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你灭火!”混乱中,元芥抓着一大把桃枝冲过来,一股脑儿朝端木忍身上扔去。

端木忍的身上顿时冒起白烟,连握刀的力气也没了,乱颤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身体渐渐恢复到寻常模样。

三无看这从天而降的一老一少:“你们俩这是…”

“这些桃枝也挡不了这煞星多久。”老和尚一挥手,看了看外头,“进来时我已沿途洒下瞌睡粉,府里的其他人不到天亮不会醒来。你知道该如何做的。尽快吧。”

谢筱青已完全混乱,见端木忍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不顾一切扑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哭着唤他的名字。

他渐渐清醒过来,眼睛里依然涨满红红的血丝,虚弱地问:“筱青,我究竟是哪里不对,你厌我至此!”

“没有!我没有!”她只拼命摇头。

他咬牙:“三年哪,我无一夜能安睡…你的笑容,去了哪里!”

元芥看得皱眉,老和尚直摇头。

三无走到端木忍面前,蹲下来,直视着他愤怒又不解的眼睛,说:“她的笑容,在你的身体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端木忍咬牙切齿。

良久,他缓缓道:“三年前夜狼谷一战,敌人的飞箭,穿透了你的心口。那箭头上,还淬了无药可解的剧毒。”他顿了顿,“你三年前便战死沙场了。”

他的话,不啻惊雷,令端木忍与谢筱青仿佛被毒蛇咬了一般,脸色骤变。

12

这里的风沙太大了。

他走在夜狼谷里,踩在一条条尚未干涸的血河上,小心越过无数尸体,时不时按一按心口——那里的暗袋中,藏了个小瓶,瓶里,装着一个女人一生一世的笑容。太珍贵,可不能丢了。

那个人,就躺在那里,跟他死去的士兵们一道,被风沙渐渐遮盖了本来面目,心口上,插着一支颜色乌黑的箭,早就僵硬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佩刀。

他拂开这具尸体脸上的沙土,从怀中掏出那个瓶子,瓶子里流动的,是一张女人的笑脸,似由无数光彩曼妙的星子所组成,在瓶里旋转变化,组成另一番美妙世界。

拨开那冰凉的嘴唇,他将瓶口抵在其中,笑道:“她说,愿用一世笑容,换你平安归来。可是,你也只有三年时光。今天我做下这样的事情,将来有何因果,我也不知。三年之后再见吧。”

空了的瓶子被扔在一旁,很快便随着大风,滚得不知去向。

端木忍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完全看清楚这个世界时,心脏却不禁猛地一缩,敌军首领那一箭射入心口的一幕,至今清晰。

他慌忙坐起,拉开衣裳一看,心口处只得一个淡淡红印,何来箭伤?

中箭,只是一场幻觉?

他发了很久的呆,才跌跌撞撞从尸堆中走出来。不管是不是幻觉,他还活着,他可以活着回到桃源去见她。他答应过,待这次出征归来,便娶她过门。他终究没有食言,被困夜狼谷整一个月,前有大敌,后无援军,他以为回不去了,不曾想到,上天竟如此厚待。

三天前。

她又拎着一堆香烛供果,到桃花河畔祭拜。

附近的人都认识她,那是端木将军的未婚妻,难为她一连十天,天天来这里祭拜,恳求桃花河中的笑面仙子显灵,保佑端木将军平安归来。

很早之前,他的军队出兵夜狼谷后,便再没消息传回。

无计可施的她找无数相士来占卦,每个都说大凶,有去无回。

她夜夜噩梦,梦见他被一箭穿心,落入无底深渊。

将军府中即将退休的老厨娘,见她日渐憔悴,于心不忍,在离开将军夜前,悄悄对她讲,传闻桃花河中有个笑面仙子,其实并非谣传,她年轻时,有位邻家姐妹,真在河畔边遇见了那位戴着笑脸面具的神仙,她求神仙让她摔瘸腿的父亲早日康复,真的灵了!第二天她爹就能下地走路。不过怪的是,此后这位姐妹都没有笑过。

笑面仙子的传说,她不是没有听过,但从来不信。可走投无数的人,总是拼命抓稻草,不管那是不是能救命。

打这之后,她带着供品,每晚都去桃花河畔祭拜,求笑面仙子保佑她的夫君平安归来。一连十天,她从夜里跪到天明,旁人都当她是疯魔了。

直到第十天的凌晨,天快破晓时,有人自桃林中走来,轻轻扶起了她。

她惊愕回头,却看到一张木制的笑脸面具,古朴的褐色,泛着神秘莫测的幽暗光芒,面具后的人,一袭青衫,跟身后那条河水几乎一样颜色。

“您…是笑面仙子?”她紧紧抓紧了对方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是。”

“求您,让端木大哥平安归来!他们都说他会死在夜狼谷!”她哭求道。

“能救他的并不是我,是你。”那笑面仙子淡淡道,“我问你,人活着,最宝贵的是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不假思索道:“笑容,快乐…”

“若要你用一生一世的笑容,换他平安归来,你可愿意?”笑面仙子问。

“愿意!只要他能回来!”她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不可反悔。”那笑脸面具后的澄亮眼睛,比方才暗淡些许,“你要仔细想清楚。”

她跪下:“求神仙成全!”

