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在临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马空群,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人,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发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是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

  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得你,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了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的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如今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