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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顺产,取名廖永思。

廖…永思。

上京皇城东楼角门一处不起眼的朱墙宅院中,闵念钦在院中负手而立,脑中盘旋地还是前一刻才读的那封信中地内容。

他走时,她还是嫣嫣女子,娉婷而立;此时竟成了他孩子的母亲…而他,他竟连她有孕时的模样都没有见过。

她一个教坊女子,清白之身给了他,他却为了自己的私志就这么走了,连个名份也未曾给过她…连句解释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

死了,她只知他死了。

头顶有雪片落下,上京这天气,比析津府要冷上许多。

若是还在帝京,现在仍是时常可见树上阳光罢?

五丈河边的风…当是比内城要凉上许多,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知日子过得如何?会不会时常掉泪…

胸口又是阵阵发堵,他垂眼,拳头攥紧,十六州…

定之信中写得明明白白,朝中多半是要出兵了,只要十六州…他只要十六州!

然后便回去,回到她身边,再也不放开她,给她名份,给她暖宅子,和她一起把孩子养大。

身后来了人,轻声唤他:“闵…闵公子,宫内来人了。”

他垂眼,“知道了。”脚下已朝前面走去。

宫内来人,定是萧氏又寻他入宫。

本以为那女人只是图个新鲜乐道,谁曾想她竟是越来越粘,一天不见他都不行。

当初留在上京此着,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他略略一笑,笑里满是无奈之意,当初,当初能由得他自己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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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见闵念钦由宫人带来,眼睛蓦地一亮,起身便拿了身边的手炉过去。

遣退了周遭候着的宫女们,她将手炉往闵念钦怀中一塞,脸上漾起柔媚的笑容,“冷坏了罢?遣人去接你,你却不坐马车,顶着雪还要骑马来,这是何苦?”

闵念钦手握住小钿花手炉,暖流顺着他的指尖传至全身,叹了一口气,竟不知该对着她说些什么。

萧氏挽了他地臂带他过去倚塌而坐,“今日刚收到消息,说天朝京畿诸路的禁军各军开始集营…你倒说说,这是何理?”

他心里一撼,竟没有想到北国朝堂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哪里可能这么快…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对着萧氏,极力压下心中的念头,只是道:“实属正常,天朝禁军近冬时,需得换防一番。”

萧氏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笑道:“以前倒是从未听说。”

闵念钦不紧不慢道:“尉迟决兵制改良年内才渐有成效,这也是他才提出不久的,从前自是没有先例。”

萧氏的手勾上他的脖子,“朝中最近有老臣在说,南京道兵防不严,守帅又无经验,想让我把耶律休戚重新调去南面守着去,他们怕天朝那边万一…”

闵念钦由着她的手滑进袍内,动也不动,只是道:“太后就不怕他兵权重握,逆心又起?更何况宁王殿下也在析津府,到时他父子二人若是联手,恐怕…”

萧氏咯咯一笑,在他袍内地手轻掐了一把他的肋下,“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几个老臣的提议我统统驳了回去。南京道的兵权,我准备交给耶律宁,他对天朝风物知之甚熟,若是天朝有变,便由他去应付。”

他嘴唇紧抿,耶律宁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若是山前七州由他统管,想来定之要啃的骨头一定很硬…

不过,总比让耶律休戚去守的要好!

闵念钦搁着袍子按住萧氏往他身下滑去的手,吸了口气道:“太后此算,堪称精明,当是这样才好。”

萧氏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上回那张天朝北面布防图,今夜倒是要你好好同我说一说…不许你回去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三章

车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头才止。

尉迟决下马,走至车前,撩起帘子,另一只手伸过去,待安可洛扶了他缓缓下来后,才放下胳膊,吩咐了下人找一间茶馆歇着,不必跟着他们。

当是时,自龙津桥以南,夜市将开,灯亮火灼,人潮嘈涌,恁得热闹非凡。

一路行将而去,各色饮食果子倒叫人看花了眼,王楼的鸡碎,梅家的野狐,端这两样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

夜晚帝京尚寒,安可洛身上裹了销金绒氅,露在外面的小脸被周遭热闹之景惹得泛红,额角尽挂了一小滴香汗。

尉迟决走在她身侧,步子刻意放慢七分,头时不时地扭过来看看她,一抬手,拨掉她额角的汗,黑眸暗暗一闪,笑道:“平日里在府上怕冷得不行,怎的现在到了外面,反而热起来了?”

