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他上前,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一团血腥里拖离出来。

“是你啊。”她怪异地笑,可她并没有疯,起码还能认出他,“我很饿。从来没有这么饿,只有这里的肉特别特别香,我忍不住不吃光他们!”

她的话,她的笑,还有她扯住自己袖口的模样,寒透了他的背脊,混乱了他的思维。

“你不会杀我的,对不对?”她仍在对他笑。

这个语气,这份笃定,他太熟悉。

“我好累啊,飞不动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她靠在他肩头,娇滴滴地请求。

此刻,窗外已闻鸡啼,他一咬牙,一把揽住她的腰,迅速消失在他认定已无活口的沈府。

其实,他也累了,累到没有力气继续抱住她。

他停在了离秋山湖还很远的草地上,一线晨曦里,能隐约看到那道他越过了无数次的山坡。

“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她似乎也难受起来,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好撑啊。”

他怔怔地看着她:“你吃得是人哪,不是青菜叶不是鸡鸭。”

“我知道呀。”她又打了一个饱嗝,“可我饿呢,你难道忍心看我挨饿?”

最后的退路也消失了,哪怕她露出一个愧疚的眼神,哪怕她只对他说一句“我也不想这样”,他都可以找一万条理由说明自己谅解她。

可是,从相识到现在,千万个春秋,她的心就像她的容颜一样,丝毫不曾改变。

他蹲下来,牵住自己的袖口,细细地擦着她脸上的血迹,微笑:“你一到凌元峰,那里的花儿就怕了你的美貌,不再盛开。”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凌云峰?”

“野果还是青的,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师兄们抢着替你摘。”他缓缓地说,“你跑来我身边,给我果子,很酸,可我都吃了。”

她的眼神依然一片茫然,似乎这些事只是落在记忆里的灰尘,她随意一吹就不见踪迹。不重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记住的必要。这是她永远的习惯。

“三师兄为了你,被师父处死,而你,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又委身他人。”埋在心底的陈年伤疤被一道道撕开,她忘记的东西,他捡起来,从未放下。

她愣了许久,看着他的脸,突然就咯咯地笑了:“呀,是我的小师哥啊!”

他一直在等这一声甜美如昔的“小师哥”,一直在等,但真的被她喊出口时,他才发现,自己隐忍等待的,从来不是一个美好的希望,只是一场噩梦中才有的毁灭。

“是啊,微澜,我是你的小师哥。”他也笑了,“你可还记得,在你与你新欢的家中,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歪起头,想了半天,坦白回答:“我连你都忘了,还如何记得你的话?”

是啊,也许,你除了自己的“爱”与欢愉,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不管你从那里头学到了什么,你若伤人,我必亲手杀你。’”

她像是听到了最幽默的小花,伸出污糟的手,俏皮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将脸贴到他的耳畔,梦呓般低喃:“你不会杀我的。你连我一根头发都不愿意伤害。因为,你爱我。所有的男人,都爱我。”

他笑,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将自己的脸孔贴上她的:“我跟你,都不太懂得什么是爱。”

话音未落,她惯有的娇媚又自信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垮下来,变成错愕与痛苦。

她推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刻满符纹的金色短刀,决绝地插进了她的身体。

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越来越厉害,皮肉、血液、灵魂,都被搅进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在剧痛中碎裂,成灰……

“小师哥……你……”

她瘫倒在地,青丝瞬间成白发,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干瘪成一张风干的皱皮,覆在凹凸不平的骨骼上。

“咔咔”几声,深深地裂纹自她的皮上爆裂开来,白骨渐露,她尚能视物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深深地恐惧。已成枯骨的右手,绝望地抓住他的袍角,在所有的皮肉都化成黑灰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如何忍心……”

若能忍心,又何须夜夜难眠?

若能忍心,又何须远远相望?

若能忍心,又何须自断情腺?

