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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母……”她哀哀地哭着,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小兽,“我是轻歌,不是观棋。”

  郑夫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说什么胡话呢?你就是娘的观棋啊……”

  她声音哀凄得近乎泣血:“我不是!我不是!”

  ……

  郑夫人终于走了,小姑娘愣愣地坐在原地,突然跳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追。

  厚重的大门被关上,阳光一寸一寸被逼退到了门外,小姑娘迈上台阶,在镜头里,她的身形逐渐抽条拔高。

  她的步伐,与一些刺耳的话语融合在一起。

  一步———

  “白在宫里吃了几年粮食,总算是有点用处了。”

  “这次的行动要保证万无一失!”

  两步———

  “死的到底是谁!你们这群饭桶,连两个小姑娘都分辨不出来吗!”

  三步———

  “把郑氏的消息传给她!”

  “一个七岁的小东西,能坚持几天?”

  四步———

  “让她娘去,我就不信她能忍住,等她失口承认,就把她们都抓起来!以欺君之罪论处!”

  五步———

  “禀陛下,她的所言所行都能与公主对上,她或许真是公主本人。”

  “废物,都是废物!”

  六步———

  “公主五岁那年就该有封号了,如今已经七岁了,再加上这次遇刺,陛下……”

  “废物还想要封号?”

  “糟心的东西,大呼小叫,不成体统,就叫柔顺!”

  “陛下,宗室不会应允的,这太荒唐了啊!”

  “那就把柔顺倒过来!”

  ……

  厚重的门扉关上,阳光被牢牢地隔在一门之外。

  突然有一道声音。

  “你是谁啊?”

  没有人回答,镜头微闪,掠过一块淡青色的玉佩。

  那玉佩上有两个字———

  观棋。

  ……

  长久的寂静后,有人回答———

  “我是轻歌,燕轻歌。”

第106章 武定之变

  到此为止,视频结束。

  [观棋不语]———这就是属于燕轻歌的故事。

  小白云早就在意识空间里哭出了磅礴大雨:【十年……观棋作为燕轻歌活了十年……】

  十年里,七岁的孩子顶着那些诡谲的算计,在泥沼一样的宫廷里,挣扎了整整十年。

  她用另一个人的习惯和身份活着,不能露怯,不能见自己的亲人,被责怪、被鄙夷、被厌恨……一切都像是无妄之灾。

  【郑夫人真的不知道吗?】小白云问,【视频里,她明明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祝凌说,“那个时候,她能做什么呢?”

  小白云不解:【世家不是早就压过王室了吗?】

  “那是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祝凌没有掌灯,她陷在被褥里,缓缓道,“十年前,燕国禁军的兵权,只在燕王一人手中。”

  她问系统:“要听听燕国的故事吗?”

  祝凌每次看情报,如果不是小白云感兴趣的,它都会直接缩到一边,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吃零食追剧或者去水系统群。

  小白云抹抹眼泪:【要!】

  “好。”祝凌在意识空间里拍了拍下暴雨的小系统,给它讲起了久远的旧事,“故事要从上一任的老燕王讲起……”

  黑暗中,祝凌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上一任的老燕王是一个很得民心的人。世家敬他、畏他,他在世时所下达的喻令,没有人敢公然违反,虽然世家也会做小动作,但并不影响大局,燕国向学之风日渐浓厚,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但老燕王子嗣不丰,不知是何缘故,他年长些的孩子都没立住,纷纷夭折。为了子嗣的事,百官上书,老燕王焦头烂额———这事在《燕国志》里有不少记载。

  子息缘浅,百官上折请求他过继宗室,并且一年比一年声势浩大,就这样扛了四五年,正当老燕王退步,打算松口的时候,燕王后却被爆出有喜的消息。并在十月之后,成功生下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就是燕王?】小白云说,【正因为是千辛万苦盼来的,所以他被宠坏了?】

  “当然不是。”祝凌道,“那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聪慧异常,不仅文治武功出类拔萃,待人接物还颇有储君之相,政务能很快上手,对王室和世家之间的制衡也做得不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继承人。”

