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赤的衣裳像要在他身上烧起来一般,刺眼的光线在手中的钢刀上跳着危险的舞蹈。他微仰着头,石像般凝固在那里,囚犯的囚衣还很洁白,像条翻了肚子的鱼,无能为力地漂在水面。

斩!县太爷的令牌落了地,激起小小的灰尘。

他俯下身子,似在犯人耳畔耳语一句,然后——

手起,刀落。台下一片惊呼,还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晕倒。

高高溅起的鲜血跟他的红及一起溶在了正午的光线里,他看到有熊熊的火焰在他身体的进而面与外面齐齐燃烧,连那灰白的刑台都变得通红起来。

我站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望着从刑台上走下来的他。

即便我们之间还隔了很远的距离,那么多活生生的脑袋夹在中间晃来晃去,我们也十分容易看到彼此。

这便是我的工作。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

那一双十指欣长的手,能做出世上最好吃的饭菜,也能斩掉最坚硬的头颅。

我逆光而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最亮的阳光把他的眉眼与轮廊都洗干净了,若剃掉乱糟糟的胡子,这个称职的刽子手,就是个年轻而好看的男人。

但,他不是人。

在他的钢刀落下的刹那,我的身体有一道闪电切过,某些遗忘的东西骤然苏醒。我的鼻子跟我说,这男人不是人,是妖怪。我闻到了他真正的气味…

今天,他天未亮就起身了,做好早餐,还难得认真地洗了一把脸。然后,从衣箱里拖出一件红色的袍子,没有穿,用黑布裹上背在背后。

出门前,他跟凰说,我走了。

凰依然在她的窗前凝望,一天中最鲜嫩的光线也未能让她有片刻的神采飞扬。

抱歉,我还是想不起太多。她这样跟菜刀说。

天空越来越亮,昨夜积下的雨水,被地面的热气蒸起来,空气里越发湿热。我端着清香的粥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听着他们奇怪的告别语。

菜刀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我无聊地走回房间,放下碗,盯着墙壁发呆,那上面有我刻下的印记,一天一道,已经七日。我的后遗症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只有在梦里时,看到一些模糊的面孔,听到远远近近的声音。有人在找我——醒来时,总有这样的感觉。

“你这般年轻好看,能走能跳,着实让人羡慕。”窗那边,传来凰的声音。

这是她主动跟我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凰的嘴角微微翘起,就算这样轻的笑容,也让她明媚起来。

“对,你说你是妖怪。妖怪都有不老的容颜。”

“你似乎并不想念我是妖怪。”我搬了根板凳,坐到她身边。这些天,菜刀不在家的时候,基本上我也不在,我是个闲不住的妖怪,在长欢县里乱逛,从铁匠的铺子走到书生的画摊,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不过,不管我几时出门,都知道窗后都有一双暗淡的眼睛在羡慕我的自由。

“他说,许多许多年前,我也是妖怪。”她的眼神变得迷惑,又有些冷淡,“他同我讲了许多,从远古到现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好奇了,忙问:“他说你是什么妖怪?”

“换做是你,你会想念吗?”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如果将我换成一寻常人类,然后有人跟我讲我是妖怪,可能我也很以难相信,说不定还会把那个人打一顿。

“会有人来找你吗?”她换了问题,“失忆的妖怪。”

“会!”我脱口而出。

毫无根据的自信又冒出来了。

“直好。”她好不容易才有的笑容又不见,“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寻我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暗淡。

“这窗外的风景有那么好么?”

我看窗外无数次了,不过是杂乱所院落,灰色的围墙,万年不变的天空,偶尔飞过的鸽子。

“从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皇宫。”她说。

我把脑袋探出去,皇宫?没去过,听说是人间最瑰丽的房子。天子居所,不逊仙境。一座根本看不见的宫殿,值得她这样天天看天天看?

