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口而出:“九曲?你修炼成人了?”

姑娘点点头:“虽然是慢了一点,但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也没有捷径,除了慢慢修炼,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你跟那个老头走了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这间房里看日出月落、四季交替,又静心修炼了百来年,总算是有了这般模样。”她笑道,“巧的是,我成人形的那一天,正赶上最后一位皇帝被撵出宫去的时候。”

“你不觉得痛苦吗?长时间困在这间房子里,什么时候能修成人形又是未知数。”他看着满脸轻松的她,似乎不相信她的笑容是真的。

“痛苦?从来没有。”她摇头,“其实我也一度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觉得难受。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一个人只要对自己诚实,就不会失去幸福。”

“诚实?!”他怔怔地看着她,消失许久的回忆,像回巢的飞鸟一般,簌簌而来。

对,他想起来了,他不是人类,只是一面不知年岁的铜镜,跟这个皇宫里的小房间一样不起眼。很早之前,偶尔会有女子拿它照一照容颜,但之后的时间,它只是无聊地躺在渐渐起灰的梳妆台上。它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意识,能够看到听到外面的一切,还能说话,可惜,它不能动,不能像窗外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类一样自由来去。幸好,房间里还有个伴儿,梳妆台对面那个被喊作“九曲”的红木衣架,“醒”得比它还早。当它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最惊喜的莫过于九曲了,它用女子般纤细的声音告诉它,自己已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快一百年了。

最开始,九曲也不能动,可它很满意每一天的生活,能看一看窗外的景色,能跟玲珑说话聊天,已是莫大的幸福。两个不能动的妖怪,在这个杂乱的房间里,平静且不起眼地生活着。时间一长,它们渐渐也能小范围地动一动了,它能挪到梳妆台上的香粉盒旁,也能挪到九曲的肩膀上了。九曲十分开心,可玲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差。

自己明明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意识和智慧,可为什么偏偏是一面镜子?玲珑着了魔般开始反复纠缠于这个问题,越想越不开心,越不开心越去想,恶性循环。不论九曲如何安慰,它都无法释怀。

直到那天夜里,那一身黑衣、自称神仙的老头子,嗅着鼻子穿过墙壁,站到它们面前时,它的难题终于有了“转机”。

“你是谁?”九曲问这不速之客。

“大家都管我叫福老。”老头捋着胡须,“天界司掌人间福运的神。”

九曲与它都吃了一惊。

老头说:“我闻到了一种味道,这里是有谁想变成人类吗?”老头看了看它,又看了看九曲,“我可以让它在一夜之间达成这个愿望。”

“是我!”它急不可耐的回答,“你真能让我变成人类?”

“当然,只要你向我承诺,今后一切都听我差遣。”老头笃定的笑道,然后又扭头问九曲,“你呢?”

“我只是一个木头衣架。”九曲老实地说。

“好吧,看来你不愿意跟我走。”老头耸耸肩,“我从不勉强,一切自愿。”

而它,就这样跟老头达成了契约,在老头掏出一张黑纸将它包裹起来之后,它才想起,自己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九曲说。

在那张黑纸里,怀抱着老头对它的

许诺,它很快就睡着了,当它再醒来时,已是在一对人类夫妇的怀抱里,它不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个有手有脚的男孩,过去的记忆渐渐消失,崭新的世界洪水般涌了进来。

10

“怎么还没醒呢?”床边,曲老太焦急地看着双目紧闭的李白,捶了旁边的玉官一拳,“你那一刀是不是砍过头了?”

“没死,就一定会醒。”玉官毫不在意地说,“诺加诸在他身上的妖力已经没有了。”

“那他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吗?”曲老太又问。

“既然到现在他都没有变,那这个人形,应该不会消失了。”玉官说罢,转身走到墙角,摸了摸那大口袋上的绳子,满意地点点头,“有东海龙族的力量继续封住这些妖怪,我就放心了。”

我跟敖炽都很想把他摁到地上狠狠踩几脚,这厮搞出那么大阵势,差点让我们以为真是死神来了少年小命不保了我们要出手维护正义了,结果……他神秘兮兮把我们喊上门,不过是为了把这一袋子从诺的巢穴里带出来的妖怪托付给我们,要我们用自己的力量延续口袋上那个封印,顺便再讲了个冗长的故事!

