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甲乙相识一载,凭我的观察与直觉,这小子应该是单身。”我拍拍葵颜的肩,“从你说被撵出来我就奇怪了,他们也许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好像能洞悉你的真实状况,有伴儿没伴儿一清二楚。这可是联网都查不到的。来之前我就想印证这一点,如果我跟敖炽也被赶出来,而甲乙被留下,那这个地方就真的有‘高人’哟。”
“那小子能应付吧?”九厥略有担心,“这个地方哪里都找不出问题,但我就是觉得哪里都有问题。”
“他比你顶用。”我耸耸肩,对这个我至今都不知道底细的所谓的道士,我市非常相信他的实力的,一路上他虽然像个可以随时被忽略的影子,但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一点有用的事。我断然不会把一个不能独当一面的人留在那个不知黑白的房间里做卧底。
但,心里总归是有一点点担心的,相伴一年,多少也有了点感情。
现在我们要做的,除了等,还有另一件事。
“反正甲乙还没出来,我想我们趁这个时间去弄清楚一件事。”我认真地看着在场的家伙们,“桃叶大厦里的人气跟人数不成比例,我怀疑是为了掩盖一些异常的别的‘味道’,有人动了手脚。分头去逛逛吧,半小时后还在这里碰头。”
“你们也察觉到了?”九厥皱皱眉,“我去楼下瞅瞅。”
“我去楼顶。”葵颜跳进电梯。
“我去天上整体观测一下。”敖炽闪得最快,直接化作一到光从楼道的窗口蹿了出去。
剩下我干什么呢?做个居民调查访问?
正这么想着,外头传来一阵沉重的哗啦声。
我从楼梯间钻出来一瞧,C号的妇人费力地拉开防盗门,将一大袋垃圾随意放到了门口。
看到我的出现,她愣了愣,又左右看看,居然开口道:“你还在啊?”
“在啊。”我走过去,笑道,“我朋友还在里头登记找对象呢。我在这儿等他。”
妇人靠着门,叹气:“你们这样的,花儿一样的人也需要上这儿找对象吗?难怪那个花月佳期的生意那么好。可见如今这世道,找个可心的人越来越不容易了。”
“我爱的不爱我,爱我的我不爱,人生不就充满了这样的阴差阳错吗?”我走到她面前,随意地问,“您是这儿的老住户了?怎么称呼呢?”
“嗯,打我结婚时就住这儿了。我姓方,可这儿的人都管我叫桃姐,我在街那头有个小水果摊儿,卖得最多的就是桃子。”桃姐看看腕上的廉价手表,大概还有些时间跟我闲聊,又说,“我看妹子你年岁不大啊,找对象这事不要急,万一找个不对路的,就害了自己半辈子呢。”
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那个歪着脖子流口水的男人——她是在感慨自己的际遇吗?
“嗯,不急。”我点头,试探着问,“刚刚在门口等您的……”
“我丈夫。”桃姐咧嘴一笑,“只要我出去摆摊,他就非要在门口等我。从他康复后到现在,十几年了,都改不了这个习惯。”
这个笑容,没自嘲,没怨气,居然还很甜蜜。
桃姐又大量我一番,说:“电梯里时我就觉得你这衣裳好看,我年轻时也爱穿个白裙子,可惜现在脸也皱了,腰也粗了,再好的衣裳也浪费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燃,很舒心地吸了一口,笑着问我,“你说大婶我要是减减肥,穿你这样的衣裳会不会风韵犹存呢?”
