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听他语气不佳,并没有生气,将金盏放在他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来,又开始切切地叮嘱:“吃饭的时候,不能拿左边的腮帮子嚼,万一伤口崩开了,又得流血。”
这完全是经验之谈,像以前自己练剑时不小心割伤了手背,那半个月就高擎着,连抓筷子都换成了另一只手。再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可惜,好不容易养得如此白净,竟被贼人划伤了,实在可恨。
当然身为太子妃,必须关心一下国家大事,“你先前说遇袭,我不明白,如今社稷稳固,为什么还有逆贼?难道是前朝的人?”
他低头饮茶,金盏停在唇前,视线却从盏口上沿射过来,阴沉道:“看小娘子忧心忡忡,到底是顾念我,还是在担心高存意?”
居上是坦荡的,提起高存意,完全没有余情未了的紧张情绪,“存意被关在修真坊,我担心他做什么?我只是好奇,这朗朗乾坤河清海晏,怎么会有人想杀你。”
他分辨她的神色,看了半晌,话题还是不愿意从高存意身上调开,抓住她的前半句话,像抓住了把柄,“你们也算青梅竹马,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他?”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旁边侍立的药藤捏了一把汗,紧张地瞅着自家小娘子,可小娘子化解起来不费吹灰之力,“郎君是希望我担心他,还是不希望我担心他?我同你说,定亲之前你就知道我和存意的关系,你是认准了才让宫中下旨的,别等六礼都过了,又来耿耿于怀,会让我误会你不是吃醋,就是没有风度。”
果然真诚是最厉害的杀手锏,凌溯的眼神闪烁起来,偏过身子,留下了一个冷硬的侧脸,“孤从来不曾耿耿于怀,只是忧心朝中局势,小娘子不要自作多情。”语毕又有了新的疑问,“太子妃这头衔,你看重吗?嫁给高存意和嫁给孤,有什么区别吗?”
孤啊孤的,他心虚的时候,总是特别爱用这种板正的自称。
居上想了想,在他探究的目光里,终于说了句像样的公道话,“有区别,比起前朝的太子妃,我还是更愿意当本朝的太子妃。毕竟我对存意只有朋友情义,与郎君,却打算做夫妻。”
这话不遮不掩不害臊,但在凌溯听来,却是另一种玄妙的感觉。
识时务的人,果然不让人讨厌。虽然彼此不是因情定亲,但米既然下了锅,只要有煮熟的决心,就有吃上的一日。
可他还不死心,“不是因为前朝已灭,本朝如日中天?”
居上觉得这问题简直是找不自在,“我是本朝子民,大历在陛下和郎君的励精图治下民康物阜,我还去惦念前朝,是有多不知好歹啊!”
受用,凌溯唇角浮起了笑意,“早前陛下说小娘子聪慧,我还不相信。”
居上听得很惊讶,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陛下夸过我么?夸我聪慧么?”
他高深且矜持地颔首,“作配太子不易,宫中要经过多番权衡,才会正式下诏赐婚。”
是这个道理,居上庄重地端正了姿态,“我这人,还是经得起推敲的,起码我诚恳,”复又向他笑了笑,“尤其对郎君,知无不言,从来不说假话。”
凌溯心道是啊,甚至不懂拐弯,可以撅你个四脚朝天。像刚才他问起高存意,本以为她会找些顺耳的话来搪塞,结果她完全不给他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拒绝一切慌张辩解和柔肠寸断。因为知道前情还来纠结,本身就属于没事找事,绝不能惯着这个坏毛病。
抬手抚了抚额,他自觉无趣,“娘子的好处,宫中都看得见,不单陛下夸赞你,皇后殿下也欣赏你。不过我今日有些乏累,想好生休息半日,小娘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就回去歇着吧。”
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客气到她不好意思挪步,忙礼尚往来了一番,“我送郎君上榻?”
凌溯说不必,“多谢好意,我知道榻在哪里。”
居上觉得就此扔下一个受伤的人不闻不问,好像有点薄情,宫里都已经夸她了,既然挨了夸,就得做得更好。
“别客气,我给郎君盖被。”她热情地将他引到榻前,比手请他躺下。
凌溯很不习惯,委婉地推辞,“我受的是小伤,不碍事的。”
“见了血,怎么能算小伤呢……”她惆怅地嘀咕,转而又追问,“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贼人,敢伤了郎君?”
