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他苦笑,“我来之前跟他的谈话,会让你绝望的。”

“哦。”她点点头。

“把东西交给我!以后也不要再回家。段叔没什么本事,但还有一些积蓄,足以供应你今后的生活。”

“谢谢段叔。”班卓美感激地看着他,可仍是摇头,“但是,不行。”

“你!”他怒极,竟掏出一把枪来,指向她娇美的脸孔,“别逼我!”

班卓美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段叔,小时候你常送礼物给我。今天要送我一颗子弹?”

“卓美,把东西交给我!”他的枪口指得更近了,“当年是我太懦弱,没敢阻止你父亲,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看你往地狱里走!”

“恶魔的心脏开始跳动,恶魔的眼睛将一直照看,引你走入最深的地狱!”她喃喃道,“段叔,我到现在还记得梦里那些会发光的小人儿,圆脑袋,蝴蝶一样的翅膀。”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卓美,你不能变得跟你哥哥一样疯狂!”

“我们是双胞胎。”班卓美晶亮的眼睛直视着他,“被诅咒的孩子。”

“卓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几乎是咆哮了,“你父亲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了最严重的代价!我不想看着你们也步他后尘!”

“段叔。”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家里的事,让我们自己来决定吧。”

“不行!”他大吼,枪口抵到了她的额头。

她笑笑,用手指挪开枪管,起身走到窗边:“段叔,我跟你一样,都是容易害怕的人。好多事我们以为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退的次数太多,就把什么都退没了。当年若不是你对我父亲唯唯诺诺,害怕失去盼望中的好生活,他是没有机会把那些钻石带出来的。”

他仍然举着枪,机械而木讷地站着,充血的眼睛红得厉害。

“卓美,你到底想怎样?”他放缓了声音。

“不怎样,你走吧,去过自己的生活。就当我们死了。楚家不欠你,你也不欠楚家。”

他死了般地沉默着,僵直的手臂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砰!一声枪响,惊碎了夜空。

7

“OK!就是它了!带走!”寒风凛冽,积雪遍野的山中,兴奋的声音在四周震荡。

她疲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轻轻抚摸着手背上一个个仿佛灼伤的红斑,除了手上,脸与身体,此刻也布满了这样的痕迹,并不致命,但很疼。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那群穿着黑色登山装的男人们,抬着一个密闭的玻璃箱子,兴高采烈地离开。

那群人里,有她的父亲,还有哥哥。

普通人眼里,箱子里空无一物。但在她的眼里,箱子里到处是飞溅的血液,一只通身雪白、额上生着独角、豹一样的生物,半睁着血红的眼睛,无能为力地蜷缩着,身上布满弹孔。忽然,它费力地抬起爪子,拍在箱子上,口里发出呜呜的悲鸣,绝望的眼睛里出现的最后一片景色,是飞扬的雪花与斑驳的光线,还有那个也在望着它、孤身坐在空旷处的姑娘。

独角兽是雪山伸出的妖怪,长得凶恶,却吃素不吃肉,血是它唯一的食物。它生活的区域,没有暴风,没有雪崩,宁静安谧。曾经,它也从狭窄的冰缝里,托起被困住的动物,或者迷路人。行踪也就这样暴露了。

每一次的捕猎,父亲都说是最后一次。可每次又在捕猎成功的兴奋中,把自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次。她吸了口气,在心里说着,拳头攥得这样紧。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她拾起落在一旁的背包,起身跟上了队伍。背包的暗格里,有一根雷管。

人人都道父亲是商界奇才,却不知这个顶着各种光环的男人,有个别样的“爱好”——“收集”妖怪。

父亲一手建立的海博能源,以矿产开发为主,在旁人眼中,做得风生水起。可事实上,因为全球可供开采的资源越来越少,海博能源的盈利每况愈下,如果不是依赖另一项特殊“产业”,海博能源早在数年前就该宣告破产。

每每想到这个支撑着楚家的“产业”,班卓美的眼睛就会有这种怪异的麻痹感,甚至会有失明的错觉。当然,确实只是错觉,她的眼睛很好,没有任何疾病,好到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见的物体,比如,妖怪。

一直以来,绝大多数人类不相信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他们从来活得太自信,自信道以他们的眼睛来衡量世界,以他们的意愿来凌驾万物。他们看不见,就说不存在,他们不想看的,就一定要消失,世界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人类,绝对的,不可撼动的地位。

妖怪们越来越了解人类的习性,于是大多都选择了隐匿。从班卓美能记事起,她看到过来花园里溜达的长着人脸的虫子;还看到躲在保姆长头发里织毛衣的绿脸小怪物;还有街边那块几百年的石碑,总会在她经过时,浮出一张胖胖的脸,跟她说你好,她不害怕,回一声你好,反而把对方吓得怪叫一声“啊!你能看到我?!”,然后便缩进石碑不敢出来了。

这是她的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母亲早逝,父亲忙于生意,一年有一半时间在飞机上,温哥华的别墅里只剩下她跟哥哥,还有一帮不苟言笑的佣人。一直以来,她最喜欢跟哥哥一起玩,捉迷藏、搭积木,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哥哥屁股后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哥哥面无表情地举起那只在他的玩具商撒尿的小狗,从顶楼的阳台上扔了下去,吓得她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小狗被树枝挡住, 没有摔死,她跑下去把手伤的小狗抱起来,眼泪汪汪地望着身后的哥哥,十分不解。

“它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乱尿尿!”哥哥指着仍在惊恐呜咽的小狗,“爸爸说过,要我们做听话的乖孩子。不然就不要我们了,把我们扔出家门,让怪物吃掉。”

“不要!”她吓得坐在地上,用力摇头,“我不要被扔出去,不要被怪物吃掉!我会很乖!”

