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天生缺了右手掌的双手,僵硬地撑在地上,冻的发紫。

忽然,背后的积雪被踩得嘎嘎作响,他一听这脚步声,便知是谁。

“你回来了?”他问。

“道别。”冷冰冰的小手拂去他头上脸上的雪,模糊的视线渐渐被清理干净,红彤彤的小脸凑到他面前,“我要回家了。”

她来灯隐家的时候,他十一岁,如今他已十四岁,可她还是五岁的模样。那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金色蟾蜍还是一如既往,蹲在她脚边的雪地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她的脖子与蟾蜍的腿上,都曾拴过一条蓝色的细线,那不是装饰,是囚犯的标志。父亲说,她不是人类,必须永远被禁锢在灯隐家。

家里的老仆说,她是被一只巨大的长着脚的海怪吐出来的,和那只金色蟾蜍一道,端端落在了父亲的船上。父亲曾说他们是妖物,本欲处决,后来又改了主意,将他们带回家,以制行咒禁足。三年来,灯隐家的庭院就是他们离不开的牢房。

对于这样的身份,她并不特别排斥,她曾亲口对他说,就算他父亲没有禁锢她,她也不知要去哪里。她的记忆完全空白,除了那个叫做“冷冷”的名字。

他天生残疾,父亲每次看到他的断手就长吁短叹,喝了些酒后更是一口一个“废物”地骂,骂他不争气,骂他拖累了灯隐家,骂他连普通的术法也练不好。

其实,他已经很努力地练习了。他一直在进步,可父亲总是那么着急。

每当父亲发怒时,他就去跟冷冷聊天。这个什么都记不住的丫头很好玩,对她来说,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新鲜有趣,她光是捞池塘里的金鱼就能捞一整天。只是,不管她怎么捞,水里的金鱼从来没有少过,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父亲对她不算坏,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将她锁进西边的小房间里,那房间里除了地铺之外,还有一口大箱子。每天清晨,父亲就会让人将箱子抬进他的房间,天黑时,再让人把箱子抬回去。

父亲从不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隐约发觉,冷冷来到他家之后,父亲赚回来的钱越来越多。而他也被父亲严厉警告过,说绝不可以对外头的人说起冷冷的存在。

随着财富的增加,日渐苍老的父亲越来越少跟他发脾气了,就在他去世的前几天,父亲的心情好像不错,竟然摸着他的头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了。”

他把自己的诧异讲给冷冷听,这个丫头却只是笑了笑,不似往常那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事实上,从半年前开始,冷冷就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不再玩金鱼,不再在庭院里疯跑,整天只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托着腮出神,偶尔还会皱皱眉,或者跟她的蟾蜍说悄悄话。问她在想什么,她一个字都不说。

也就在父亲去世的当晚,冷冷与她的蟾蜍一道,从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消失了。失去了咒力的蓝丝线断成了几截,落在她的房间里。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他望着她,突然很想哭,却又笑出来,“藤原家把一切都拿走了,他们家最小的孩子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说:“未必是坏事。”

他摇摇头,无力地坐在地上:“你想起你的过去了?”

她点头。

“那就走吧。”他叹息。

“好。”她站起身,踩着积雪往反方向走,“秀一,你父亲并不是一个慷慨的人,你不要变成另一个他。”

他怔怔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他彻底倒在雪地上,展开四肢,绝望、羞辱、悲伤,更放肆地让冰雪彻底侵入每寸皮肉。

突然,一个小东西从他松开的腰带间落下来,“叮叮”响了几声。

他回过神,拾起这个拴着小铃铛的御守,这才想起,父亲去世前,将一条兽牙项链和这个看似普通的御守交给了他,要他随身携带,还说,如果将来灯隐家发生生死存亡的大事,就把这个御守烧掉。

父亲一定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只是,烧多少个御守,也无法挽回灯隐家失去的一切啊。

不过,他还是照做了,好歹是父亲的遗愿。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踉踉跄跄爬起来,找了个稍微干燥的地方,生起一堆火。亮亮的火光中,他拿起这个白色的御守,扔进了火中……

三日之后,大阪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声名在外的藤原家,以藤原吉丰为首的主要成员,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据说,头一晚他们还在兴奋地分割从京都带回来的大量钱财。可是翌日清晨,钱没了,人也没了。

7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死寂一片。

沈六诧异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人呢?刚刚整个聚宝堂的人可都挤在大厅里啊!

一整箱金条也不见了。

沈六跑遍了整个聚宝堂,大喊着尹秀的名字,可是哪个角落都没有她的踪影。

他飞快的猜测着:分赃不均内讧?可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姚瞎子带着所有人跑路了?更说不通。

他回到自己房间,从床下摸出几块碎银子,慌慌张张跑出这个比坟墓还安静的贼窝。

待他踉踉跄跄赶回后山,打算向那怪丫头求援时,石头旁闪出来的那个人把他又吓了一大跳。

“尹秀?!”他扑过去,用力捏住尹秀的双臂,“你没事吧?聚宝堂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没事。”尹秀笑笑,看了看旁边的冷冷,“托你的福,我遇到了久日未见的故人。”

“尹秀?”坐在石头上的冷冷伸了个懒腰,“比你原来的名字好听。”

沈六傻傻地站在他们中间:“你们……认识?”

“许多年前就认识了,”尹秀忽然很认真地朝沈六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因为不像多生枝节,才一直没有对你说实话。我非中土人士,本名灯隐秀一。”

冷冷从石头上跳下来,拉住呆若木鸡的沈六:“该走了。”

“去哪儿?”沈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冷冷仰头一笑,一手拽住一个:“相隔千里也能在这个小地方遇上,可见我们缘分不浅,即如此,就一起走吧,争取早日将千钟黍收入囊中。”说罢,她看看灯隐秀一,说,“刚刚我跟他的对话,你已经偷听得很清楚了?”

