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

  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说来,这已足够舒服。

  人生中本就没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是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傅红雪心里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突然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

  “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着,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边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说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

  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折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没有。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

  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却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

  叶开眼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抬起头,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忽然问道:“你不会后悔?”

  丁灵琳道:“绝不会。”

  叶开笑了笑,笑得却似有些勉强,道:“假如以后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