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是要吞掉天空,只是在贪婪地吸入那些不知从哪里渗进来的黑雾,看他的身子,里头那个滚动的球体越来越大,大得要撑破他的身体。
“怎么回事?”敖炽急躁地问大叔。
“不知。”大叔看着天空,咬牙道:“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空中一团硕大的青光给晃瞎了半秒——羽蛇的腹部,就那么裂开了来,像被无数锋利的手术刀同时割碎了那般,那团青光,便是从无数飞溅开的血肉里冲了出来,光芒弱去后,一只我从未见过的怪兽,在空中撒着欢儿地乱窜。怎么描述呢,像一只被竖着切掉了一半的黑牛,仅有的半个身体上,长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不属于任何一种既定形状,只像个被塞满东西的麻袋,再在正中间粘上一只灰蒙蒙的眼睛,高高凸起,一层血红的半透明网状物围绕在眼睛四周,突突地跳。不见它有四肢,只在腹部有一只又细又长、章鱼脚一样的软肢。
此时的羽蛇也不见了踪影,只看到一个没有知觉的男人,从高空坠下。
大叔条件反射一跃而起,半空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将他稳稳带回了殿顶。
我这才看清了“羽蛇神”的另一个模样,黑头发的男人。满口鲜血地歪倒在地上,从心口到腹部,露着一个血肉模糊、尺寸巨大的洞,惨不忍睹,换做寻常人,这样的肠穿肚烂,早就一命呜呼。难得他还能留着一口气。
敖炽慌张地凑到他身边,手足无措,想扶他,又怕再弄伤他。
这次,连大叔也不能淡定了,大手掌啪啪地打在男人的脸上:“喂!装什么死?!给我滚起来!”
敖炽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这种神经比水泥管子还粗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紧张,而且还是对一个从头到尾都不见得是好人的男人。
我夺下讶异之极的情绪,仔细瞅着这三个围成一团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一个让我震惊的事实——这三个男人,长得好像!
不是五官上的绝对相似,而是一种陷于眉眼之间的神情,一样的倔强到死,一样的不顾一切。
我把我推向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猜测——他们三个,有割不断的关系。
可是,龙跟蛇,又怎么会有血缘关系?更何况东海龙族向来以其高贵纯净的血统为骄傲…这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起来!你这该死的不肖子!你就打算用这个鬼样子来见你的父亲与儿子吗?!”
大叔的怒吼,让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对身旁同样目瞪口呆的九厥说:“你掐我一下。”
“不掐。”九厥摇头:“我们没做梦。”
大叔,男人,敖炽…祖孙三代?!
我凌乱的脑子里,开始反复地问苍天问大地:你们就这么盼望我拜见家长吗?我知道丑妇终须见家婆,可就算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刺激?我岁数也不小了,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如果我没听错,那现在可真热闹,敖炽全家一次性登台,面前,站着一个连脸都没洗干净的我。还有,如果大叔是敖炽的爷爷,岂不是传说中高不可仰的东海龙王?!而我,好像在不久之前,朝龙王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说的是真的?”我忍不住了,扑到敖炽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他们两个是你的…”
“爷爷与…父亲。”说到父亲二字之前,敖炽明显停顿了一下。
之前勾勒在脑海里的东海龙王的形象被狠狠击碎了,就算刚刚敖炽的妈妈给了我她的记忆,我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后来接走敖炽兄弟俩的人,是龙王,还以为那是龙王的心腹什么的!他不应该是一个穿着华丽大袍子、满脸白胡须,走几步可能就要咳嗽几声的老头子吗!要不要这么年轻貌美混淆视听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孙媳妇面前!还有、敖炽的妈妈是妖怪,我可以接受,可是他爸爸明明是一条龙,怎么会变成蛇呢?!
男人在龙王的掌掴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现在,那是一双不能更正常的眼睛了,连眸子的颜色,都与敖炽一模一样。
“你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你跟那女人生下的孩子!”龙王揪住他。
男人愕然,眼睛里生出惊喜的光彩。
“真的?”他迫切地看着敖炽,“你是我与阿语的孩子?”