  【哦……】小白云叹了一口气,【我大概猜到了,完美继承人又夭折了是吧?】

  “那倒不是。”祝凌回想起自己看到燕国上一辈爱恨情仇史时的心情,语气有点微妙,“因为继承人太过优秀,又长得好看,就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言风语,说老燕王的继承人不是亲生的。老燕王听闻后勃然大怒,认为是有人想要动摇继承人的位置,所以派人去查———结果继承人真的不是亲生的。”

  系统目瞪口呆:【……蛤?】

  “多方查证,证据确凿。老燕王一怒之下,鸩杀了王后,流放了王后的母族,又废掉了继承人的太子之位。本来他是打算把太子一并杀掉的,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终归是不忍心,便决定将他驱出燕国境内。”

  【被戴了绿帽子还能这么宽容,老燕王真的不容易。】

  “这事还没完。”祝凌道,“暴怒过后的老燕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又暗地里重新将所有线索重头查了一遍,耗时半年,得出了另一个结论,继承人是亲生的。”

  系统:【……蛤??】

  “老燕王有一个王兄,他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下一任燕王,但却在一次刺杀中瞎了一只眼睛,按燕国的律法,身体有损者不可为君,燕王之位便与他失之交臂了。

  但老燕王不知道的是,他的王兄在遭遇刺杀前,就已经是燕国的隐形太子,他们父王的一部分势力,早就交到了他王兄手中。在出事之后,也许是怜惜他的遭遇,也许是刺杀背后有老燕王的影子,那一部分势力在老燕王登基之后,不仅没有被收回,也没有被他的父王告知于他。他的父王还在死前留下遗诏,给他王兄亲王尊位,食邑封地,带剑上殿等荣耀。

  继承人这事,就是他王兄一手谋划的。我记得《燕国志》上是这样写的———

  荣亲王忽提剑入殿,文武俱在,上大惊,问其故,言‘昔年汝以奸邪手段害吾,使吾不能登尊位,日夜切齿拊心,今吾以阴害回之,使亲人相杀,父子成仇。今事有败,具言相告,以诛尔心。’言毕横剑自刎,血溅柱,高三丈。上闻之怒甚,以剑斫尸,数次方止。”

  系统:【……蛤???】

  “后来燕王在天下发放召令,寻找继承人踪迹,花费了四五个月的时间,终于找回了毁容的继承人。但燕国‘身体有损者不可为君’,所以继承人不能再重新成为太子了。

  而太子出生后数年,燕宫中也有其他男嗣诞生,因为继承人毁容之事已成定局,燕王挑了一个,打算重新培养。结果,刚派了一个重要任务,人就莫名其妙病重将死。

  追查下去,是继承人下的毒手,老燕王又惊又怒,本来准备严惩,继承人却抱着他的腿嚎哭,说‘昔年小人暗害,使我丧母丧亲,无依无靠,幸得父王明察,证我清白,然王弟孤傲,三番五次欺压于我,来年他若登大位,儿必无路可活,若父王执意如此,请赐儿毒酒,免受苦伤!’

  老燕王本就对他心存愧疚,这一番连消带打之下,便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之后的继承人,只要被重视,就会遭遇不测,燕国那十几年,斗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血雨腥风,燕王得继承人时本就将近中年,老了之后又没有年轻时英明,对想要委以重任的皇子既重视又防备,有时会保护他们,有时又会因他们对毁了容的继承人出手而大加申饬。”

  系统:【……难道在那个环境之中,燕王居然是打赢的那个?】

  “不是打赢,是捡漏。”祝凌说,“后来老燕王病重将死,召集所有活着的皇子与宗室子去寝宫,毁了容的继承人也在。因为老燕王宠爱他的缘故,允许他佩刀上殿,他就干脆地当着老燕王的面,将所有的人全杀了,一个不留。然后他亲口告诉老燕王,他不是老燕王的孩子,荣亲王才是他的父亲,昔年大殿里的那一番话,只是他们父子为了解决所有隐患而设的一场局,可没想到老天不开眼,搭上了他父亲一条命,他也毁了容,以至与大位无缘,既然如此,不如让燕国所有王室血脉就此断绝。

  病重的老燕王被生生气死,等众位大臣冲破拦截的守卫到达寝宫时,只见到满地尸体和将寝宫地面全部染红的鲜血,黑化的继承人在对着所有人讲明一切之后大笑着自尽而亡,这场惊天变动在《燕国志》上,被称为‘武定之变’。”