想起今日遇袭的经过,凌溯面色凝重起来,命侍立的人都退下,方缓声道:“新朝建立,看似朝纲稳固,其实背光的地方各有各的盘算。譬如锁阳城一带,原有瓜州节度使雄兵驻守,大军南攻时,节度使虽然投诚,但并未真心归顺,朝中任命了行军司马及参谋远赴瓜州,人还未到凉州,便莫名失去了音讯。”
居上讶然道:“瓜州节度使想自立为王?”
凌溯哂笑了一声,“大有这个可能。可惜现在不是乱世,容不得他们割据。这万里江山就像一只碗,千疮百孔多年,哪里破了就锔哪里,收编不得亦可武统……”
“郎君会亲征吗?”
她忽然发问,凌溯心头微有触动,那双深邃的眼眸望过来,“怎么,娘子不愿意让我亲征?”
居上道:“国家大事,不是我一个闺中女郎能够定夺的,全看陛下的决策。我是想,郎君要是亲征,我留在行辕就没意思了,你出兵之前能不能替我讨个恩典,让我回家待一段时间,等你凯旋,我再搬回行辕。”
所以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全是为了她自己?
凌溯气得脸色发白,“朝廷还没下令让我领兵呢!”
嗓门有点高,吓了居上一跳,忙道:“好好好,我就是随口一说,郎君别生气。”然后识相地调转了话题,“那个行刺你的人,是女子吗?那天游玩回来,我细想想心有余悸,万一刺客伪装成爱慕你的女子,就像那个龟兹乐伎那样,那郎君岂不是危险了!”
所以她的反应真是慢半拍,到现在才发现有隐患。不过能想那么多,也不容易了,凌溯道:“刺杀我的不是女子,是个粟特汉子,假借身上写了密函,引我过去查看。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外表病歪歪的人,竟有那样的身手……”
居上并不关注那个粟特人,还在为将来太子后宫的组成劳心劳力,喃喃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来以后不能纳异族女子进东宫,我得为郎君的安全考虑。”
凌溯说了半日,发现鸡同鸭讲,无奈道:“凌氏有家训,向来不许纳异族女子为妾,到我这里也不会破例。”
居上点头不迭,老祖宗果然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三言两语圈定了纳妾的范围,彼此都很满意,居上发现他还坐着,又殷勤道:“郎君不躺下吗?睡一觉,好得更快。”
他瞥了她一眼,“小娘子在,我躺下可是太失礼了?”
居上心道假模假式,昨日乐游原紫薇树下,他一沾毡毯就半躺下了,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今日受了伤,反倒矜持起来,别不是跳了一回潭,脑子进水了吧!
算了,此地不宜久留,她识趣道:“郎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待晚间再来看你。”
从东院退出来,边走边感慨:“这新朝太子也当得险啊,幸好身手不赖,要不然可坏事了。”
药藤琢磨了半日,终于得出结论,“圣上和皇后殿下一定是探明了娘子比寻常贵女犷悍,才下定决心封你做太子妃的。”
犷悍这词虽然不雅,但还算贴切,毕竟太子妃也要有自保的能力,不能时刻指望太子来救自己。
她笑了笑,觉得德甚配位。
穿过随墙的小门回到西院,行辕中岁月悠长,中秋前的午后,树上知了仍叫得声嘶力竭。
厨司例行命人送了一盏酥山过来,但带了典膳郎的话,说这是今夏最后一盏凉饮了,过了中秋天气转凉,不再向娘子提供加了冰的饮食。居上为此难过了一会儿,东宫的典膳局果然比家里严苛得多,家里只要撒个娇,阿娘没有办法了,偶尔也会通融通融。
无论如何,先受用眼下的快乐吧。她舀了一勺沙冰填进嘴里,忽然见候月上前通传,表情古怪地说:“小娘子,有人求见。”
居上顿住了手,“谁啊?”
