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种事,凌溯很有快刀斩乱麻的作风,“成婚就成婚吧,孩子难过一阵子,时候长了就好了,同在长安,又不是不能见。至于和月,她是你的侄女,将来大可借你的势。等到议亲的时候,有你有辛家,唐义节说不定也高升了,还愁说不得好人家?”
有些内情他也没好说,再过十来年,五郎的功业也建成了,到时候和月自是贵女中的贵女,儿时虽然命运不济,长大之后却吃不了亏,大可放心。
居上闻言松了口气,“也对,眼光放长远些,出身辛家,还有什么可愁的。”
家里事掰扯完了,凌溯又和她交代:“我这几日怕是还要忙,若是赶不及回来,你不要太想我。千秋节三日,全城不宵禁,你要是想回家,就在家里住上一晚吧,等我那里的事忙完了再来接你。”边说边唏嘘,“年关将近,很多政务要在年前处置,不光东宫忙,岳父大人在政事堂也忙得不可开交。”
可不是,居上听阿娘说,阿耶昨夜也留宿了政事堂。毕竟这是大历建朝后的第一个年关,年关难过,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接下来真如凌溯说的那样,忙得摸不着耳朵了,连着两日没能回行辕。居上收拾好了东西,只等正日一到,便回去与家里人一起过诞节。
院里的树上挂上了长寿结,用以为圣上祈求福寿。多日的雨雪也散了,一早太阳便慢悠悠爬起来,待咚咚鼓一响,久违的金芒洒满庭院,大有万象更新之感,连腆着肚子的长嫂也出门溜达了一圈。
顾夫人很高兴,迈进前厅对众人说,“今日春风要来走动,我让人去九郎衙门传话了,让他早些回来,两个人多多相处,日后成婚不生分。”
春风是顾夫人胞弟的幼女,长得白净姝丽,性情又乖顺。早前九兄没定亲的时候,就常听三婶提起娘家的侄女,念叨着要亲上加亲,将来孩子们都不受委屈。
居上三姐妹躲在一旁闲聊,居安说:“五嫂也是亲上加亲来着,还是自己人靠得住。阿娘怎么不在杨家族中给我挑个郎子,也凑个亲上加亲?”
两个姐姐不禁感慨她不害臊,居幽问:“阿妹也巴望出阁了,整日胡思乱想。”
居安扭了扭身子,“我看阿姐们都有郎子,怪热闹的。”她的诉求只是热闹,不至于两位姐夫来了,阿姐们都去应付郎子,留她一个人落单多孤独。
不过说起杨家,实则杨夫人的娘家算不上一等的门阀,当初老家主与杨家家主是至交,这门婚事是老家主定下的。也正因为门第并不十分相配,又是给长子娶亲,辛老夫人对这新妇有些挑剔。无奈不争气的辛道昭非杨氏不娶,辛老夫人最后只得妥协,但杨家门第到如今也还是平平,族中子弟也没有特别出众的,因此居安想亲上加亲,怕是不可能了。
喝一口香饮子,再吃上一块点心,居上抽空腾出嘴来告诉居安:“你在赵王家看见的那位郎君,很像一个人。”
居安“咦”了声,“阿姐回去,同姐夫殿下提起了?”
居上说是啊,“终身大事嘛,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毕竟那些公子王孙,他比我们更熟,我同他一说,他就报出个人来,你猜是谁?”
居安急切地问:“是谁?我猜不出来,阿姐快说。”
居上便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雍王凌洄。”
这下子居安更惆怅了,“这么不知礼的人,居然是雍王,老天不开眼。”
她又去计较人家的态度人品去了,居上努力把她纠正回来,“你那姐夫殿下说了,等他去打探打探,确定到底是不是雍王。”
居安说:“这还有什么好打探的,真要是雍王,我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是二姐调侃,我才想起那个人,那人凶得很,我是找郎子,又不是找阿耶,快算了吧。”
本来就是打趣,最后谁也没当真。不一会儿顾家的春风来了,随行带了家中酿的酒和脯鲊,大家聚在一起吃喝,冬日围炉而坐,很是快意。
不多会儿三婶房中的傅母过来,把人叫了出去,居安等了好半日,不见春风回来,探着身子问:“春风阿姐上哪儿去了?”