  系统:【……蛤??!】

  瓜吃得反转连连:【那他说的这事是真的,还是为了气老燕王而瞎编的?】

  “就像是历史上的‘斧声烛影’成了千古之谜一样,这事在史官笔下并无定论。但凡是有能耐继承燕国王位的,都被那位黑化的继承人明里暗里地弄死了,各大世家拼命寻找,才找到了一个宗室子的外室留下的一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燕王。

  燕王登上王位后,各大世家怕在位的燕王能力太强而招致祸事,便有意养废他,他们吹捧燕王,让他早早沉溺声色犬马,华衣美食,对朝政无心,当一个傀儡皇帝……

  当年拥戴燕王登位的世家之首,就是郑氏。”

  祝凌在脑海里整合着自己从各方得来的资料:“郑氏当年权势煊赫到连燕王都要尊称郑氏家主为“亚父”的地步,给予了郑氏数不清的特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权势迷人眼,所有人都觉得燕王被养废了,郑氏才是无形的燕王。

  直到郑氏家主一夜急病而去,才有人知道老燕王留下的势力早已悄悄向新燕王效忠。更绝的是,因为那位毁了容的继承人的赶尽杀绝,根本没给老燕王势力留下第二个选择。

  郑氏因为老家主的去世而沉寂了下来,燕王的势力初露峥嵘。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乘胜追击时,燕王却喜欢上了齐氏女———也就是现在郑氏家主夫人的妹妹。燕王不仅在各大世家面前步步退让,还将齐氏女迎入燕宫为妃,自言‘若非有后,当以后位相迎’。自此,燕王与世家剑拔弩张的气氛开始迎来缓解。

  齐氏女入宫近十年,圣宠不衰,燕王也逐渐亲近起齐氏来,这就让老家主死后的郑氏无比尴尬,要知道,郑氏和齐氏两者可是姻亲,再加上皇后的母族赵氏,三个世家有意无意地斗了起来。后来赵皇后被废,赵氏牵连到一桩贪污案里元气大伤,齐氏女执掌凤印,还怀了孕,成了有名无实的皇后,但这隐形皇后没做多久,就背上了通奸的污名,燕王褫夺了她的封号后打入冷宫。齐氏女在冷宫难产而死后,留下一女,也就是燕轻歌。

  燕王又重新开始信任起郑氏,提拔郑氏年轻子弟,像老家主在世时给予荣宠,郑氏的马车,可以从宫门直达内廷而无需通报,这也就是郑观棋能经常去见燕轻歌,两人互换还能被瞒过去的原因。”

  系统忍不住紧张起来:【后来呢?】

  “后来……燕王手中握着全部禁军,在水神节过后骤然发难,三大世家被清算。

  按视频来看,郑氏最大的罪名本应是谋害公主,但郑观棋顶了燕轻歌的名字,郑氏反倒成了苦主,虽有保护不利的罪名,但也去了最大的一桩罪。其他的什么隐户、贪污、侵占良田……大小世家统统逃不过,犯众太多,反而不可能因为这而赶尽杀绝。

  郑氏家主应是最早察觉到不对劲的,不仅将手里的权利统统上交,还让郑氏处于权利中心的人辞官避让,又找了借口搬回老家,摆明了不与燕王为敌。他们在老家两年后,才逐渐与其他世家恢复走动,又过了三年,才重新搬回燕京。

  而赵氏与齐氏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除了郑氏,这两个早就销声匿迹,无人听闻了。旧的三大世家有两家被取代,现在的世家之首,是宋氏、王氏、郑氏。

  许是这次燕王的獠牙让其他世家不安了,大小世家空前团结,温水煮青蛙逐渐架空了燕王。现在燕王的禁军,七成要职都是世家子弟在担任。”

  被拔了牙、又渐渐老去的老虎,除了沉溺在温柔乡里,还能做什么呢?