“虽然诺已经被你除掉,但那些黑纸的力量还在,数量又那么多,要一一解封并安置里头的妖物们,可是一项非常麻烦的工程!”敖炽很不满地瞪着他。

“如果不麻烦,就不需要找你们了。何况,如果被它们胡乱跑出来,麻烦更大。”他淡淡道,“归根结底,它们跟玲珑一样,不过是一些想要幸福的家伙罢了,我相信你们是最懂得正确处理这些家伙的人选。”紧接着,他又很慎重地补充,“听虫人说,你们在找一些特别的石头。作为感谢,你们一定会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喵了个咪的,把虫人推出去斩了好吗!到处爆我们的秘密!

就在这时,李白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愣愣地扫视着我们,最后把目光落在曲老太脸上,喃喃道:“九曲?”

曲老太终于松了一口气,苍老的脸庞变成了少女的模样:“你终于回来了。”

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可一看到床边的玉官,顿时又变了脸色。

“看来我留在这儿不是很恰当。”玉官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说,“五碗酱汁饭的人情,我还你了。”

“玉官!”九曲拉住他,眼睛有些湿润,“谢谢。”

“不用谢我。”玉官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好自为之。”

“你的饭没白给。”我对九曲说道,又看看缩在被子里的李白,“你那一刀也没白挨。”

“你们又是谁?”一头雾水的李白紧张地看着我跟敖炽,“那个怪人想杀我!”

“已经杀过了。”我做了个挥刀的动作,“几个钟头前,那把镰刀已经砍到你心里了。”

他大吃一惊,猛地摸向自己的心口,却发现连个伤口都没有,不禁疑惑道:“他明明说一个都不放过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好人。是他告诉我,当年冒充天神带走你的,是一种叫‘诺’的妖怪。”九曲坐在他面前,握着他冰凉的手,“我离开皇宫后,在帝都生活下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遇到你。但我万没想到,你我居然真的重逢了,尽管那时你已变成李白,对过去也毫无记忆。”

“你认识那个怪人?”李白诧异地问。

“早在遇到你之前,我们已认识多年。当初他为消灭害人的妖物,受伤晕倒,被我救回了家。这家伙也是奇葩,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吃饭,一口气吃了我五碗酱汁饭之后,说将来一定会还我这五碗饭的人情。我可没想那么多呢,只当是多认识了一个构造奇特的朋友。”九曲笑笑,“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你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了。”说着,她转头对我说:“我去厨房弄点吃的,你们替我看着他。”

九曲刚一出去,李白像是突然想起件大事,慌忙道:“我姐呢?还有我姐夫,他是会吃人的妖怪!”

敖炽把这小子摁回床上:“你姐没事。至于‘诺’弄来的妖怪们,自有人会去处理。那些被耳兽啃食过的人你也不必担心,她们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坨泥巴而已,并且里头混了一些从医院里偷出来的血浆。”

“啊?!”李白大吃一惊。

“玉官长年四海漂泊,追寻诺的下落,大约半年前他回帝都看望九曲时,她才把与你重逢的喜讯告诉他。结果玉官一看到你,便发觉你身上有诺的妖气,失去诺的踪迹已久的她,从此一直密切关注你的家人,很快就发现了李绯将耳兽当替代品的事实。而找到诺的巢穴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让李绯再去找那妖孽一次。”我坐到他面前,把真相告诉给他,“原本,那只耳兽的本性不会那么快觉醒,是他故意施法刺激它的本性,令它趁夜去街头猎食,再将它最喜食的‘年轻姑娘’们送到它面前,不辨真假的它吃得很是开心呢。”

“他断定我姐姐会发现这件事,让她走投无路,最后只能回去找诺讨要解决方法?”李白想了半晌,顿时恍然大悟,“他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能在她打开入口的时候,一举捣毁诺的老巢?”