“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我收回脑袋,突然这样问。

她说:“你真聪明。”

“我也觉得我应该是个不笨的妖怪。”我点头。

“凰不是我的名字。”一只鸽子落在院落里,小小地惊动了她的目光,“皇上的锦衣卫时本事最高的四人,被授为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将军,虽非正式官衔,但也足以彰显荣耀。而在这四位将之外,还有一位影子般存在的凰将军,此职只选女子任之。除皇上与锦衣卫内部成员,无人知晓凰将军真面目。许多不可被外人知的秘密任务,都由凰将军暗地完成。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她所谓的失忆,是指菜刀讲给她的,那段不被她接受与信任的妖怪的故事?她跟我的失忆根本不一样,她记得如今的一切。我道:“这样说来,你并没有失孔呀。既来自皇宫,为何不回去?”

“皇上身边,已有了新的凰将军。”她笑了笑。

我仔细看她的面容,猜测她还是凰将军时,是怎样的英姿飒爽,秀丽动人,即使此刻的她保是比尸体多了一口气,一朵花凋谢到了最末尾。

“你喜欢皇帝。”我一点不拐弯抹角,我自信于自己看穿人心的本事。

她也吃了一惊,愕然了许多,没有否认。

女人也好,女妖怪也好,喜欢一个人时,那言谈之间的怅然,眉目之中的流转,没有半分区别。

我也爱过一个人,虽然我想不起那是谁。

凰大概有太久没有跟人讲自己的故事,有点笨拙,有点语无伦次。

她在燕王府里长大,寻常的婢女,却无师自通了一手好刀法,府中最好的厨师,都不能像她那般,将食物切得又快又好。那年岁末,她独自在厨房中忙碌,一把寻常的菜刀,去筋剔骨,游刃有余。

有人自窗外叫好,她一失神,割了手指。

窗外的人走进来,抽出锦帕替她细细包扎。

用刀之人难免为刀所伤,她手中的伤不止这一道,从未有人在意,任其自生自灭。她慌乱地连下跪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站在燕王殿下的面前。

“听闻府中出了个有疱丁之技的丫头,便来看看,却累你受伤,实在罪过。”他放下她的手,言语温和,哪有增点王爷的高高在上,“回头让大夫替你上药,这般好的一双手,有闪失就太可惜了。”

她回过神,要跪下,却被他拦住,道:“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丫头。”她小声说,“爹娘将我卖入王府时,没有留下我的名字。”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切好的肉与菜上,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假以时日,必有更大作为。丫头,你可愿将你的好刀法用到别处?”

“别处?”她不明白除了厨房,还有哪里需要菜刀。

“天下有更多的地方,比厨房更需要一把好刀。”他摸了摸她的头,“明日来书房见我。”

她摸着手上的那块锦帕,怯怯地从窗口探出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穿进飞扬的雪中,天与地之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这个人如此醒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盖他天生的光彩。

翌日,她去了他的书房,在那里等她的,除了他,还有一个精神矍铄、身形矫健的中年人。

他给她找了一个师父,十八般武艺,由师父悉心教来。最后,连师父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她的刀太快,把师父的胡须都割断了。

五年的时间,他从燕王变成了大明朝的皇帝,而她,从一个小厨娘,变成了他手下最出色的凰将军。

死在她手中的“乱臣贼子”,不论真收,难以计数。只要他开口,她就能为他取来任何一个头颅,不论对方该死或者无辜。

她最后的任务,是替他寻回夏桀佩刀。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归来。

但最后,她没有回去,而他也没有等她。

“若喜欢你,哪怕你只剩一具尸体,他也会千山万水寻了去。”这句话从我心里直接跳出了口,“如果我不见了,敖炽就算把三界都翻过来,也要抓我回去吧!”

敖炽…这名字,那张桀骜不驯若人讨厌的脸,那些针尖对麦芒的场面,突然从那团雾气里挣脱而出,回到了我身体里原来的位置。

“敖炽?”凰看着我,“你想起了什么吗?”

“我…我想我跟这个人应该很熟。”我支吾着。

“能这样对待你的男子,很难得。”她转过头。

“菜刀待你也很好啊。”我实话实说。

她只是苦笑,说:“一个看不明白的人,终究让人不敢靠近。”

她又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可见她这样,我也无趣了,索悸出了门去溜达。

已近午时,街市上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有人在说,今天又有死囚被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