  系统表示疑惑:【燕王当年,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我举个例子,虽然燕王不配和例子里的这个人物相提并论,但他们是有些像的。

  唐玄宗李隆基,一个一手缔造开元盛世,一手制造安史之乱,无论是粉还是黑,都盼着他早死的皇帝。

  天下帝王,初登九五厉精为治者众,晚年不昏庸无道者寡。燕王也不能免俗。他早年又狠又毒,晚年也不遑多让,只是比起毒来,更添了蠢而已。

  这几十年的风起云涌中,燕轻歌和郑观棋,只是这场政斗里,无法避免的牺牲品罢了。”

第107章 不退

  随着祝凌的讲述,夜渐渐深了,明月高悬,星子二三。

  遥隔千里的萧国,朱颜楼最顶层的房间里,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推开了窗户。

  略带忧郁的美人穿着轻薄的赤色寝衣,衣摆如半开的花朵堆积,价值千金的银骨炭在房间角落的铜丝罩里,泄露出点点稳定的微光。

  秋微没有掌灯,月光随着寒风一起涌入,吹散一室幽香与暖意。

  五层是朱颜楼最高的位置,底下的吵闹声几乎不能传到上面,而她的房间在最角落,隔音又好,更是安静。

  她已经失眠好几日———从萧煦上一次离开后。

  秋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蹙起眉来,像是一朵见着风雨、即将被摧折的名贵鲜花。

  “也不知还要几日才能回来……”她喃喃自语,手抚上鬓边,那里的头发不知为何断了一缕,在发髻里藏不住,垂到耳边添了几分凌乱。

  她的手虚虚地按在心口:“明明只是一桩简单的事,我为何这般不安?”

  思绪仿佛又回到前几日的傍晚,那日金乌西斜,她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云霞。在漫天霞光的背景之中,萧煦站在楼下,忽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展颜一笑。秋微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后来萧煦推门进来,她还坐在窗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没有动弹。

  那时夕阳的光穿过窗棂的缝隙,掠过她的脸颊,绕过她的发丝,天地都好像变成了一片幻梦似的、温柔的橘色,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在光影之中,萧煦缓步而来。

  他的常服偏好热烈的颜色。这颜色被余晖浸染,与她身上的衣裳自然而然化为一色。

  萧煦到了近前,平素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时盈满了喜悦,他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眉目间有少见的少年气。

  “皇兄同意了。”他说。

  秋微难得地讶异:“这样荒唐的事……陛下也会同意吗?”

  “哪里荒唐……”萧煦的手微微用力,将毫无防备的秋微拉到自己怀里,“难道我心悦你,听起来就是件荒唐的事?”

  “我是花魁啊。”秋微勾起嘴角,她的头搁在萧煦肩上,“娶我为王妃,长乐王是不打算要名声了?”

  “我有什么名声?花心风流?不学无术?睚眦必报?”萧煦的声音里带了点笑,“好一点坏一点,有什么分别?”

  “还是说……你怕了?”萧煦放开她,他脸上的笑平和、清浅,眼神却是认真,“妍妍,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平素萧煦总是“秋微”、“阿微”、“微微”地喊,看起来好像没个正形,但他认真起来时,却会唤她的小名。

  “我没有不愿意。”秋微倚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你都不怕日后史书上提及你,就是你娶了花魁的风流韵事,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人们提起我,还要好奇我是什么妖精,迷得一位亲王神魂颠倒呢。”

  “说不定是牡丹花妖?雍容美丽,教我一见倾心。”萧煦眉目舒展,他往后一倒,头枕在秋微腿上,像一只懒洋洋瘫倒的大猫,“至于史书记载……呵,我活着时不敢有人在我眼前造次,我死后黄土一抔,无知无识,青史朱册如何评我,又与我何干?”

  “名声这种东西,你越是在意,它便越是重要,越是将你束缚在框架条规之中。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或许还不到百年,若全为名声而活,未免太过无趣。”

  秋微的头发是披散的,像是上好的锦缎,她捻了一缕发丝去扫萧煦的脸颊,被萧煦笑着按住了手。

  “我从没想过你会娶我。”

  “在我动心之前,我也没想过像我这样的人,也会对人心存爱慕。”

  “过了今年冬日,便是十二年了。”萧煦闭上眼睛轻叹,“你我相伴,竟已经十二年了……”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二年?

  秋微恍惚了一瞬,也笑了:

  “没想到风流多情的长乐王,也会有这般长情的时候。”

  “我究竟是如何风流的———”萧煦意有所指,“微微想必最清楚吧?”

