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汤盅的手一抖,邢若紫敛眉道:“不过是家中长辈们的意思,若紫哪里做得了主。”

宁太后眉头舒展,微微笑道:“其实似紫儿这等将门之女,倒应是配给皇子们才对。只可惜皇上他…”

天朝历朝的皇后和亲王王妃,十有七八都是出自将门。天朝皇室为了防文臣外戚干政,经常将皇子皇女与将门子女联姻。宁太后的祖父便是随天朝太祖皇帝开国建功的名将宁彬。

邢若紫听了这话,慌得连忙起身,道:“太后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宁太后笑道:“紫儿不必慌张,哀家不过就这么一说罢了。先好好吃东西要紧。”

邢若紫咬着唇坐回凳上,手捧起那汤盅,却再没有欲望张口喝汤。

保慈宫外突然有宫人高声禀道:“昌平郡王殿下到…”

汤盅一斜,洒了几滴落在裙上,那小团金花吸了汤汁,颜色全变。

邢若紫顾不上擦拭裙摆,只急急起身,敛衽道:“太后,容若紫先回避了。”

宁太后点点头,一旁已有宫女上前,带了邢若紫从旁边退下。

***

卫靖从门外大步迈进来,紫袍下摆镶的金边被身上带过的风吹得扬了起来,他看看坐在上位的宁太后,微微低头道:“孙儿来给皇祖母请安了。”

宁太后面容端庄,道:“几日都不来了,还以为你眼里早没了我这个皇祖母。怎么今天突然想到要来请安了?”

卫靖眼睛扫到一旁矮几上搁着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菜,不由皱眉,抬头看向宁太后,道:“她在哪儿?”

宁太后眉毛一挑,道:“和皇祖母就这样说话?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卫靖上前一步,扯出一抹笑容,道:“孙儿刚刚听人说皇祖母今日突然召她入宫,所以赶了过来,此刻连气儿还喘不匀呢…”

宁太后嘴角滑过一丝笑,随即又板起脸道:“你说的‘她’是指谁?哀家可听不懂。”

卫靖手攥起来,道:“皇祖母今日这玩笑,还恕孙儿没心思听下去。”

宁太后看了看卫靖紧紧抿起的唇,不由笑道:“听见有男人进来,就急急回避了。刚退下去没多久…”

卫靖锦袍一甩,不等宁太后的话说完,就朝保慈宫一侧飞快地走去,只听宁太后在他身后轻轻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身子微微一震,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咬了咬牙,脚下的步子愈加快了。

***

邢若紫由宫女带出保慈宫,沿了宫内后花园的石子小路走着,心里如大浪拍打过的堤岸一般,略微震痛。

耳边又回响起宫人的那一声“昌平郡王殿下…”,她胸口蓦地一紧,眼前仿佛看见一个头发黑亮的女孩,粉嫩的脸蛋上带了两团红晕,笑嘻嘻地看着一个高瘦男子,道:“殿下的封号为什么是‘昌平’?”

……

眼泪不由自主浮上眼眶,邢若紫握起手,长指甲陷进肌肤里,想用手心里的痛楚来转移心里的难过之情。

身后突然响起低亮的男子声音:“邢姑娘请留步。”

这声音窜进她的耳内,她身子僵了一下,脚下却更快地朝前走去。

男子的脚步声在后面扬起,她的胳膊被猛地抓住,那个低亮的声音又道:“就这么不愿意看见我?”

眼眶里的泪珠滚出来一颗,砸在脚下,溅起一滴泥花。

她的胳膊被人一扯,整个身子转了过来,抬眼便看见那记忆中的清秀面容。

她垂下眼帘,紧咬下唇,半晌才道:“见过昌平郡王殿下。”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三十八章情赌

卫靖的手忽然间松开,指尖顺着她丝滑的衣袖掉下去,碰了她的袖口,又收回背后。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里面漆黑闪亮,睫毛一眨不眨。

邢若紫看见他浓黑的眉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抿紧的唇上纹路清晰可见,唇下一个浅浅的小凹陷,衬得他尖削的下巴更加凌厉。

仿若初见。

那一年那一日,在两浙路节度使杭州的大宅,她在花园中的倚峰屏下读书,懒懒的阳光洒了她一身,诺大的花园里没有旁人来扰,只有午后的蝉鸣与她作伴。她自得清净,掏出随身带的小绣囊,里面是满满一袋的白芝麻糖。