大家当然心知肚明,二嫂说:“想是九郎回来了,人家有私房话要说,咱们吃咱们的。”
酒足饭饱后,仆妇搬出十张交椅放在廊庑底下,两边拿屏风遮挡,大家坐在廊下晒太阳。本来幽静的午后时光,因孩子们不安生,一会儿一个跑来喊“阿娘”,一会儿另一个又哭了,不断有人得起身主持公道,但这就是烟火人间啊,忙而繁复,却有滋有味。
终于晒得人恍惚起来,眯觑着眼直犯困,这才各自散了。
居上返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躺下,拿手绢盖住脸,从午后睡到了未正。
睁开眼时,日头都西斜了,出小院看,各房都很忙碌,毕竟长安常年宵禁,只有逢元正和
上元日,才通宵开放市集。家中姑嫂们约好逛夜市,连三位夫人也要赴手帕交的约——
千秋节,家中阿郎陪圣上庆贺,夫人们难得遇上清闲的一日,多时不见的故交们,正好去酒楼喝上两杯,叙叙旧。
“今晚我们可不管你们吃喝了,你们自己照应自己吧。”
盛装的三位夫人站在院前,含笑互相打量。不像女郎们要乘夜色,她们早早便准备出门了,先去喝茶,再去饮酒,然后看灯赏梅,街市上游走一回……立户许久的妇人,拖儿带女执掌中馈,多少年不得逍遥了。难得有机会,以前的挚友们早就递了帖子进来,也像年轻时候一样高兴高兴,为了这场邀约,她们提前准备了好久。
大家都赞不绝口,一径夸奖阿娘好看,平日端庄的夫人们露出羞涩的笑,腼腆地捋捋衣裳抿抿头,相继登上了马车。
晚霞落在坊院里,没有余温,淡淡地。
众人原本打算寻个酒阁子用暮食,无奈每家酒楼都客满,二嫂懊恼不已,“早知道就该预先派人下定。”
不过也没关系,在家吃个半饱,再上夜市吃小食就是了。大家忙着回去张罗,居上把新做的襦裙取出来换上,正在妆台前盘头,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进来,柴嬷嬷慌里慌张说:“小娘子,不得了了,门上来了个人,要见小娘子。”
居上嘟囔了声,“我正忙着呢……谁呀?”
柴嬷嬷凑在她耳边压声低语了两句,居上脸色霎时白了,惊恐道:“这……这怎么办?快出去打发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快走。”
身边的人都不明所以,柴嬷嬷为难地说:“打发了,他站在门上不肯走啊,老媪不敢发声,怕触怒了他,吵闹起来。”
居上心头急跳,气恼说:“真会挑日子,今日千秋节,殿下在花萼楼呢……”
柴嬷嬷瞠着眼看她,等她一个示下。
居上定神思量,既然到了门上,辛家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了。要是她避而不见,当真引来了人,那这件事更说不清了。
咬咬牙,她不声不响出了门,边走边吩咐柴嬷嬷:“赶紧让人上永春门,想办法找到东宫的人,给太子殿下报信。”
今日是圣诞,东宫十率府联合左右金吾仗院戍守皇城,城中三十八条干道上全是巡守的人,那笨蛋这时候出现,是想害死人了。
居上原本还念着少小时的情义,却没想到他如此让人绝望。朝中人人知道,阿耶是一心拥护太子的,辛家及背后的旧臣是太子坚实的后盾,只要能定辛家的罪,那么太子便不攻自破了,假以时日,不愁不能找到破绽,拉他下马。
她隐约有了预感,这回怕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想让辛家难以脱身了。
快步赶到前院,门房边上挨着个人影,戴着帷帽,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
居上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过去,他手忙脚乱撩开了帽上的纱幔,欣喜地唤了声“殊胜”。
快半年未见了,他还是老样子,感情充盈,脑袋空空,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前一步道:“你受委屈了,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走。”
他上来牵她,被她甩手挣脱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城中还有旧时的幕僚,是他们救我出来的。我知道你与那北地蛮子定亲,不是你的本意,你几次轻生我都知道……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高存意焦急地说,“今日是凌从训寿诞,城中到处喧闹,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马车就在前面巷子里等着,殊胜,你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我也不图什么大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居上听他乱七八糟一顿胡说,就知道有人在他面前吹了风。跟他走,或是起争执,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说不定不远处就埋伏着要拿现形的人,转眼便会蜂拥而至。
