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左看右看,桌上没有葡萄,只有烤乳猪,烤乳鸭,烤乳鸡…全是烤得焦黄鲜嫩的,让人不得不联想起那上山痛哭流涕的上将军那一连串的怒骂,禽兽,禽兽…
我又想得深远了…那大堂中央的大煮锅子和大烤炉,能装得下人么?
他的下巴又在我头顶蹭了蹭:“想吃什么?”
我浑身一哆嗦,吞了口口水道:“我喝水就行了。”
他抬了抬下额:“去,用小火煮着,呈上来。”
侍婢弯着腰下去了。
堂下鸦雀无声,众粗汉子皆抬头往上望来,包括那嘴里咬着鲜红不明肉类的人,半张着嘴,鲜红的不明液体把衣襟都滴湿了。
我心里又一哆嗦,看见我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嫩似粉藕…他不是真看上了我这身粉嫩吧?想拿小火煮一锅子水来,拿刀削了白灼着吃?
所以堂下这些人才个个儿都瞪大了眼望着?连吃喝都不记得了?
他顺手拿起一把匕首,插在一只烤鸭上,直没入柄,我吞了一口口水:“忽然,我又不想喝水了。”
红泥小罐呈了上来,用银丝碳煨着,他低声道:“这是枸杞百花茶,你喜欢么?”
他顺手揭开了那罐子,堂上顿时花香扑鼻,完全盖住了肉香。
堂下的粗鲁汉子还是以那半张着嘴的状态望着,依旧鸦雀无声。
在这种情况下,我感觉到压力山大,他们这是干什么呢?想欣赏他们的主子用刀削肉的快与慢。
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们不觉得太过残忍而睡不着么?
我浑身紧张,浑身紧绷,满身戒备,忽地,把袖子搂了起来,闭上眼道:“你来吧。”
我一边闭着说着,一边把手放在了腰间,摸到了一个小瓶瓶。
下面的粗汉子们的嘴张得更大了,而且还有匕首跌落桌面,扑通扑通的直响。
第七章 暖床
“别急…”他在我耳边道,“有的是时间。”
怎么着,他要把这刀削肉的时间拉得无比的长?莫非要进行三天三夜不成?
我想起了那剐千刀之刑,也是要进行三天三夜的…很迷茫。
在迷茫之中,他伸手把我的衣袖盖上了,将满是花香的杯子凑近了我的嘴边…我闭紧了嘴,开什么玩笑,跟师傅学了这么多歪门邪道,再怎么着也知道香味越浓的东西越是不能喝的,谁知道里面添了什么佐料!
师兄就最喜欢弄这些东西了,烤得喷香的烤鸭,里面加些不知名花,香得口水直流,吃了之后,让你好几天满脸长得都是痘,蒸得喷香的糕点,里面加了不知名的草,香得舌头都掉出来了,吃了之后,让你连屁股上都长满了痘!
他咳了一声,低声轻笑:“要本王用嘴来喂你?”
我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忙张大了嘴,捧了那杯子,一杯子灌了进去,只觉满嘴满腹都是花香,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感觉到了肚子疼,冒痘痘之类的。
就是喝得太快了,直打嗝…
四周围太静,满堂粗鲁的汉子,只听见我打嗝的声响,一声连着一声,其实我想停下来的,可越急,就越停不下来。
那些汉子们半张的嘴还是没合上,有些都流出口水来了。
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揽住了我,一手在我背后轻轻地拍打…我感觉满堂的人欣赏我的打嗝声稍有些太抢风头,于是劝道:“大家吃…嗝…王爷吃…嗝…别理我…嗝…我一会儿就好,要不,王爷,我先退下?”
矮胖官儿跪在地上不敢动,额头成了死灰一片,大片的汗水从额角直往下淌,我都看见他的衣裳后面湿了一大片了。
我想挣脱他揽住我腰的手,可他纹丝不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使用缩骨功也不太好意思,主要是使了也不容易逃得出去,我只得任他揽着。
众人还是瞪圆了眼往我这边望着,有些人终于反映过来这么望着人家女娃是不礼貌的,于是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鸭腿,猪腿之类的咬着,一边往这边望。
我都瞧见有几人把切肉的匕首直接往喉咙里捅了。
终于,李泽毓道:“大家自便。”
众粗豪汉子这才反映了过来,把视线转移开来。
矮胖官儿如一滩乱泥一般地被拖了出去。
大门合上了。
侍婢们也退下了。
他们一边吃喝,一边向李泽毓汇报着公事,有的说起北边的粮草,有的则说起了收缴的兵器,有的则说起了要里的官员贪腐成性,要派怎么处置一下,越国又派奸细进了后宫了,王那儿,是不是要提醒一下?