敖炽用力点点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圈微微地红了。
“抱歉。青珀眼弄丢了。”他缓缓道,虚弱的目光停留在龙王脸上,“我刚刚听到你在索要这个东西。当年我发现阿语对我撒谎,一怒之下砸碎了墨玉葫芦,它们全跑了,只抓住了一个…它钻进了我的手里。我本想回龙宫将整件事告诉你,可你连见也不肯见我,只让我永远滚出东海。”
龙王咬咬牙,没吭声。
“为什么搞成这样?老头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敖炽急急地顺。
“你以前,来过?”他的眸子里有片刻惊诧,看着龙王。
龙王沉沉道:“不止一次,只是远远地看,看到过你从一头猛兽的利齿下,救出一个孩子,也看过你行云布雨,浇灌土地,还看到你所保护的人类,每一个都很敬重你,很爱你。”
“有这样的事吗?”他笑了笑,“太久了,真不记得了。”
“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敖炽怒吼,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打不下去。
“三十年前,我去了上面,好像有一个人来找我,请我喝酒。那种酒真好喝,绿色的。”他努力地回忆着,“然后,我觉得身体变得充实,每条血脉都在燃烧似的。可紧跟着的,就是直入骨髓的剧痛,体内仿佛有东西在啃食我的五脏六腑,甚至灵魂。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记忆与情绪,一股在我体内滋生却并不属于我的绝望的力量,占据了我的一切。我开始昏睡。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我也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看到另外一个我所干下的事情。可我无力阻止。你来到赌场,我模糊地看到了你,心里便有奇怪的感觉。在另一个我想对你不利时,我本能地阻止。可是很快,我又被拖进了沉睡之中。”他停了停,将目光转向龙王,“直到刚刚你说出口的那句不肖子,像把刀扎进了我的心里,我才再次模糊地醒来。这个身体,一直充满了浓重的绝望,可现在,那种绝望到死的感觉消失了,身体真是轻松啊。”
他一阵咳嗽,身上的大洞开始有了变化,从中心开始变灰,继而朝外扩散。
“原来,我的身体里竟住着这样一个怪物。”他看着天空中的某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语无伦次,“杀了它…还有酒池与灵井,那里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已经去了‘上面’…已经十分危险…你们要想办法。”
敖炽赶紧扶住他,想阻止他身体的灰烬化却又无能为力。
“敖炽,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惊喜。”他怔怔地看着敖炽,“你的眼睛,真像她啊!”
他的眼睛转向龙王,嘴唇嚅嗫了几下,缓缓道:“抱歉,父亲。”
龙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伸出去,却又强迫自己收住,眉目之间的犀利冷峻已成了一张一碰就碎的假面具。
被我小心收在衣兜里的小草,突然有了动静,像只蝴蝶似的振翊飞起,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停在他的脸上。
他已然无神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你在这里…我找过你,总是找不到…你还活着…”
“活着呢。你呢?就不能活下来吗?你看,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呢。”一根草不会有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张虚无但又真实的脸,悲伤地对着他,“当初是我错了…不光是因为我撒谎,而是我我总想逃开。所以,重新开始怎么样?重新活一次…”
“好。”他费力地抬起手,手指轻抚着这根纤弱的小草,“可是要等到下辈子了…下辈子我不当龙,你不当妖怪,我们都当人,普通人,怎样?”
“行…”小草的身上,竟滴出一颗露珠似的眼泪。
“敖炽…”他握住儿子的手。
“我在这里呢,爸爸。”敖炽红着眼睛,突然就很顺口喊出了这个从来没有叫出口的称呼。
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笑:“别像我。”
三字出口,他的手垂落下来,眼睛却没有闭上,视线永久停在那根小小的绿草上。
我分明看到一个女人,从小草中走出来,轻轻地抱住了男人的身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时,小草失去了漂浮的力量,落在了男人的心口。
敖炽瘫坐在地上。
自他父亲胸口而出的灰色,转眼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每个地方,当他身上最后一点本来的颜色被吞没之后,片片灰烬飞旋而起,连同那根小小的碧草一起,飘到空中。
“爸!妈!”敖炽醒过神来,跳起来,大吼着去抱父母的身体。
什么都没抱住,一捧飞灰,从他的臂膀之间飞散开去,像自由的飞鸟,永远消失在没有边际的时空。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刚刚相认,便成永诀。莫非那乌鸦嘴的算命先生,说是是敖炽而不是我吗?