“我跟你走!”灯隐秀一毫不犹豫。

“好,”冷冷高兴地拍了拍手掌,“不过我有言在先,到了我那里,我说什么你们都要照做,否则就滚蛋。能做到吗?”

“能!”灯隐秀一用力点头。

沈六依然纠结无比,苦着一张脸道:“小姑奶奶,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已经很老很老,老得都该进坟墓了。”她朝他一吐舌头,“怕高的,把眼睛闭上。”话音刚落,沈六只觉得身体一轻,他二人竟被这小不点拖着,腾空而起。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只伸直了四肢、没有翅膀也飞得很舒展的癞蛤蟆……

8

沈六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而且这个当,一上就是五年!五年的青春啊,就这样惨痛地消失在这片位于戈壁滩上的牧场!什么能一粒米变一缸的神石千钟黍,什么一夜巨富的梦想,全是谎话!那个死丫头分明就是拿法术将他困在了这个被栅栏围起来的“牧场”里,而他就是这个牧场里的“牲畜”之一。

他无数次问过冷冷,明明说千钟黍在紫精县,为什么要把他们弄来这个毫不相干的千里之外的戈壁滩。她每次都给他同样的答案:我们早说好了,我说什么,你们都要照做。

好吧,看看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一旦赖床,被窝里就会冒出专咬屁股的菜花蛇,没毒死不了,但会奇痒一整天,被咬过两次后,沈六从此起得比鸡还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往脚上绑沉重无比的沙袋,然后围着牧场跑十圈。跑完之后就去牧场另一边的屋子里,跟会动会打拳的诡异木人过招,刚开始的时候,他经常鼻青脸肿地去吃早饭。

上午剩余的时间,全部拿来念书,冷冷大概将她能找到的所有书都搬来了,说历史的,说养猪的,说经商的,说治病的,说天文地理的,不但要他看,还要背,她随时抽问,若答不上来,对不起,午饭取消,再跑十圈,菜花蛇监督。慢慢地,沈六悲伤地发现,原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是可以练出来的……

相对来说,下午比上午轻松好多,他只需要跟出现在牧场里的不同肤色不同性格不同年龄的“人”聊天,然后试着用最低的价钱从他们手里买回各种货物,第二天再高价卖给另一拨人,讨价还价,唇枪舌剑,人情往来,天天如此。当然,所有出现在牧场里的“人”,最后都变回了冷冷手里的一堆钱币。长期下来,他做梦都在跟人谈生意。

如此五年,千钟黍的事好像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梦,沈六唯一的收获是,长大长高了,跑十圈都不气喘了,天南地北什么事儿都知道些了,跟不同的人打不同的交道也驾轻就熟了。

灯隐秀一的生活,与他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没他那么多抱怨,从一开始就一门心思照冷冷的话去做,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圈养起来的“牲畜”。

“千钟黍她连提都没提过了。骗子!”

傍晚,沈六坐在牧场边上,遥望着前头那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每到这个时候,外头的世界就是金黄一片,像她的眼睛。这个说谎的小恶魔,将他们折磨了五年,什么时候才到头?!他想离开了,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压下去。

“一定是有的。”灯隐秀一趴在栅栏上,充满希望地望着外面。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沈六用力挠着脑袋,“不会是想把我们养肥养壮,然后煮来吃掉吧?”

“要吃,五年前就吃了。”灯隐秀一笑着摇摇头。

夕阳慢慢下沉,灯隐秀一看着眼前那片金黄金黄的世界,暗暗攥了攥拳头。五年非同一般的生活,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缺少年,变成了可以一拳击短木人胳膊的男人。

“你还回去吗?”沈六突然很正经地问,“如果找到千钟黍的话?”

“回。”他点头,目光突然变得锋利,“灯隐家不能就此消失。藤原家拿走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说罢,他看了沈六一眼,“你呢?这么些年,你从来没提过你离家的原因。”

沈六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我爹生意赔本了嘛,我又帮不上忙。他说我是个废物,活着也是浪费沈家的米粮,然后把我撵出来了。我发过誓,什么时候腰缠万贯,我就什么时候回家。”他笑得越发夸张,“你不知道,我跳过一次河,没死成。我就想吧,可能是老天要我留着命。那就活着吧,但是带出来的钱吃一个少一个,去店里应征伙计,人家嫌我算账慢,去卖布,人家又说我嘴巴不灵光。别笑,我去倒尿桶人家都不要,说我力气小。横下心去赌钱,稀里糊涂栽进了贼窝。要是真能拿到千钟黍,还用吃这些苦头?”

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戈壁上的风声呼呼作响,像人在笑,又像人在哭。

“我没别的想法,就想风风光光地拿着大把钱回到我爹面前,挺直了脊梁跟他说,你儿子没白吃沈家的饭,你儿子不是废物。”沈六揉了揉眼睛,笑容淡下去,“哎呀,沙子进眼睛了。”

灯隐秀一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背。

牧场的另一个角落里,冷冷远远看着那两个并排而立的男人,也许是夜色太重,她的脸色比平日难看许多,连嘴唇的颜色都暗淡了。

“一百二十九个,加上他们俩。”蹲在木桩上的小冷突然说起了人话,“你不能再继续了。”

“记性真好,不愧是我的御用助手。”她摸了摸它的头,“如果可以再多一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