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道:“他是个生意人,作的是个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