“嗯。”哥哥点头,转身离开,“把那坏狗丢了吧!看样子好像也活不久了。”

她心头一惊,看着哥哥的背影,蓦然之间,想起了童话书上画的那些看不见的恶魔。

这件事之后,她更听话了。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夸奖哥哥,说他聪明伶俐做事果断,很像他小时候,偶尔也会夸奖她,说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闹,安静又听话。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只要她听话,父亲就不会讨厌她,这样就不会被扔出去。

直到七岁那年的某天,父亲无意间看到她跟一面光秃秃的墙在说话时,问她怎么回事,她便把一切都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之后,看她的眼神突然像在看一个怪物。

当天夜里,父亲把段叔叫到书房,谈话到天亮。

从那之后,父亲出差的时间明显少了,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家里,远远地看着她。

她觉得奇怪,问父亲怎么了,父亲笑着说,欠你们的时间太多,现在想还回来。

那时,她还不太明白欠跟还的道理。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欠了东西,是必然要还的。

她的生活好像一如既往,但家里仿佛有了些许不同,常有陌生人受父亲之邀到家中来,有中国人,有外国人,父亲跟他们在书房中密谈,一谈就是一天。然后就看到这些人在家里乱转悠。父亲还更换了她身边的保姆,新来的人每天寸步不离跟着她,不许她出家门半步,连学校都不能去了,换了家庭教师来教她。

她的世界一下子被缩成了狭小的监狱,只有段叔偶尔会拿小礼物来跟她玩,可他的笑容永远比叹息少。但她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追着大人问长问短的孩子,会被讨厌吧。

不过,幸好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月光最亮的时候,那头上长着一朵花的独眼家伙就会爬到她的窗台上唱小夜曲;还有那些常常从地板下冒出来的棉花糖一样软的家伙,趁她不注意时跳到饼干盒里偷吃;天花板上还有一只毛茸茸的、背上长着一圈蓝色圆形花纹的小蜘蛛,常常顺着吐出的蜘蛛丝落到她的童话书上,吹一口气,书就翻过一页,它一边看一边默念,看得高兴了还会哈哈笑。

“你能看懂?”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悄悄问蜘蛛。

蜘蛛“哎呀”叫了一声,吃惊地问:“你看见我啦?”

“嗯!我不敢喊你们。”班卓美把下巴搁在桌子上,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因为我觉得你们很怕被人看见。”

“多数人类都不喜欢妖怪,所以我们隐身起来不给他们看见呗。”蜘蛛说。

“原来你们就是妖怪呀!”她恍然大悟,“所有妖怪都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么?”

蜘蛛摆摆爪子:“也不全是。有些大妖怪能修成人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群之中。我们这样的小妖怪,还没到修成人形的时候,所以都以隐身状态生活着,这样就能跟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了。”

“除了看书你还会什么?”班卓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唱歌?会吃饼干?”

蜘蛛眨眨眼睛:“我正在学习。”

“学什么?”

“修东西。”蜘蛛指了指头顶,“你看,你家天花板上已经没有裂纹了!我们通常从最简单的修补开始学习。”

“哈哈,蜘蛛不是只会结网抓虫子么?”她大笑。

“那是普通蜘蛛,我是妖怪蜘蛛呀!”蜘蛛认真地说。

“那给我讲讲妖怪蜘蛛的事儿吧!”她兴致盎然直起身子,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坠子一晃悠,磕在了桌角上。她惊呼一声,赶忙把项链托在手里看,镶边的椭圆紫水晶被磕缺了一块。她皱起眉,心疼得都要哭了。

“这是什么呀?”蜘蛛好奇地问。

“我妈妈留下来的。”班卓美吸着鼻子,“我没见过她。爸爸给我的,说是妈妈以前最喜欢的项链。他们说,我跟哥哥在她肚子里待了13个月才出生。生下我们的第二天,她就去世了,都说我妈妈是个极漂亮极善良的女人。我猜,就跟童话书里的仙女差不多吧!爸爸让我跟妈妈姓,他说我长得很像她。”

“哦。”蜘蛛点点头。

“你的爸爸妈妈呢?”她把项链摘下来,放到枕头边上。

“不知道呀。”蜘蛛摇头,“教会我修第一件东西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都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啦!不过他们能变成人哦!很漂亮的人!我们这个族群的成员长大之后都能变成人呢!”

“他们不要你了?”她问。

蜘蛛埋下头,爪子在桌上画圈圈:“应该不是不要我吧…他们说规矩就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有好多坏掉的东西,而我们这个族群存在的意义与目的,就是修补。所以,他们必须把时间花在工作上,不能再照顾我了。而我也必须像他们那样,去很多地方工作。”

“修补坏掉的东西…”她摇摇头,“那他们一定很忙。世界这么大!”

“也许吧。”

“你想念他们么?”

“想太多了也就不怎么想了。”

“哦。我还有别的童话书,你要看么?”

“好啊!”

小姑娘与蜘蛛谈话,很自然,很和谐。

这天晚上,班卓美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醒来时,拿起放在枕边的项链,打算找人帮忙看能不能补上那缺口,可是,她惊奇地发现,紫水晶上的缺口不见了,跟以前一样完好无损,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出原来的缺口处有一条细细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