居上无奈地看着他,“你受人蒙蔽了,若是在修真坊好好呆着,或许还能保命。”
高存意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由分说便来拉她,“快走吧,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门上的柴嬷嬷见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唤家仆,见小娘子飞快抄起一旁的花盆,重重砸在了高存意头上。
“乓”地一声,花盆碎成了八瓣,高存意应声倒地。
柴嬷嬷吓得目瞪口呆。
不远处巷子拐角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领一队人马伏守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预备包抄辛府。
恰在这时,有个穿紫府圆领袍的人,率领十几名金吾卫策马过来,扬起嗓门唤了声“石璞”。
石璞一惊,忙回头看,见那位一脸凶相的雍王到了面前,也没有多余的话,翻身下马,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手肘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人勒毙。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好言好语道:“你来,本王有件事,同你商议商议。”
第67章 娘子勇猛。
***
花萼相辉楼中, 圣上的寿宴正办得红火。
与平常宫中设宴不一样,今日是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梨园啊、教坊啊, 各司各部都有拿手的舞乐献上, 君臣其乐融融,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装扮精美的舞台上,曼妙的乐伎翩翩起舞,最初举杯庆贺过后, 君王和臣僚都可自由行动。观舞也好,作诗也罢,在灯影幢幢的巨大楼阁中穿行, 三五成群侃侃而谈,说到高兴处, 忍不住爽朗大笑。
皇后做为一国之母, 这种场合是需要她露面的,人前举案齐眉的好夫妻, 走下宝座后就有些貌合神离了。皇后的视线从圣上身上调开, 问凌溯:“怎么又不见二郎?今日是阿耶寿诞, 他不来敬贺吗?”
关于凌洄, 他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即便大历建朝后封了王, 他也更情愿在军中消磨, 很少出现在朝堂上。
像宫中几次大宴, 他或是在城外, 或是前往军中巡营, 以至于圣上见不到他, 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有皇后惦念着,时常抱怨人大了,有了自己的忙处,想见一面都甚难。
凌溯笑了笑,“有件要事亟待处置,二郎出去办事了。”
圣上听后没有什么反应,皇后则蹙眉不已,“什么事,这么要紧,偏偏挑在今日?”
凌溯没有应,转头望了圣上一眼,眼中颇有深意。
可惜父子之间,如今鲜少有说得上话的时候,圣上被裴直等人请去了,商王凑在跟前,眉飞色舞说着什么,逗得圣上开怀大笑。
这时最小的韩王凌凅从外面进来,唤了声阿兄,“我看见东宫右庶子在宫门上……”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快步到了圣上面前,拱手长揖,然后圣上的脸色便不好了,歌舞也被叫停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殿中监抬手挥了挥,将闲杂人等遣散下去,花萼楼中气氛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彷徨之时,忽然听陛下唤了声太子,“高存意跑了,你知不知情?”
霎时眼风往来如箭矢,所有人都惶惑地望向太子,但见太子出列,叉手道:“禀陛下,臣并不知情。”
眼看圣上要责难,辛道昭忙上前一步,揖手道:“请陛下息怒,城中已加强了巡守,必能尽快捉拿高存意归案的。今日是陛下千秋,请陛下千万勿因此烦忧。”
结果圣上哼笑了声,“不烦忧?那高存意被前朝余孽劫出修真坊后,没有亡命逃离长安,而是去了你府上,这事你怎么看?”
这是惊天的一则消息,辛道昭长女险些许给前朝太子,虽然婚事未成,但他们青梅竹马众所周知。如今高存意去了辛府,必是为与辛娘子汇合,这样一来事情就玄妙了,主张囚禁高存意的是太子,被高存意惦记太子妃的也是太子,两下里一碰撞,太子不管是威严还是颜面,都要因此折损了。
辛道昭则有些茫然,“啊”了声道:“千秋日街市不宵禁,阖家女眷都有约要赴,臣府里大门是常开的,高存意就算去了臣家,也非臣与内眷所愿,臣应当为此事负何等罪责呢,陛下?”
