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惨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在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南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伺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格”的一声,两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黯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了因咬着牙,嘎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