如今人在行辕,除了家里的姊妹,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探视了吧。
候月的表情很迷茫,向外指了指,“就是那个武陵郡侯……哦不,如今也不是郡侯了……反正就是那个人,说要求见小娘子。”
这下连居上也纳罕起来,“他来干什么?”想都没想便道,“不见,让他回去吧。”
候月领了命,退出去向女史传话,不多会儿女史又进来了,对方坚定地表示,若辛娘子不见,他便要求见太子殿下了。
这算是要挟吗?与辛家的恩怨,要捅到太子面前?
居上很不耐烦这种做法,原本是决定不见的,现在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了。
抬了抬手指,示意让人在厅房等候,自己起身往前院去,临走之前缠绵地看了看石桌上的酥山,不忘叮嘱婢女一声:“替我拿冰渥着,别让它化了。”
沉闷叹息,还有些薄怒,挽起披帛穿过庭院,到了会客的地方。韩煜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太子妃不到,他不敢坐,就这么一直站着,眼巴巴等着她驾临。
居上耐下性子,见他长揖,淡漠道:“韩郎君不必多礼,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贵干?”
如今的韩煜,早没了当郡侯时的意气风发,曾经他以为那个爵位是长在他身上的,他是韩家嫡长,父亲的后人里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袭爵,甚至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自己也有办法抹平。
可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辛家,因为辛家背后站着太子。他的母亲,陈国夫人,紧要关头选择了保全韩家,居然真的摘了他的郡侯头衔,彻底将他变成了弃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只好硬着头皮找到行辕来。
他叉着手,带着扭曲的声调陈情,“先前是我轻狂,辜负了二娘子的一片真心,现在想来很是后悔。我已受教了,更怨恨自己一时糊涂,今日来求娘子宽宥,请娘子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居上那张脸,连半分表情也懒得做,直言道:“你后悔的,只是被褫夺了爵位而已。”
韩煜见她不留情面,敢怒不敢言,轻吸了口气道是,“我也不讳言,确实是落得这样地步,不得已才来求娘子。那日我与二娘在西明寺初遇,若后来不生那些枝节,我应当已经向贵府上求亲了,人生际遇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所以郎君今日不应该来见我,该去向二娘子赔罪才是。”
韩煜说是,又支吾起来,“可二娘子不肯见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斗胆来见娘子的。”
看吧,有的执拗,一点意义都没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在他母亲面前一口咬定,非果儿不娶。
其实居上很好奇,“郎君觉得我家二娘,是哪里配不上郎君呢?她名门出身教养极好,脾气也好,我本以为她遇见了一位无可挑剔的郎子,却没想到竟会受到这样的慢待。”
说得韩煜脸红不已,踟蹰道:“娘子言重了,不是二娘子配不上我,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因多番与果儿接触,逐渐乱了方寸。我原本不想的……我也从不觉得果儿比二娘子强……”
这话居上已经不爱听了,“拿我家二娘与果儿相比,辱没我家二娘了。”
“是是是……”韩煜忙改口,“果儿怎么能与二娘子相提并论,是我自己经受不得蛊惑,对不起二娘子。我也曾想过,干脆向二娘子坦白我与果儿之间的事,但果儿不答应,她知道良贱不能通婚,更何况我有爵在身。”
居上并不想了解他和果儿之间的爱恨纠葛,漠然道:“上次把果儿送去贵府上,连人附带了身契,只要放了良,郎君就能与她长相厮守了,这不是很好吗。”
可不好之处在于丢了爵位。武陵郡侯的称号是头代荫封,他袭爵之外,本身并没有实职。一旦爵位被收回,他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人,如今想谋个一官半职,奈何处处碰壁,只好来求太子与太子妃手下留情,容他一条活路。
当然,要想讨活路,就得有交代。他迫不及待地表明了心迹,“我与果儿已经分道扬镳了,大娘子,背弃二娘本不是我所愿,若不是果儿……”
居上摆了摆手,“话不能这样说,我相信郎君是真心待果儿的。那日赵王府起宴,我们都盼着郎君出现,结果郎君没有来,可见是放弃了结交贵女的机会,一心想与果儿有个好结果。”