他是官场老油条,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撇清了。但圣上却很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辩白,当即脸色又阴沉了三分。
商王见势,说了两句顺风话,“陛下请息怒,这件事确实不与右相相干,是看守之人办事不力之过。”
可一旁的裴直却感慨起来:“若是真想逃命,便不会冒险去待贤坊。从修真坊出来,拐过普宁坊,往前就是开远门,出城不说逃出生天,至少可以避开追捕的禁卫。究竟是什么缘故,让高存意宁愿涉险,也要登右相的门呢,臣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话中有话,不就是说辛府与前朝还有勾连吗。即将成为太子妃的辛家女郎,也与高存意旧情未了,这才令高存意飞蛾扑火,不顾性命前去汇合。
裴直火上浇油是一把好手,又将矛头对准了凌溯,拱手对圣上道:“陛下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处置前朝乱贼,偏偏被太子殿下拦住了。现在看来,果真是太子殿下太年轻了,考虑政事不周全,才留下隐患,闹出了大笑话。还好,那高存意不过是去了辛府,要是胆子够大,得知陛下今日在花萼楼设宴,纠集余党突袭花萼楼,那么太子殿下又当如何面对君父,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呢?”
三言两语点出了太子决策失误,言下之意,有一位政治嗅觉如此不敏锐的太子,是国家之大不幸。
裴直句句话都在往太子身上引,但圣上想杀尽高氏之心不灭,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太子想留人,是为名声,也是为安定人心,朝中臣僚有半数是前朝遗臣,要是照着今上秋后算账的气度,岂不是人人都应当自危?
所以这件事上新旧两派有很大分歧,以裴直为首的新贵一切以圣上意愿为重,很是令旧臣不齿。谏议大夫掖着手,一张老神在在的脸,对裴直道:“左相是国之基石,一言一行当掷地有声。先前商王就说得很好嘛,高存意脱逃,是看守之人监管不力,这与太子殿下有什么相干?”
一来一往间,终于还是将太子引到了风口浪尖上,商王的眉角微微一挑,那细微的动作,全落进了皇后眼里。她知道针对太子的打压已经展开,如今天下大定,也到了争权夺利的时候了。
凌溯却并不慌张,只是问裴直:“既然知道高存意出逃后去了辛府,那现在人呢?拿住了人,再仔细拷打,就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三头六臂,能够在满城戒严的情况下,将人劫出修真坊了。”语毕向圣上回话,“修真坊一线的守军,是从十六卫中选拔出来的,与东宫十率府并无牵连。既然人看丢了,就该责令十六卫,命他们两个时辰之内将人交出来。”
一旁统管十六卫的冠军大将军徐恢忙长揖,“事发突然,臣得知此消息,已经命人全力追缉了。既然人在辛府上,捉拿倒也不难,只怕……伤了右相体面,惊扰了辛娘子。”
“我不怕有损体面。”辛道昭道,“在押的人犯闯进我府邸,何故我的体面会受损?惊扰小女倒是真的,她在家中等着与姐妹们一同出去游玩,高存意从天而降,怕是要把她吓坏了。”
结果引来了宗正的调侃,“凡事有因有果,辛娘子与高存意是旧相识,高存意会去府上,也在情理之中,辛娘子有什么可怕的。”
辛道昭一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凌正是这个意思?”
当然,裴直那派的人还是知道轻重的,他们可以旁敲侧击,但绝不会直击痛肋,质疑圣上与皇后挑选太子妃的眼光。
毫无意外地,新旧两派又起了争执,圣上近来因忙于国事,头疾时常发作,被他们一闹,顿时心烦意乱起来。
“人究竟拿住没有!”他高喝一声,吓得满朝文武都住了声,“如何这半日还不见把人押进来?”
急于造势的人也有些焦灼了,徐恢歪着脑袋揣测:“报信与抓捕兵分两路,想是……高存意负隅顽抗,那些救他出来的余孽必会护他,且又要顾忌辛娘子,难免多番掣肘。”
这厢话刚说完,就见内常侍快步进来,抱着拂尘向上禀报:“来了,人押来了。”
众人朝门上望去,见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着人,将昏迷不醒的高存意抬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美得凛凛的女郎。如此场合,她没有半丝怯意,神色坦然地向圣上与皇后行了一礼,复退让到了一旁。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石璞身上,只见他向上拱手,声如洪钟道:“回禀陛下,逆贼高存意已被擒获,剩下余孽作鸟兽散,卫府奉命循迹追剿,臣先行一步,押解人犯向陛下复命。”
裴直松了口气,一切都在按着原先的计划进行,接下来就该石璞向圣上详尽描述领兵闯入辛府,见到高存意与辛家女郎难分难舍的情景了。
心中有数,说话也笃定,裴直望向辛道昭,痛心疾首道:“瓜田李下啊,出了这等事,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即便辛娘子与高存意无关,这大历百姓,又如何容忍将来的太子妃,与前朝太子纠缠不清呢。”
然而这话太过了,引得凌溯望过来。他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战将,是无数场大战淬炼出来的一柄利刃,不需疾言厉色,那语调便如刀背血槽汩汩引血,令人不寒而栗。
“左相所言,令孤不解,究竟在左相眼中,是高存意逃脱罪重,还是被迫卷入此事的太子妃,更该追责?”
