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也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

  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有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所以他们就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在远处迎风招展。

  沙子是热的。

  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了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

  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

  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子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灼热而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

  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呕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看够?”

  傅红雪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所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