听到这里,我有一种深深的忧郁之感…这些都是机密要闻啊,他让我这么的听着,只代表着一种可能,那便是,我这个人,现在虽然是活的,但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在死人面前,是没有必要保留秘密的!
连矮胖子官,他都使人拖了出去,留他一条命,我只不过在梁上睡了一觉,他为什么就不留我一条命呢?
我无语凝噎。
只不过我天性比较乐观,想着既便死了,饿着肚子的鬼比饱着的鬼在阎王殿里的待遇好一些,起码和其它饿死的鬼打起架来力量肯定大一些的,所以,不用他开口,我直接拿了案上的一只鸭腿啃了起来。
这鸭腿简直是太香了,香得我啃完之后,还把手指头放在嘴里舔了一舔,舔干净了,才感觉堂上汇报公事的声音又没了,抬头一看,那汇报的人正用悲愤的目光朝我望着呢。
我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我的身上,李泽毓左手揽着我的腰,右手托着腮,侧过头朝我望着,眼底如有一树香风,满江碧流,衬着他棕黑如岩的分明五官,着实好看。
我又抢人风头了?
没人听他汇报了?
我很抱歉好不好,但我都是一个将死之人了,你就不能宽宏大量一回,原谅她这么一次?
我眨了眨眼,望着舔了一半的手指,心底想,还舔不舔呢?
没等我想得明白,手边递过来一方洁白的帕子,他拿了那帕子帮我擦了擦手,低声问道:“好吃么?”
我望着那洁白帕子上面的脆黄的鸭子皮,心中有些后悔…为什么刚刚不快点舔完呢?往往在迟疑之间,就失却了所有的良机!
我看着他把那方贴子收到了袖子里:“还好。”
“以后有得吃。”他轻声笑道。
我把视线又落到了那烤乳猪身上,心想他这种人假作真时,真作假,以后有得吃,意思就是这是最后的晚餐?
于是,我把那乳猪整个地拿了起来,从猪头处开始啃了。
他侧过头去,对那悲愤地拿眼望着我的人道:“继续。”
那人拿眼剐了我一眼,我感觉这一眼太过锋利,于是,一边啃着乳猪的耳朵,一边朝他打量,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虽然穿着黑铠,但眉目太过清秀,眼眸太过流光溢彩…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极美的女人。
她有着艳丽的五官,婀娜的身躯包裹在黑色铠甲之中,如一头雌性的猎豹,美丽而危险…这种危险让我未雨筹谋,充满算计…怎么样才能不抢她风头而又吃到最后的晚餐呢?
我拉着猪头往桌子底下缩了去。
她在汇报着奸细之事,李泽毓听得仔细,我略用了些缩骨功,从他掌中挣脱了,想不到竟是不知不觉地让我溜到了桌子底下。
我感激莫名,更感激的是李泽毓的厨子,这猪头怎么就这么香呢,它就怎么能这么香呢?
怎么就香得我连舌头都要咬了下来呢?
我一边啃着猪头,一边把师傅师兄师姐等等的厨艺痛骂了千百遍!
在山上的这么些日子,我终于明白他们把我当什么来喂了,完全是拿猪食以猪的标准来喂啊!
骂完师傅我骂李泽毓的厨师,你的手艺怎么能这么好呢,好得太不象话了,一下子就啃完了…怎么能拿这么小的猪来烤呢?这不是残害猪们幼小的童年么,这是要遭天遣的!
汇报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桌子下的空间让我感觉很安全,我还是感觉肚子没填饱。
啃完之后,我便想着桌子还有什么?
最后一顿晚餐让我彻底破罐子破摔,胆子贼肥,于是,我把手伸上去,往桌子上摸,一边摸一边想,按照我从桌子上溜下来的那个方位来看,最后那只烤羊腿放在哪儿来着?
