头顶上秃了一块,也更不讨人喜欢了。阿癞阿癞,也是它变成这样之后,厨子随便喊出来的名字,然后所有人都这么喊了。如果鲁夫人还在,怕是

不会同意这么难听的名字吧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鲁正从后门溜了出去,小蚊子应该等急了吧阿癞打了个呵欠,甩甩脑袋,跟出去,系在脖子上的虎头铃铛洒下一路的丁零丁零。
这是它与鲁正之间的默契,只要鲁正单独出门,它一定相随左右。遇到鲁正去学堂的日子,除了吃饭时间,它几乎是不留在后院的,总靠着墙根,等在鲁正往来必经的巷口,一

等就是一天。它对时间的把握是个谜,每当它起身摇尾后不到两秒,鲁正背着书包踏着夕阳的身影便远远蹦出来,它的尾巴也就摇得更欢了。
鲁正喜欢阿癞,更习惯于它的存在,当小蚊子跟他说狗的寿命只得十来年时,他还抱着阿癞在她面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还傻啦吧唧地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被小蚊子笑

话了好久对鲁正而言,没有母亲,也没有太多朋友的童年,因为阿癞才变得像样了一点小蚊子今天特别不开心。不管鲁正跟她道多少次歉,保证以后一定送她更漂亮的陶碗陶娃

娃,甚至请她去吃她最爱的,竹筒街集市上最出名的麻油小馄纯,她都默不作声他跟小蚊子算半个同窗,这个与他同龄的丫头,胆子大得很,居然女扮男装混进筷子在馄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