裴直噤了噤,但能任尚书左仆射,便有他不动如山的定力。
“臣不过是阐述实情罢了,孰是孰非,日后自有论断。”他说着,转身望了石璞一眼,“擒拿反贼臣未曾亲眼得见,还是请中郎将仔细禀明原委吧。臣记得中郎将以前曾在太子麾下任职,既是旧时下属,必定不会刻意扭曲实情的。”
石璞道是,垂着眼,复又向上拱起了手,“臣接武侯铺禀报,得知高存意被一伙贼人劫出了修真坊,便一路循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追赶。追至嘉会坊时,查明那一行人进了待贤坊,臣便在辛府对面埋伏,步步包抄,以图将高存意等人一网打尽。但臣碍于辛府是右相宅邸,起先并未敢擅闯,后来万事俱备方围剿,到了门上竟发现高存意倒地不醒,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辛娘子见了臣,很是庆幸臣及时赶到,说这高存意魔怔了,见了她就要强行掳人。所幸娘子勇猛,伺机将高存意打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臣更是不能向陛下与太子殿下复命了。”
原本气定神闲的裴直,发现石璞的描述与先前约定的大相径庭,一时乱了阵脚。商王察觉端倪,退后半步,退出了风暴的中心。
石璞呢,此时心里也正七上八下。
他早前确实是太子旧部,但建朝之后,调往左威卫府任了中郎将。
人人都有出人头地的心,当初一同浴血奋战过的人,很多都授了勋,自己不过是个正四品下,难免心浮气躁。后来有人找到他,暗中安排今日种种,只要事成,他日必许以高官厚禄,他可耻地答应了。
原本一切还算顺利,他的人混入了前朝太子余党充数,把高存意劫了出来,只要他率禁卫闯进辛府把人拿住,这件事就完成了。结果好死不死,雍王居然出现了,一肘扣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背人处,笑着对他说:“你知道高存意为什么那么容易被劫走吗,因为我们网开一面了。你派出去的人,已经被我们拿住,贼喊捉贼那套不管用了,你好自为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条,我们助你向陛下认罪,火速送你全家投胎;第二条,听我们的安排,待到需要你时,将受人指使一事向陛下老实交代。我们会为你陈情,说你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那么这件事便与你无关了,你可以全身而退。”
雍王那张脸,在夕阳下好瘆人啊,石璞永远忘不掉他满脸血迹,笑着斩下敌军将领首级的那一幕。战场上杀人寻常,但他杀完了人,还将耳朵割下塞进那死人头的嘴里,不知这是什么特殊的癖好,有阵子军中所有人见了他,都心惊胆战。
今日自己被他勒在肘间,只要稍稍一用力,小命就完了,到时候雍王大可说他因公殉职,让他死后受些哀荣……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几乎没有犹豫,颤声说:“末将一切听凭大王安排。”
然后进了辛家门,就见高存意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太子妃正拿麻绳捆绑他。那一瞬,连雍王都有些佩服她了,本以为她会念着少小的情义纠结一番,却没想到她如此果决,免了他们的手脚。
石璞将事情经过说完,凌溯也对居上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原本那群乌合之众把高存意劫出修真坊,就可以当场直接拿下,但因还未钓出石璞,只得放任高存意自由行动。
一个月前出现的长生结,已经为这次的行动打了前站,只是幕后之人没想到,居上会直接将长生结交到他面前,饶是如此,消息还是传进了圣上耳朵里。定好的计划不能变,延后到了千秋节,所幸他有这个耐心慢慢蹲守,特意嘱咐凌洄,若事发,首先要把居上择出来,却万万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奇妙的曲线发展。
这应该不是凌洄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居上本人的风格,以她的手段,打趴一个人不在话下。高存意遇见这样的青梅也算倒霉,纠结、两难,对居上来说都不存在,她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取舍,小时候交情再好,也不值得为此葬送全家人的性命。
