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白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箱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

  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个冲出来,第一个看见这个人。

  “就是这老头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躺下来。

  屠老虎冲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真的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

  老人叹了口气,道:“我很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头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个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又凝视在远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

  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丽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