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还保有一丝幽默感,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一身土色防寒服、头发枯黄凌乱得像个鸡窝的妇人。
她一直斜靠在门框前,身材虽已无曲线可言,但夹在指间的香烟与沉静的眼神,包括每吐出一口烟雾后嘴角习惯性的微翘,都藏着一股被沧海桑田人世艰辛磨成了黑白色的……风情。
“恕我冒昧,您丈夫是因为生病才这样的?”我的目光越过她的侧脸,落到屋内。
“被砖头砸中后脑,医生说要成植物人,结果没说准。”桃姐吐出一个烟圈,“年轻时,我在酒吧里陪酒赚钱。我们是中学同学,他一直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我家条件差,他夫妇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高中毕业后我们断了联系,后来在另一个城市的酒吧里遇到,那时他已经开了一间小公司,说不上有钱,也不穷了,但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桃姐笑笑,“这傻子一见到我就怒了,拉着我就朝外头走,我客人来拦,他就跟人打了一架,那次是左手骨折,进医院躺了一个月。”
“然后你们结婚了?”我也笑,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尾该多好,平淡美满。
“我们的婚姻让他父母彻底与他断绝了关系。”桃姐看着自己的家,“这房子是他当年自己赚钱买的,也就成了我们至今的居所。他说,就靠咱们自己,也能生活下去。等时间长了,我们有了可爱的孩子,父母会谅解的。那会儿我也找了份正当的工作,在商场里做售货员,每天下班,我就在商场门口卖气球的小摊前等他来接我,像他现在等我一样。”她随意地将烟灰弹到地上,继续道,“两年后的一天,几个以前在酒吧里认识的混混路过商场,看见了等他的我,自然少不了言语轻佻毛手毛脚。我请他们自重,却换来几个耳光。然后他来了,打起来了,他是个特别斯文的人,可真打起架来又特别狠,那几个家伙有点不是对手。其中一个趁乱捡来砖头,偷袭得手。你现在看到的,是他康复后的样子。医生说得后遗症,一样没落下。那会儿我也才二十五岁,模样身段不比拟现在差,有人要我放手,反正我们又没孩子,再找个靠山不难。”
“你动摇过?”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悲戚的二十五岁女人的模样。
“怎么可能没动摇过,都是普通人,头上没光圈,当不了圣母。”她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看着我笑,“可一想到头破血流的他在昏过去前跟我说的一句话,我就迈不动腿儿啦。”
“他说什么?”
“‘我在,别人甭想欺负你。’”她掐灭了烟头,“十多年了,就这样过来了。”
我沉默片刻,又问:“觉得是一种责任?”
她又笑了,用过来人的目光望着我:“仅仅靠责任,是不可能撑到现在的。你这样的小年轻,无法想象我们的生活曾糟糕到怎样的境地。”她顿了顿,说,“我爱他,所以不放手。就是这么简单。你都不知道他闹着要吃红烧肉的模样有多可爱。还有哪,虽然他瞎了,脑子也不好用了,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有趣吧?!”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你就这样随便把自己的隐私说给一个陌生人?”
“你都说你是陌生人了,难道你会因为知道了这些而对我这个中年妇女不利吗?”桃姐耸耸肩,“所有知道我们的事的人,不论亲戚还是朋友,顶多就是离开我们的生活罢了。我倒是不怪他们的。就是时间一长吧,没个说话的人也怪闷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上,也别嫌大婶烦,就当是做了回垃圾桶,也是善事一件吧。顺便,以后有空也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吧,我的摊子就在前头丁字路口的第三棵树对面。看你这气度与装扮,一定是买水果都不砍价的那种败家子儿,便宜别人不如便宜大婶我。”
“好,我记下了,丁字路口第三棵树。”我哈哈一笑。
如果她是妖怪,我一定会邀请她到不停里来跟我喝杯茶。我喜欢她骨子里的坦荡与幽默。
“对了,您既然一直住在这儿,那肯定经常碰到花月佳期里的工作人员啦?”我问。
桃姐想了想,摇头:“还真没有。他们家的大门从来都是关得紧紧的,除了你们这些关顾的客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的人出来过。只在之前他们刚搬来时,见过几个搬家公司的小弟在里头忙碌。也许时间不对吧。”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来一阵喊声,桃姐应了一声,又扭头对我说:“他要我陪他听懂画片儿了,你保重。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要擦亮眼睛哈!”