我一边想着,一边往那方位挤了过去…桌子底下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条长腿,着锦皮鹿靴,袭皮长披盖着膝盖。
我从两条腿的中间钻了进去,经过我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把那条羊腿捞着了。
羊腿的香味更加勾人,更增添了我的食欲,让我胃口大开,所以,我便不理周围的环境了,专心致至地啃将起来,在啃的时侯,偶尔想起这是自己最后一顿晚餐,未免有些伤感,嘴里发出些呜咽,但嘴里的美食与山上的猪食相比太过美味,未免又有些兴奋,嘴里也发出些语意不清的喃喃,好吃啊,好吃啊。
到了最后,那羊腿终于啃完,我有些惆怅…美好的人生总会留些遗憾,一边遗憾,一边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因是准备着接受未来那凄惨的处置,我光顾着伤感了,没注意钻出来的地方与我刚刚缩进去的地方大不相同了。
所以,等我钻了出来,回头望了一眼,才发现我钻出来那地方好象是两腿之间?
我一钻出来,就感觉堂上众人的目光除却了早先的傻愣之外,还有些灼热以及不可思议的,喘着粗气的,有些更是脸都成了暗红色了,眼神都有些闪躲了…喝酒喝多了?
此等目光让我莫名其妙,于是我特意打量了坐在下首第一位的那唯一一名女子的目光,她的目光倒是很正常,的确是对待将死之人的目光,寒得让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有一络缌胡汉子当既上前,跪地就拜,眼有沉痛之色:“殿下,外端传言已不堪入耳,说您酒池肉林,白日宣淫,您这么做,不是落人口实了么?王上他又不能明辨是非,您也要注意一下言行才是。”
有一瘦子轻飘飘地斜了我一眼,笑道:“肖将军,你多虑了,殿下是天之骄子,难道做什么事都要旁人指点不成?”
“尹念,就你窜挫着殿下胡作非为!”肖将军利声喝那瘦子书生。
“肖亮,是你没事找事!”
那艳美女子则哼了一声:“殿下要处理好才行。”
说完,又是一眼剐了过来。
我一边拿目光往长桌上的空碟子上望,一边想,他们这是怎么啦,在讨论什么呢?还一边讨论一边拿眼睛剐我?
好吧,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迟早你们也会从那矮胖官儿嘴里知道我其实不是暖床的…但你这桌子上放的东西也太少了吧,我吃来吃去,怎么都吃不饱,只感觉越吃越想吃?
我看着那沾了好吃的酱的碟子,那剩下的酱汁,瞧在我的眼里,都变成了美味鲜汁啊…我琢磨着是把那碟子舔一遍呢?又或是向他们提出严重抗议,要求临死的犯人管餐饱饭?
第八章 目光
我感觉把碟子舔一遍的难度小一些…堂下之人的目光太过复杂了,有冰冷的,火热的,禽兽的,小白兔的,估计我很难搞得定。
师傅不是说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要猎鸟,就要和所有品种的鸟类做对。
所以,我决定从小开始,拿起了根勺子来,蘸了些酱,不动声色地放进嘴里,准备开舔。
哪想到还没放进嘴里,就被李泽毓一下子夺了过来,他摸了摸我的头,手又放在了我的腰间,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今日就到此为止,人马在豫州休息几日,再起程。”
说完,他便揽着我的腰站起来,不顾我频频往碟子上望的迫切目光,带着我往门口走了去。
随着我们往门口走…当然,我没感觉到我的脚沾了地,只感觉自己象根羽毛一般贴在他的身上,被他带着走,他的袭皮披风太长,我从毛绒绒中努力地钻出头来,怀着对桌子上,烤架子上放着的东西依依不舍的心情鼓起了勇气对他商量:“暖床之前,能管饱么?”
他身上的皮袭很能隔音,他垂下头来,眼眸如红树醉秋色:“你说什么?”
被他的眼眸一扫,我底气又没有那么足了,但那舌尖残留的美味让我继续鼓足了勇气:“暖床…饱么?”
勇气鼓得太足,未免太过了…因为紧张,我又漏了几个词儿。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高大身影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飘忽忽的瘦子书生呲地笑了一声:“殿下,她怀疑你作为男人的能力?”