脚下的野火与残土映在敖炽的眼睛里,他不喊,也不流泪,就那么呆站着。
6
“起码,他们最终是在一起了。”我握住他紧紧攥起的拳头,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合适了。
他慢慢抬起头,说:“放心,我没打算花时间来悲伤。”
他血红的眼睛锁住空中那丑陋的身影,旋即一飞冲天,化成了有史以来最愤怒的龙,朝那怪兽扑去。
不对,那个怪兽,好像比刚才大了一圈,记得它刚刚出来的时候,不过跟一头小牛差不多大,可现在,已经要赶上一头大象了。从刚才到现在,它不攻击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要突破黄泉界的意思,就在天上飞来飞去,越来越浓重的黑气源源不断地渗透下来,它穿梭其中,贪婪地吸食,每吸一口,黑气就淡一层,它的体积,似乎也会增加一点。
龙王闷闷地站在原地,看着空空的地面,自嘲般笑笑:“我说过,都是咎由自取!”
“你还不帮忙?!”我看到敖炽已追到那怪兽面前,疯了似的攻击,将对方的肉一块一块地咬下来,可是,却没见那怪兽有什么反应,连惨叫都没一声,好像根本不拿敖炽当回事。任凭他攻击,它只是继续乱窜,不断吸食黑气,不断增长。管不了龙王想干吗了,敖炽这么个攻击法,要不了多久就会筋疲力尽,我朝他们冲去,从掌心化出一柄长剑,跟敖炽并肩作战,只希望能快些解决这个不知底细,但绝对是高危怪物的敌人。
但我很快发现,我们的攻击基本徒劳,它身上的伤口,不论是被敖炽撕裂的,还是被海蓝真火烧焦的,还是被我的剑剜掉一块肉的,很快就会自行恢复。而且,它吸入的黑气越多,体积全越大,伤口恢复的速度也越快。另外,在它已长得比三头大象还大的时候,它开始反击了,在我们谁都没有留意的瞬间。
它身上那根章鱼脚,出其不意地伸到了我的脚下,没什么大动作,只朝我脚底一戳,一阵麻痛直窜心脏,我眼睛一阵刺痒,视线立刻模糊起来,一种有东西钻进我眼里的念头猛然强烈起来,所有思维都停止,只在不停地想我眼睛里跑进东西了,越想越肯定有很可怕的虫子钻了进去,这想法强烈到让我情不自禁举起手,不假思索地朝眼睛抠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犀利的光从我模糊的视线前剪切下,我眼前一亮,所有的不适瞬间消失,一只大手扣住我的手腕朝后一拽,龙王的脸落进眼中,目光狠狠地瞪着我:“眼睛不想要了吗?!”
被他徒手切断的章鱼脚在空中晃悠着,没几秒又长回了本来的模样,这时我才看到,那章鱼脚的的顶端,有个细如牛毛的小东西,绣花针似的闪着又碎双冷的光。
刚刚就是被这个玩意儿给偷袭了,只不过被扎了一下脚心,我居然就着了魔要挖自己的眼睛?!那,要是它拿这个去扎别人呢?
我才这么一想,这根貌不惊人,软乎乎的章鱼脚,便真的朝敖炽的背后飞速伸了过去。
龙王见状,伸手猛拽住了章鱼脚,被迫停下的它,突然弯过身子,那根刺眼见着就朝龙王的手背上扎来。
这次,换我的剑解救了他,章鱼脚被我砍断成两截。我下手很快,可它长出来的速度更快。
“别让这根刺刺到,会让你失去理智自残的!”我大声提醒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