到处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再次确定了这一点,所以我很高兴我恰好在这里,恰好听了一段中年妇女与瞎子丈夫的陈年旧事。
防盗门重新关上,把我跟这个萍水相逢的妇人又送回了各自的世界。
看看时间,半小时过去,电梯门“叮”的一声响起,九厥匆匆走出来,手里攥着两个不足一尺的草人,每个草人都鼓鼓囊囊的,好像里头塞满了棉花似的。紧跟着,葵颜从楼梯间“噔噔噔”窜出来,差点跟不打招呼就现身的敖炽撞个满怀。
“这里果然不妥!”敖炽面色严肃,“我在空中一瞧,才发现整座大厦都被一层淡淡的红雾‘锁’住了。”
“这里流动的人气都是‘死’的。”葵颜皱眉道,“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是借魂聚气术。”九厥将草人朝地上一扔,撕开它们的肚子,一堆大米“哗啦”一声露出来,他拾起一粒,举到我面前,“你看这些米粒上,每一颗都用咒法刻下了一个姓名与生辰八字。这些名字与八字的所有人都必须是活人,将他们的讯息刻进米粒之后再聚集到一起,除非这些人死去,否则就能源源不绝地获得他们的‘生气’。古时候,若有大宅久无人居,主人都回会找道士以这种法术来‘填充’宅子,以驱散不好的阴寒之气,避免家人生病遭灾。被借了‘魂’的人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会长期困倦,抵抗力虚弱。所以这种损人利己的法术很早就被禁止,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懂得这种术法。我在负二楼绕了三圈才在一个极阳与一个极阴的位置找到这俩草人,有障眼法,寻常人看不到。这种下三滥手段最讨厌了。”
“只要有需要,就不会禁得了。”我看着脚下这堆米粒,“难怪没有任何妖气,原来早被掩盖过去了。”
满脸厌恶的敖炽伸出手指朝地上一点,一道火焰凭空而出,瞬间将草人与米粒烧成一摊黑灰,无数道白气从灰烬里散出来,穿过四面墙壁,无迹可寻。
同一时刻,我们所有人都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妖气熏昏了头,压抑太久的它,汪洋大海一样扑来i,像无数只绝望的手同时捏住了我的心脏,令我不得呼吸,不止如此,心头还莫名涌出极度的悲伤,难受得想号啕大哭。
葵颜屏住呼吸,摇头道“长这么大都没享受过这么浓烈的妖气,得是多大一只妖怪阿!”
“不一定大,有本事是一定的。”九厥努力调匀呼吸,左右看看,“甲乙呢?还没出来?”
我一惊,对啊,这都过去好半天了,花月佳期连门都没开过。我赶紧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嘟”了两声之后便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好吧,卧底任务看来要强制结束了。
一行人快步走到花月佳期门口,正要破门而入,门却打开了。
一面之缘的黑衣女缓步而出,边走边对身后的十号说了声“谢谢”,见到我们在门口,她也目不斜视,微微昂首挺胸地与我们擦身而过,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与那个无助哭泣的女人判若两人。
不过,如果我没看错,她的左眼下方好像比来时多了一块创可贴?!
不止她,十号对我们也视若无睹,转眼就要关上大门。
敖炽“咚”的一声挡住铁门,怒目而视:“这就是你们对客户的态度?刚刚不还笑得满面春风吗?眨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十号的脸上找不出任何表情:“抱歉,几位非我花月佳期的客户。请离开。”
“那麻烦你把我朋友叫出来,我等他老半天了。”我站出来。
“您是说那位林先生?”十号笃定地回答,“他十五分钟前已经离开了。”
“不可能!”我压住怒意,“从我出来到现在,除了那个黑衣女,没有任何人出来过。”
“那一定是您走开错过了。”十号的脸比我还冷。
“是吗?”我冷笑
不需要任何暗示,敖炽很贴心地一脚踹开了铁门。
所有坐在办公桌前跟号码小姐说得口沫横飞的客人都惊恐地住了嘴,纷纷回头看向我们。
转过来的脸,有的属于土拨鼠,有的属于癞蛤蟆,还有一颗仙人球和一颗芭蕉——所谓客人,竟有一半是妖。借魂藏气之术被破,牛鬼蛇神统统失去迷惑视觉的伪装。另一半倒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现在都变得比鬼还狼狈,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十号被这股力量冲撞得连退几步,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说:“各位现在离开,还可相安无事。”
“你现在叫你们老大出来,我也可保你平平安安。”我看着房门紧闭的经理室,如无意外,甲乙应该在那里。
“砰”!
被敖炽踢坏的铁门瞬间恢复原状,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是个长相相似的号码小姐如临大敌地排到我们面前,语调一致表情一致尖声尖气地说:“滚出去!滚出去!”
“凭你们?”敖炽目光一凛,随手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抓起一叠便签纸,手指轻轻一捻,再用力朝前一撒,薄薄的纸变成了数道菱形白光,飞旋着朝这群向我们逼近的号码小姐劈去。
“唰唰唰”,空气里传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之后,刺耳的女声戛然而止,被便签纸切成两截的号码们软软倒在地上,什么反击都没做成,便化成了一截一截红色的细线,并恶心地扭动了几下之后才彻底不动了。
红线化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