矮胖官儿正站在廊下,冻得满脸青紫,听了这话,一头栽了落地,浑身又开始抖了:“太子殿下,下,下,下…官官官…”
一开始漏了几个词儿我没补充,这一次我一定要给他补充全了,解释清楚了,走了,也要做个明白鬼!
于是,我掂高的脚尖从毛裘披风中钻出头来,用充满激情的声调道:“不,奴家没有怀疑谁的男人能力,奴家怀疑的是能不能喂饱奴家,你们都明白么?”
每个人眼底都有赞同之色,我很欣慰。
只有那美艳女子眼色黯然,朝李泽毓拱了拱手:“殿下,白凤染告辞了。”
李泽毓垂了眼眸,把我的头重塞进了他的长皮裘披风里,道:“好,奸细之事,查清了再说。”
那白凤染便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等我挣扎着从他的长裘皮披风里再一次地钻出头来,刚刚还热闹之极的院子,只剩下了我和他,和雪地上踩得凌乱的脚步。
原来在我睡了一觉的当口,外边已经下了雪了?
肚子虽然没有填饱,但填的的确都是好东西,填得整个肚子暖融融的。
加上那长毛披风捂得他身上的细铠暖暖的,被他的手揽着,我全不用力,所以,让我产生了一种身处床上的感觉,不知不觉的,我又犯困了。
声音隐隐,如从天边传来:“…又不好了吗?”
“没有,只是睡着了…”
“怎么会这样,以前,她可是十天十夜都精力充沛能千里取人首级的…”
“殿下也看得出来,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梅络疏了,前面的一切,她全都忘了,又或许在她的心底,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把不重要的东西,全都忘了…”
那人语不成声:“全忘了么?这才是她想要的?以往的全不重要?先生,连我…她都忘了么?”
我拼了命要挣开眼来,却感觉眼皮那么的沉重,我知道梅络疏是绮凤阁阁主,那个少年成名的英雄,却感觉那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陌生到了极点,远比不上今日的烤鸭让我倍感亲切,我巴嗒了一下嘴。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记忆已然缺失,行为如天真浪漫的少儿,她再也不是那个绝世少年天才了,殿下…老夫没有做手脚…”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见到她,便知道她就是她,只是她的眼底已没了我。”他的声音带着掺入骨中的悲凉。
“我明白…先生…她认不出我,便是选择了她想要的,我希望她好…”
那声音舒了一口气:“殿下是明理之人。”
我感觉有手抚上了我的面颊,他的语气中夹满的心酸,再次道:“全忘了么?”
他语气中的酸意传染了我,让我也直发酸,虽是半梦半醒,也想用一种肥腻的食物来抵御,这种食物名叫梅菜扣肉,师姐唯一做得好的佳肴,我一向想到便想要,尤其对食物:“梅…”
忽地,我感觉有人抓住我的肩膀,狂喜:“你记起来了么?”
我心说梅菜扣肉,我才说了第一个字你就打断了,摆明了在梦里还不想让我吃啊,我坚持到底:“梅菜扣肉,我要吃…”
那抓紧我双肩的手松开了,有椅子被绊倒的声音,身躯坐倒在椅子上沉重的声音,他语气哽咽:“她不记得,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殿下,你没有疑虑了吧?我已应你所求用了还魂香,她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殿下,记住,您只有半年时间…”
他再一次强调这一点。
那个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脚步声纷杂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屋子里静了下来,可我依旧动不了,心道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面和师傅语调相差不多的人说的话也奇怪…可这个梦里,为什么不增添些美食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正努力地想着美食营造着梦造美食的环境,便听得又有人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是那个男人,步调沉稳,举足若轻。
既使在梦里,我也感觉到了他滴落在我脸上的,是泪水,温热,眨眼冰凉,他轻声道:“原以为我已是你的骨血,想不到你却把我忘了,这样也好…只要你快乐…如果你在我身边只有半年时间,那么,便让我自私一回,将你留在我身边半年,往后的日子,我也只能靠着回忆这半年时光混了下去了。”
他这个‘混’字用得好,使我顿有知已之感,混吃混喝,是我人生光辉目标啊!
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