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
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沙上,她却遇见了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从没有想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马芳铃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
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
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人改变了。
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
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马芳铃也已隐隐看出了他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马空群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之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是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待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到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应。
屋里根本就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从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公孙断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正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却冒犯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双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黑暗。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要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钮。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