  话说得暧昧,但落在秋微耳中,只让她想起无数个暗夜里他身上血淋淋的伤痕,客套而疏离的笑脸,还有天明后灯盏里厚厚的烛泪。

  “我如何不清楚……”秋微叹道,“长乐王不敢近女子的身,就只敢将我抱在怀里做掩护。”

  萧煦睁开了眼睛,摁住那只重新在他脸上作怪的手,语气还是懒洋洋的,带着一种倦怠的音调:

  “挑明心意之后,你怎么对我这般伶牙俐齿起来?”

  他语气里带了点控诉:“你原先不这样的。”

  “我原先怎样?”秋微恶劣地捻了捻萧煦的耳垂,“几月前在我这儿发了好一通脾气,以为我这么快就忘了?”

  萧煦自知理亏,但提及当时还是忍不住生气:

  “那羌国公主是何等危险的人物,落天火围攻之中毫发无伤,你不在防身手段拖住她时赶紧离开,还直面她,在她身上放了追踪药物,要不是暗卫拿着我的令牌去王府调辩识骨龄的好手,我都被你蒙在鼓里!”

  “羌国公主啊……”秋微回想起那日穿着龙骧暗卫衣裳、从窗户里翻进来的人,“虽然身上处处是谜,但她眼神清正,不是嗜杀之辈,更非大奸大恶之徒。”

  “她来找你,不就是柿子捡软的捏?”萧煦道,“我当时气急了,事后想想,定然是你给了她什么暗示,才让她在那般紧急的搜捕之中,到了你这里。”

  “确实给过几分暗示。”被当成软柿子的秋微云淡风轻,浑不在意,“可你不是想让她活吗?活着的羌国公主,比死了的更有价值。”

  萧煦一时失语。

  “比起抓住她,我更不想你出事。”

  将那羌国公主带过来没多久,他便后悔了,因为日后种种迹象都显示,那羌国的公主,远比她面上表现出的更难缠。

  他将谈话地点定在秋微这里,一是为了巩固他风流放诞的形象,二是在这些年里,他与秋微互相配合,已成了习惯。秋微比他皇兄,见过他更多的黑暗和不堪。

  所以在得知那羌国公主找上她时,他除了震怒,更多的是从心里涌上的担忧,他在她身边留了暗卫,但却不多,也不是那个公主的对手,若是那个公主真的不管不顾地对她出手……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萧煦意识到,他对秋微……是不同的。

  不是对属下,也不是对朋友。

  如果是属下,他只会担心任务是否能够完成。如果是朋友,他不会除了担忧之外还感到害怕。

  害怕———是从那间宫殿里被带出来后,他就不再需要的无用情绪。

  萧煦垂下眼,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落下分明的阴影。

  秋微的手停了停:“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羌国公主……也算我们的红娘。”

  “撒谎。”

  十二年的相伴,足够秋微看出他不走心的遮掩。

  “被你发现了。”萧煦喟叹,“只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那间永远紧闭着的宫殿、发臭的女人尸体、破碗里的雨水、馊掉的饭菜……周围人的嘲讽、常年跪着的青石板、湿漉漉的衣衫、缭绕在鼻端的檀香……

  一切诡谲的、黑暗的、腐朽的……缭绕交织在一起,都是带着不安气息的噩梦源头。

  他神色倦怠地躺在秋微腿上:“还想到……我第一次见你的场景。”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那时你大概有这么高,已经初见天姿绝色的雏形,眼泪挂在眼眶里,却是不肯哭。”

  “你旁边那个……应该是你爹吧……和老鸨讲价时———”他嗤笑,“就好像你是不知人性的货物一样。”

  “在他眼里,我就是值钱的货物。”

  那个男人的长相,秋微已经快忘了,她只记得那只手抓着她的胳膊,抓得很痛,痛得留下了淤青,涂着劣质脂粉的女人在她脸上摸索,像是查看被拉到货集上等待宰杀的鸡鸭,她很反感,想躲,也想跑,却无能为力。

  她爹要将她卖一百两银子,那老鸨却不肯,两人争执着、推搡着,像是要动起手来。

  一个说,富足的三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到三十两银子,你这是贪心不足想上天。

  一个说,她这副容貌张开了,多陪陪客,随便几年就能将银子赚回来。

  他们两人争执的话语,慢慢地进不到她的脑海里,她只是想着,想着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她娘抱着她垂泪:

  “妾通买卖,妍妍,你以后一定要给人做正妻,不拘他是地里刨食还是小本买卖,只有当正妻,才抬得起头,才不会被卖来卖去!”

