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了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像。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俊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间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