安可洛脸一红,瞧瞧四周的人,嗔道:“还在闹市之中呢,你就这么大胆,休要再碰我!”

尉迟决只顾着笑,边笑边望着她,眼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之意。

二人正笑望着,前面便有叫卖间道糖荔枝的,安可洛闻之,眼睛朝那边望了一望,见那梅红匣儿甚是好看,不由多看了几眼。

身旁之人一空,几大步过去,摸出一串吊钱递给那卖果子的小贩,拿了一匣,又几大步回来,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掌中。

安可洛低头抿唇笑,“怎的就知道我想吃?不过是看着新鲜罢了。”

后面那小贩嚷嚷开了:“公子,只要十五文,你给我这么多作甚?”

尉迟决没有回头看那小贩,用大掌包住安可洛的手,藏在袖下。

慢慢朝桥那头逛过去。

他在她耳侧轻声道:“但为美人故,千金何所惜。”

安可洛从他掌中抽出手来,打开那小匣子,见里面的糖腌荔枝粒粒晶莹,忍不住伸手拈了一粒出来,四下打量一番,飞速地送到尉迟决唇边。

尉迟决喉头一声闷笑,眸子里亮光闪闪。一开口,便含了进去。口中含糊道:“先前还说我大胆,你不照样也不顾忌?”

安可洛望着他,亮如白昼的夜市中,人声鼎沸的桥下,偏就只有他那般耀目,有如当日初见,让她心悸。

自她随了尉迟决,便从未有机会这般同他一道出游过,他忙着兵改,忙政事。平日里就算回府,也难得与她多说几句,时常是她睡了后他才来睡,她未醒时他又离府了。

像今日这般,二人不带随从丫鬟,来这闹市中游玩一遭,却是她先前从未敢奢求地。

安可洛合上那匣子,冲尉迟决莞尔道:“今日怎想到要带我来逛这夜市来了?前两日不还忙得头不沾枕么?”

尉迟决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握紧她的手,“总觉得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跟了我这么久,连个名份都没有…”

安可洛长睫垂下,脚下往前行去,“说这捞什子的话做什么,左右都是你的人了,也不在乎这些了。就算脱了籍,有了名份,将来你的心去了旁人那儿,也是同样的…”

尉迟决嘴角弯下来。使劲攥住她地手:“本是好好的,偏生要说这种混话!”

安可洛小叹一口,“你也莫急,现在怎样姑且不论。将来总是要娶妻地。”

尉迟决一把拉过她。往自己怀里按,也不管她死命的挣扎。贴着她耳朵便道:“此次伐北归来,我定当上表皇上,求他替你脱籍。到时倚着战功,便是老爷子再不同意,也不能奈我何!”

安可洛大惊,顾不得再挣扎,整个人都僵了,“主帅已定?你领军出征?”

尉迟决眸子黯了一黯,点点头,“今日刚定的,旨意已下来了。”

安可洛一口冷气喘来,竟将五脏六腑都冻了个透,手脚冰冷不已。

这才明白,他今日何故要带她出来,哪里是要补偿先前的冷落,分明就是因他即将出征,怕将来见不着她了!

早就明白他心里的大志,初见他时便知道了的,也想过终有这么一天,

那刀枪相峙的~

军国政事,非她可多问也,心中纵有千般担忧,万般转肠,却也不好多说一个字。

安可洛反握住他的掌,“何时出征?”

尉迟决拉着她,往那梅家肉铺行去,口中笑道:“现在还不知,你不必担心,我多少年都这么过来的…看你这入冬之后身子愈加瘦了去,且去买点肉食给你补补,一直听说那梅家狐肉是一绝,在帝京长这么大,倒还未尝过。”

安可洛抿抿唇,抬眼望过去。

帝京繁华之色堪堪入目,民生霭相,谁又能想到北面边境上即将激起的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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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十八年冬,上诏曰:

“朕祇膺景命,光宅中区,右蜀全吴,尽在提封之内,东渐西被,咸归覆育之中。睠此北燕之地,本为天朝之民,太祖以来,戎夷窃据,今不复,垂六十年。今遣行营前军都总管尉迟决,副总管谢知远等,推锋直进,振旅长驱。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凡在众庶,当体朕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