他的眼睛,被扬起的飞灰呛出了泪,这一定是呛出来的泪,因为他早就没有哭得习惯了。

他坐在那具森森的白骨前,恍惚地回想着当它还是微澜时,那双总爱扯住自己衣角的手。

天色渐暗,风起寒凉,他脱了披风,裹起枯骨,难得枯骨未散,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完整,躺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慢慢朝秋山湖岸走去,既然她说过这事她见过的最美的地方,那就将她永远留在那里吧。

小舟轻动,湖水涟漪,他撑着竹篙,送她去最后的地方。

从凌元峰的修行人,到月老殿的天神,再到失去神职、非神非人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人来怨恨,但始终又不知道该恨谁。

冰凉的风中,他想起那块有七种颜色的长得像一把箭的石头,它真是快出类拔萃的石头呢,不但会飞会走路,还会说话。

当年,“那个人”要他与葵颜将各自的神力分别注入两块石头里,而他也就此告别天神的身份,本以为日子可以平静如水地走下去,却不曾想十年前的某天,隐居于江南小镇的他,却意外地在自家窗口,见到了这块被“那个人”唤作“情起箭”的石头。

至今都记得它的声音,像个初涉人世的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对他说,它从一个青色的地方钻出来,无家可归,需要他的“收留”。

“为何找我?”他问。

他并没有兴趣收留任何东西,当年,能做的他都做了,所有与天界与石头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如今,他只想做个淡泊隐者,独自生活。

“我的身体里有你给我的力量,所以我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你呀。”石头回答。

“你走吧。我连一只猫一只狗都不收留,何况一个石头。”他转身,不留余地地拒绝。

石头带着哭腔跳到他面前:“没有人收留的话,我会‘死’的!”

“与我何干?”他绕开它,躺回床上。

“我可以替你做件事,作为交换。”石头跳到他的身上,箭头自作主张地对准了他的左眼。

什么?!

不等他说同意或者拒绝,石头便化成了一枚细细的针,尾巴上穿着一条斑斓的七色线,“嗖”的一下扎进他的皮肤,从左眼下钻出来,以闪电般的速度“缝”了好几针之后,才又化回本来的模样,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身上。

他猛地起身,摸向左眼下突然发烫发痒的皮肤,怒道:“你干什么?!”

“接回你断掉的情腺亚。”石头高兴地说,“还有哦,被我加固的情腺,不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有再次断掉的机会。怎样,开心吗?!”

结果是,石头被他从窗口扔了出去。

爱恨重归的感觉,太坏太坏,他倒在地上,摁住狂跳不已的心,不能这样,他万般苦痛才得到的“无爱无恨”,怎么就被一块石头给毁了?

心跳得这么厉害,陌生多年的情感像洪水一样挤回原来的地方,难受与恐惧纠结在一起,狠狠钻进灵魂里的每一道缝隙。

他害怕,实在地害怕着……

谁知,几天之后,石头又摸回他门前。

“你还回来做什么?”他怒指着大门,“你这妖孽,给我滚!”

“我不是妖孽哇!我是上古神石!”石头纠正他,“我再帮你做第二件事,这样你一定会同意收留我的!”

“滚出去!”他不给它一点面子,“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我能看见你心中最爱的人哟!”石头嘻嘻笑道,“美貌的微澜姑娘。”

他的心脏被这个名字狠狠戳中,几乎停止跳动。

“你……”他指着石头,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惊恐。

“我知道她在哪里哟!我昨天才去看过她哟!”石头蹦了蹦。

不要说……这三个字还未出口,石头已经大声道:“她的家跟你居然只隔了一个镇子哇!就在双霞镇的杏花巷里哟!”

这一次的结果是,它被更用力地扔出了窗外。他甚至都不问它如何知道他的秘密。

“再让我看见你,我不管你是神石还是妖孽,必要你粉身碎骨!”他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滂沱大雨里,他狠狠关上了窗户。

自那之后,石头再没回来找他。

说来,他最恨的,应该是这块石头吧?!那么轻易地转折了他的命运……

他用力一撑竹篙,苦笑。

小舟划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水痕,两旁的靛荷,似乎已过了它们最美的时节,微微露出了颓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