  她娘也是略读过几年书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家里的父兄又欠了债,便把她予人做小妾抵了债。她娘总是哭,性子柔弱,她出生后,她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池月。她记事起背会的第一首诗,就是她名字的来源———

  寒池月下明,新月池边曲,若不妬清妍,却成相映烛。

  她娘总是将美好的期望加在她身上,抱着她絮絮叨叨。

  后来,后来……

  是那当商人的爹,货砸在了手里,便要将她们都卖出去换钱抵债,她那柔弱了一辈子的娘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求,求她爹把她卖给好人家做丫鬟。

  她爹答应了。

  她娘被卖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她,唯恐触怒了她爹,让他改了主意。

  却没想,商人的话当不了真。他还要东山再起,哪又舍得将她便宜处理?

  而后就是一两黄金,忽然落到那两人脚边,模糊视线中像极了月亮,只是晕开了一层边。

  “我买了。”买她的少年穿着锦衣,脸上带着放肆的笑,桃花眼里却有莫名的倦怠,“在这楼里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吧。”

  那少年似乎极有身份,那老鸨恭恭敬敬地应下他的话,即使被截胡也不敢有半点不快,她的商人爹拿着那两金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老鸨问:“她要叫什么名字?”

  被卖掉的人,都默认是由买主取名的。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的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那个少年没再问第二遍,他笑了笑,面上带着一种无谓。

  “庭晚初辨色,林秋微有声。”

  “就叫‘秋微’。”

  那时十二年前的秋日,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秋微从记忆里回过神来,道:“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是皇后的嫡次子,高高在上,一看便与我非一路人。”

  “现在呢?”萧煦笑道,“再去看十二年前的我。”

  秋微往身后的软枕里倚,让自己更加陷入软枕中:“可怜。”

  萧煦没想到她是这个回答,略有意外:“我以为你会说风流倜傥、潇洒不凡。”

  秋微的手往下,从他的裸露出的喉结,隔着布料划过他的胸膛:“……你是说这些伤风流倜傥,还是这些疤潇洒不凡?还是你流的血,比起旁人来,格外好看?”

  萧煦笑得秋微放在他胸膛上的手都在跟着颤抖。

  “妍妍啊……”他说,“曾经有人说,只要让一个聪明的女人读书,让她强过儿郎,再给她惹人怜惜的容貌,清贵的家世……这样的女人若是去爱一个人,那人便应该同等地爱她,不然就是不识好歹。”

  “世间男女之爱,并非心悦就有所回应。”秋微道,“以她的条件,何必去求男子怜惜?”

  “可惜,那个不识好歹的男人,就是不愿给她同等的回应。她想给那个男人生一个孩子,可是始终等不到子女缘分,于是她推了身边的人上去,有了孩子后又将孩子抱到身边养着,但养着养着又嫉恨非常。让孩子因伤风去世。”萧煦道,“然后不断有新的孩子,年龄或大或小,陆续养在了她身边。”

  “长年累月的等待,也许让她疯了吧。”

  “我初见你的时候便想,若是我这样养着你,你也会变成她那般模样吗?会因为得不到的东西,就仪态尽失,满心扭曲吗?”

  “后来我发现,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是我想岔了。”他道,“但我放你走,你却没走。”

  “微微———”他弯了眉眼,“你是不是那时,就对我心心念念?”

  “美得你。”秋微收回手,“只是天大地大,我一个弱女子,找不到该去往何处罢了。”

  ……

  秋微回过神来时,从窗外吹进的冷风几乎已经带走了室内的热气,她关了窗,又燃了一支蜡烛。

  她坐在妆台前,从妆匣里取出一只褪了色的木簪,镜子里那缕断发碎在耳骨边,有种凌乱的好看。

  她摩挲着那只褪色的木簪,将它放到心口:“娘,我决定与他相守一生了。不是妾,是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