所以她把高存意抓起来,交给了来捉拿他的人,不管来者是石璞还是其他将领,她凭此掌握了主动权,在圣上面前,绝对可以漂亮地做个交代。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凌溯平静地向圣上回禀:“凡与前朝东宫有牵扯的人,臣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仅凭他们的人手数量,不足以劫狱。臣以为,此事背后有推手,究竟那人是谁,请陛下容臣查访,定会尽快还陛下一个真相。”
圣上的脸色却并未有半分改善,垂眼看向渐渐有了苏醒迹象的高存意,沉声道:“找个侍医医治他,好生审问,解开今日的谜团。”
至于裴直,自然是大感失望,原本弄出这场变故来,是为了借机质疑太子,顺便打压辛家,谁知中途竟出了这样的意外,辛家那女郎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还有那摇摆不定的石璞……早前欲借他之口弹劾太子,抖出东宫十率府勾连禁军,意欲图谋不轨,现在只怕也不成了。早听说太子手眼通天,这长安城中没有一桩事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起先还不信,事到如今无可奈何,果然是不信也得信了。
悻悻然,裴直凉笑:“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心下虽慌,但好在与石璞对接的另有其人,自己这头勉强还能稳住。
辛道昭见他阴阳怪气,心头的火烧得熊熊,掖着手道:“左相认为这事是巧合吗?我怎么觉得这分明是处心积虑,欲图一箭双雕呢?”
他们又要争辨,圣上已经心力交瘁了,摆手道:“传令严查,前因后果务必弄明白,朕要真相。”
一场扫兴至极的寿宴,就此不欢而散了,皇后上前搀扶,“陛下累了,回去歇息吧。”
圣上点了点头,但经过凌溯面前时,又顿住了步子,寒声道:“你的妇人之仁,造就了今日的局面,不论真相究竟如何,你都应当好生自省了,太子!”
一声“太子”,千钧重压般压住了凌溯,他口中称“是”,心里却忽然失望,也许揪出幕后主使已经没有用了,圣上对他的不满逐渐累积,最初长子冲锋陷阵为他打下江山的感动已经消亡,现在的自己在圣上眼中,恐怕只是个需要提防的篡权者。
正彷徨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在他臂上抬了一下,老岳丈和声道:“陛下爱之深责之切,殿下万万不可懈怠。这一石二鸟的计谋并不高明,只要有彻查的决心,便一定能将宵小揪出来。”一面说,一面转头瞥了裴直一眼,“左相刚才势头十足,要是不了解左相平时为人,我都要误会左相趁机打压政敌了。”
见裴直有吹胡子瞪眼的苗头,辛道昭又换了张笑脸,“开玩笑、开玩笑……左相不要当真。你我怎么能算政敌呢,充其量不过政见不合,若果真蓄谋至此,那可是满门获罪的事,就连宫中的贵妃娘子,都保不住你。”
裴直一向恨人说他凭借裙带关系,眼下辛道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挑衅他,着实令他火冒三丈。
回头看,商王早就在圣上离开之时退出了花萼楼,这件事做得不干脆,商王必是先要自保。
裴直调开了视线,转而对凌溯笑了笑,“此事于殿下来说影响甚大,还望殿下谨慎承办,切勿再让陛下忧心了。”说罢摇着袖子,大步向外去了。
站在一旁的居上看着石璞等人将高存意押出去,心里石头才落地,快步赶到辛道昭身旁,压声唤阿耶,辛道昭看了她一眼,“这事办得很好。”
其中原委不便在这里多言,辛道昭仍是和颜悦色地嘱咐太子:“忙了好几日,殿下带殊胜回去吧,今日她也受惊了。”
凌溯道是,复与众臣道了别,方牵着居上走出花萼楼。
两人沉默着坐在马车里,凌溯一路都紧握她的手,居上憋了好半晌才问:“存意这回活不成了,是吗?”
凌溯点了点头,“必死无疑。”
居上惨然低下了头,“存意其实挺倒霉的,遇人不淑。”
这也算有自知之明吧,凌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试探着问她:“若我处在他的境地,千难万险逃脱之后,第一时间想着去见你,你会怎么对我?”
本以为两个人已经这样亲近了,她对他应当是不一样的,结果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