突然听见石块背后有男人懊恼的声音,怎么搞的,迷路了。

她心里偷偷地笑,知道宅子里近几日住了贵人进来,向来厌恶热闹的她只好拿装病做借口,以求回避,自己安安静静地寻地方去读她喜爱的书卷。

她低头看书,不理会身后的那个声音,管闲事不是她的喜好。

从绣嚢里摸出一粒糖,刚丢入口中,眼前的书页就被遮上了一层阴影。

她略有迟疑地抬头,一个瘦高的男子立在她面前,背着光,看不大清楚他的脸。她垂下眼帘,看见他身上那绫缣锦绣五彩华袍。

你是这府上的丫环?我迷路了,带我去东路兼厅。

低亮悦耳的声音从他唇中缓缓逸出,他侧一侧身子,阳光就映亮了他半边脸。那么薄的唇,那么尖的下巴,那么明亮的眼睛,还有那么傲的语气。

口中的糖化成了甜汁,腻得嗓子微微发痒。她舔了舔唇,低下头继续看书,没有答一个字。

有丫环急急跑来,叫她,小姐,你怎么藏在这里,夫人找你半天了,把下人一个个都骂了个遍…丫环突然看见立在一旁的他,又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兼厅那边都摆宴了…

她不抬头,手翻过一页书,压平,口中道,他迷路了,你带他过去,一会儿我自会回母亲那边。

不知道他什么表情,眼底里只看得见他黑色的靴尖轻轻一动,转了个弯,随后不见了。

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她才抬头,手里握着书站起身,看他脚下带起的风吹乱了袍边,那金边映着阳光,分外刺眼。

她再一低头,却发现绣嚢落地,里面的白芝麻糖滚了一地,沾了泥土,变成了暗灰色。

……

“你一个人在宫里乱走,就不怕迷了路。”卫靖开口,眉头微皱,眼睛盯着邢若紫的脸,从眉梢到眼角,鼻尖到红唇,最后望进她秋波似的眼睛里。

邢若紫垂下睫毛,道:“有劳殿下关心了。”

卫靖看着她脸上淡定的神色,胸口直觉得发堵。

那一年他奉父皇之命,与大皇子一道随晋王至两浙办差,途经杭州,就住进节度使的宅子里。

那一日兼厅宴毕,与座者有人说起邢家大小姐的才名,举座皆赞。

他想起那个在花园里清冷无比的身影,心里竟是一阵不快。

回了客寝后,他忍不住与大哥抱怨,以他的身份,竟被一个女子冷落。

大皇子笑谑道,三弟在帝京如众星捧月一般,自是受不起这等落差。

他不禁气结,赌气道,在杭州的时日,定要使得她钟情于我。

大皇子笑道,三弟若能做到,我的那匹乌骓驹便给你,但若是做不到,你的那帖颜氏真迹便得归我。

他咬咬牙道,一言为定。

……

卫靖微微一叹,道:“你变了许多。”

邢若紫牵起嘴角,道:“五年的时间,已足够改变一个人。殿下也变了,变得比以前稳重多了…”

她还记得那一晚,她从书斋中好不容易翻出他提到过的那本书,心情似花儿绽放一般,跑去客寝,想要拿给他看。

推开了门,却见大皇子在与他说话,她慌忙退出,却听见他笑着说,大哥,此番你可是输给我了,瞧见了么,这是她送给我的香囊…

她愣在门口,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

大皇子侧了头,看见了她,轻笑一声,道,三弟,那匹马归你了。

胸腔似是要被扯裂了一般,她向后退去,脚在门槛上拌了一下,整个儿人跌倒在石地上,摔得眼泪颗颗震了下来。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一双眼睛如幕布夜空上的星星一般萃灿耀眼。他看见她,惊讶地眨一下眼睛,这动作就像利剑,瞬间划痛了她的眼。

她挣扎着起来,也不顾落在地上的珍贵书卷,扭头便跑,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卫靖唇边泛起一阵苦笑,她说他变得稳重了…心里想要问她,这些年来,到底过得怎样,话至嘴边,却突然变成了:“听说你与苏家幼子定了亲。”

邢若紫抬头看他,努力让自己笑出来,道:“殿下也不想想我今年都多大了。再不嫁人,只怕以后就没人肯娶了…”

卫靖眸子轻颤,手微微抬起,却又快速垂下。

那一晚,他看见她脸颊上的泪,心里如针扎一般,罔顾还在屋内等着和他论正事的大哥,他追出门外,在花园里寻到在默默抽泣的她,一把拉住,不让她再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