“没想到那时候你也突然跑回来凑热闹,索性把你踢进去,让你看清楚,当年你蠢头蠢脑相信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孽。”我白他一眼,“长得和善的,不一定都是好人;拿着镰刀的,不一定都是死神。”

李白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突然涌入的真相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

短暂的冷场之后,我跟敖炽对看一眼,问了李白一个我们都非常想知道的问题:“你找到想要的幸福了吗?在你死心塌地跟着冒牌福老离开之后。”

他想了许久,摇头:“没有人得到了幸福。我,李白一家,都没有。”他抬头,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都得到了彼此想得到的一切啊,我变成了人类,李白的父母得到了儿子,李绯得到了爱人。为什么到最后局面还是变得这么不堪呢?”

我反问:“在座‘李白’的这段时间,你能想起来的,最幸福的一件事实什么?”

他揉揉眼睛,不假思索地说:“在杂货铺里度过的每一天,都蛮幸福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多好玩的事,也就是跟九曲聊天,看门外的人与风景,整理店铺什么的,但回想起来,确实是我变成人类以后,最安稳幸福的记忆。”

我笑笑:“当年,你拼命想离开的、所谓痛苦不幸的生活,不也就是这样吗?”

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凝住了。

“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我站起身,看着窗外的飞雪,“如果一条鱼,非要把飞翔当成幸福;如果一个并不好看的人,非要得到‘美人’的赞誉才觉得幸福;如果一个失去挚爱的人,非要执着于‘未失去’才觉得幸福的话,幸福已经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他望着我,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九曲是个木头衣架,你是面镜子,我是一棵树,我与九曲,包括我认识的所有过得不错的家伙们,大家之所以能高高兴兴活到现在,无非是因为我们从不忘记自己是谁,循着我们自己的路一步步诚实地走,不忽略身边任何一个幸福,哪怕它只是一个晴天,一碗热腾腾的饭,或者一扇窗户外的风景。九曲心心念念要你‘回来’,因为她明白,只有‘回来’,你的幸福才会回来。”我回过头,“你不是李白却做了李白,你的家人明明失去了却非要骗自己没有失去,这便是所有不幸的根源。眼睛于此,如果你听不懂,我是不会解释的。”

说罢,我扭头对敖炽说:“你先把这袋妖怪搬回我们车里,等回了不停,再研究怎么处理这些‘误入歧途’的家伙们。我去看看玉官,等下就去找你。”

敖炽点点头,把一口袋妖怪扛到肩上,出门前他突然跟我说:“如果天界现在的那群老家伙们都像他这样,我可能不会那么讨厌他们。”

我赞同地点头:“米兔。”

在我们离开房间之前,李白,不对,是玲珑,突然大声问我们:“你们到底是谁?”

敖炽抢在我前头回答:“一条龙与一棵树可以。”

11

九曲玲珑后面的院子里,玉官独自盘腿坐在地上,白色的脸,白色的身体,笼罩在淡淡的晨曦里,一些气泡般的光环,幻觉般从他的身上飞散出来。

我皱皱眉,走到他面前:“还好吗?”

他睁开眼睛,眸子上那道彩虹般的光芒在清晨的光线里尤为美好。

他看也不看我,反问:“可知当初我路过你店门外时,为何没有进去?”

我愣了愣,笑:“怕我敲竹杠?”

他也难得地微笑了一次:“是因为你已经很幸福,并且你非常清楚这件事。”

我一挑眉:“隔着门你都知道我很幸福?”

“我是天界的福老,就算离职多年,对幸福的直觉还是在的。”他看着我,“你可知我的原身是什么?”

“一块玉。”瞎子都看得出来好吗!我在心里咆哮。

“是玉。”他的眸子里映着我表情复杂的脸,“可是是一块长在坟地里的玉,无数死去的人埋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