然后,她所记得的,就是在天将破晓的前夕,那个笑面仙子,将手掌自她的脸孔上轻劝抹过,似是抓起了什么东西,放进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瓶中。

莫名的悲哀,从她心底最深处袭来,久久盘旋,不再褪去。

他走出桃林,脸上的面具,迎着微露的晨曦,像散开露珠一般隐进他的身体。面具后的脸,笑得如沐春风。

这永远在笑的面具,长在他的心里。

三天之后,京师传来消息——夜狼谷一战,敌军全军覆没,我军虽也损失惨重,幸端木将军大难不死,顺利回朝。

多让人惊喜的消息。但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本该欢乐至极的心情,却仍被莫名的哀愁纠缠。那感觉,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口气被死死锁住,不得释放。明明想笑,却越发悲哀。

那一生一世笑容,换他平安归来…她怔在窗前。

13

三无不疾不徐地讲完,道:“这些,你们都记起来了吧?”

端木忍微张着嘴,眼睛里的血丝慢慢消减而去。

他呆滞的目光从元芥、老和尚、三无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谢筱青脸上,缓缓道:“原来,那支刺中我心口的毒箭,不是幻觉啊…这三年,竟是我偷回来的吗?”

他笑,越来越大声。

道士说,府里有妖孽,原来不是说她,说的是自己啊!一个已经死去,却偏以尖人模样从地狱走回来的怪物。难怪,铜镜里竟照出那样的影子。

“筱青,你怎么能答应那样的事呢!”他伸出手,抚摸着妻子苍白如纸的脸,“一生一世的笑容,换回这样一个我。还为那毫无根据的猜忌,差点要了你的命!三年,我一直以为是你的问题,从来没有想到过,害你‘生病’的人竟是我!”

“再让我挑一次,我还是会答应笑面仙子。”她的眼泪顺着他的手指滑下来,“但我会求他,再多给我三年。”

他笑,眼中残留的光彩,渐渐暗去,喃喃道:“筱青,你知道么…我从来都不想上战场。当个石匠,未必不好。”

一语说罢,他的的滑落下来,重重磕在地上。

谢筱青瘫坐在他的尸体旁,不哭不说话,只死死拉着他渐渐僵硬的手,捂在自己的怀里,直到身心彻底崩溃,再支撑不住,终是昏死过去。

“当初,我也让你想清楚的。”老和尚摇摇头,看了看三无,“是你自己选择去桃花河。我清楚告诉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就算有她一生笑容,也只能换已死之人三年时间。而且三年一到,谁都不知这不生不死的怪物会发生什么,也许伏地而亡,也许会有更危险的变故,就像刚才,若不是我知桃枝能镇邪,你们一个个早被这失去本性的家伙砍成肉酱了。还有那女子,交出一生笑容就意 味着一生悲苦,不管他人做什么,她都感受不到任何欢乐。而且她还不能对任何人讲现事件原委,不是她不想,是因为她根本讲不出来,做了这样的交易,只要她一提起半个字,喉咙就会有如火烧,有苦不能言。这个,我也告诉过你。”

“对,这些你都告诉过我。我知道这么做,并非好事。可我就是不能对她的要求,视而不见。我也犹豫过三年之后要不要回来,不如狠一狠心,当作公平交易,再无瓜葛,可,终是丢不下。”

满室悲寂,可三无抬起来的脸,依然笑容如故,仿佛根本不知悲恸为何物。

“师父,”元芥走到他身边,“想笑而汉有笑,与想哭而不能哭,究竟哪个更痛苦?”

这一瞬间,她突然像个大人了。

三无愣了愣,一时竟答不出来。

“我觉得,可能后者更难过。”元芥摸了一颗桂花糖含在嘴里,“师父,这笑面仙子,你还是让别人来做吧。”

“元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三无突然反应过来,诧异地问她。

“天界曾有位无目神,专司刑罚。她有件刑具,名曰‘笑面’,天界中若有哪位神仙犯了情戒,就会被罚戴上这个木雕的笑脸面具,一旦戴上,刑期不到,这面具是摘不下来的。因为它是戴在受罚者的心里,有它在,受罚者纵然遇上再悲恸的事,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不但不能哭,还会永远面带笑容。这各痛苦,实难言表。”她年喜新厌旧 三无,继续道,“无目神寂灭后,有人偷走了这笑面,却没想到半路遗失,令这笑面从天河落下凡尘,掉进一条河里,天长日久,便成了精怪,还修成人形,做了个翩翩公子。这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妖怪,因为无聊,便扮成笑面仙子,用妖力将人类的笑容取来,将笑容转为奇特的力量,替他们实现各种愿望。他的行为,被一班道士发现,自然不肯放过他。他虽是妖怪,却并不擅长与人打斗,被打到重伤,拼着最后一口力气逃进一座小庙。在佛堂,他遇到了一块被用作扫把柄的木头。”

三无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老和尚。

“阿弥陀佛,元芥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讲给她听了。”老和尚双手合十,“不说实话,这小魔星会拔光我的胡须。”

“老秃驴还跟你讲了什么?”三无抓住元芥问。

如果她什么都知道,为何这么久了,对他的态度毫无任何改变!

“当然还讲了很多,比如…”她踮起脚,把嘴凑近他的耳朵,“比如,如何让你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