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却在看别人剥着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馒头。花生和豆干,本来就好像说相声的一样,一定要一搭一档才有趣,分开来就淡而无味了。但他却只要豆干,拒绝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浓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在想那个人?”

  傅红雪闭着嘴。

  翠浓道:“就因为他喜欢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翠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傅红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浓道:“你的病发作时,不愿被人看见,但他却偏偏看见了,所以你恨他。” 

  傅红雪又闭起了嘴,闭得很紧,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除了他之外,这里很少有人带刀。也许就因为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开了他,坐得很远。

  翠浓又叹了一口气,道:“九月十五,白云庄,他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这天到白云庄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红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浓道:“但是我却不能不想。”

  傅红雪道:“想什么?”

  翠浓道:“他要我们去,一定没甚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红雪道:“没有人要你去。”

  翠浓垂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已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着几辆大车,几匹骡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出卖劳力的人,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中并没有太多乐趣。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一个黝黑而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他的大车走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伴打过招呼,就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王聋子,给我打五斤酒,切十个卤蛋,今天我要请客。”

  王聋子其实并不聋,只不过有人要欠账时,他就聋了。

  他斜着白眼,瞧着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瞪眼道:“谁说我疯了?”

  王聋子道:“没有疯好好的请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见了个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地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抢着问:“这人是谁?”

  小伙子又笑了笑,摇着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听说过。”

  “这是什么话?”

  “既然大大地有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们还不配。”

  “我们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个堂兄在镖局里做事,我也不会听说的。”

  “你少卖关子好不好,那人倒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跷起了泥脚,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

  傅红雪本已站起来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注意他,都在问:“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个刺客。”

  他故意压低了语声,但声音又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给他银子,他就替你杀人,据说他杀一个人至少也要上万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堂兄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就是被他杀了的。”

  “你说的是上半年刚做过丧事的那位邓大爷?”

  “不错,他出丧的那天,你们都去了,每个人都得了五两银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气派真不小。”

  “所以你们总该看得出,他活着时当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见这位路大爷,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人家一剑刺穿了喉咙。”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就因为他一回去就把这位路大爷的样子告诉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认出了他——倒也不是认出了他的人,是认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有什么特别?”

  “他的剑没有鞘,看来就像是把破铜烂铁,但我堂兄却告诉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剑了。”

  大家惊叹着,却还是有点怀疑。

  “人家杀个人就能赚上万两的银子,怎么会坐上你的破车?”

  “他的马蹄铁磨穿了,我刚巧路过,从前面的清河镇到白云庄这么点路,他就给了我二十两。”

  “看来你这小子的造化真不错。”

  大家惊讶着,叹息着,又都有点羡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们若不吃他个三五两银子,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着?”

  突然一人道:“要请客也得请我。”

  这人就躺在后面的树阴下,躺在地上,用一顶连边都破了的马连坡大草帽盖着脸。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看来连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皱起眉头在嘀咕:“请你,凭什么请你?”

  那小伙子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请请你也没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请起来吧。”

  这人冷冷道:“我虽然喝你的酒,却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记着。”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推,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赫然竟是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已盖过了膝盖,脸上颧骨高耸,生着两道扫帚般的浓眉,一张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这一站起,可是威风凛凛,叫人看着害怕。

  本来已经有人要教训他了,问他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却不承认人家是朋友。

  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开口的。

  王聋子刚把五斤酒,十个卤蛋搬出来,这人就走过去,道:“这一份归我。”

  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既简单,又干脆。只见他抓起两个蛋,往嘴里一塞,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吃两个蛋,喝一口酒,眨眼间五斤酒十个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总算停下来歇口气,懒洋洋地摸着肚子,道:“照这样再来一份。”

  王聋子又吓了一跳,失声道:“再来一份?”

  大汉沉下了脸,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这一声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个霹雳,连聋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跷着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竟被他吓得跌了下去。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请客?”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一张嘴几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来就像是庙里的金刚恶鬼。

  小伙子脸都吓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汉道:“你不请,我请。”

  他随手一掏,就掏出锭银子来,竟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小伙子的眼睛又发了直。

  大汉道:“这锭银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这里等着,载我去白云庄,你若敢误了我的事,你的脑袋就会变得像这锭银子一样。”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跤跌倒。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一抛,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

  “九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泪,

  杀不尽仇人头……”

  歌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凌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大地犹在沉睡。茶亭里已没有人了,王聋子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现在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车还停在树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车上睡着。

  他生怕自己来迟了,那凶神般的大汉会将他脑袋捏成烂泥。

  风很冷,大地苍茫,远处刚传来一两声鸡啼。

  一个人慢慢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过来,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