说起这个,就愈发令韩煜羞愧了。那日自己没有出席,果儿也称病不曾陪二娘子赴宴,他们两人在外厮磨了半日,估猜着赵王府宴散,才各自归家。
居上看他无话可说,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既然重情重义,为什么最后却放弃了?你要是对果儿不离不弃,我还敬重你三分。如今鸡飞蛋打,两边没着落,今日是想碰碰运气,才来太子行辕见我。可惜我这么护短的人,是绝无可能发善心的,老实告诉你,那日撞破你们的奸计,若不是左右的人强拉住我,我必定连你一块儿打。我劝郎君快回去吧,别来自讨没趣,要是还不走,就别怪我拳头无情了。”
第36章 与我一条心。
太子妃的有仇必报, 韩煜虽没有领教过,但见果儿被打得鼻青脸肿,就知道所言非虚。
那日果儿在房中对他哭诉, 脱了身上半臂让他细看, 伤痕点点很是令人心疼。果儿说:“我家大娘子, 打人是真疼, 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连躲都没处躲。也怪自己倒霉,怎的在西明寺里遇见了她, 要是遇见的是二娘子,我也不会受这顿皮肉之苦。”
那时他只管安慰她,“我知道你委屈了, 但不破不立,既然事情闹起来了, 就算咬牙开了个头吧, 有我护着你,阿娘那里总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可惜太过想当然, 没料到母亲有断腕的决心。
现在自己来行辕, 早知道会自取其辱, 但总是抱着一点奢望, 反正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横下一条心,就算冒着被翊卫围攻的危险, 也要再争取一次, 遂向上拱手, “望娘子宽宏大量, 赏我一条生路。小娘子, 我毕竟与殿下沾着亲, 就算是个活不下去的平头百姓求告到太子殿下门上,殿下也会赏口饭吃的。我先前的荒唐早就得到了教训,如今连爵位都被褫夺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求娘子怜悯吧。”
居上撑着圈椅的扶手,正要站起身叱他,见洞开的直棂门前有人负手走过来,高高的身量被天光一斜照,投下一个颀长的阴影,端看轮廓,便让韩煜心生畏惧。
太子讷言敏行,因常年在军中,自己鲜少与他有交集,大概也就在宴席上见过两回,喝过两杯酒,要说交情断乎谈不上,不过混个脸熟而已。
太子没有进门,站在槛前淡然看向室内,凉声问家丞:“怎么随意放人进来?”
家丞很为难,“韩君执意求见娘子,娘子放了恩典,才准他入行辕的。”
韩煜脸红得滴出血来,本以为大中晌的,太子应当在东宫务政,却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行辕。其实先前吵嚷着要见太子,也不过是他的托词,因为知道辛大娘子必定不愿意闹到太子跟前,这厢只要说准,接下来让她在太子面前说两句好话,就够他受用的了。结果现在倒好,一下子引来了真佛,他彻底没了退路,只好壮起胆色上前,叉手行了个礼。
太子目光微转,“哦”了声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从明。今日怎么有空登我行辕的门,还与辛娘子争执起来?”
这样不轻不重的话,让韩煜紧张不已。他愈发躬下了身子,“殿下误会了,并非与辛娘子起了争执,只是一时情急,来向辛娘子陈情。”
太子似乎有些不解,“陈情?你有事,应当找孤才对,不该惊动后苑。”
韩煜鼻尖上沁出汗来,连声说是,“是我唐突了,思虑不周全。”
居上站起身,一脸的不悦,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凌溯。
槛外的人知道她的心思,淡声对她说:“你的酥山要化了。”转头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傅母,“送娘子回去歇息。”
居上不想走,事情还没个决断,酥山也被抛在了脑后。
傅母见状上前劝导:“娘子且回去,待客的事就交予殿下吧,若有要紧事,殿下自会派人来知会娘子的。”
居上无奈,只好从厅堂里退出来,但也没有走远,挨在旁边的小花厅里听动静。
隔壁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韩煜先是声泪俱下向凌溯说明了来意,顺便解释自己只是犯了普天下男人大多会犯的错,最后试图求得凌溯的同情和理解,“难道殿下就没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吗?”
凌溯真的是个异类,他沉默了下,说没有,“情难自禁,不是丧德的借口。”
韩煜张口结舌,知道内情早已经传到太子耳中了,垂下头道:“从明汗颜,竟是为这见不得人的事,来求见殿下。”
凌溯略摆了下手,“前情不要再说了,你今日来行辕,究竟有什么所求?”
问题终是要解决的,韩煜道:“虽有些说不出口,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出了那事之后,家慈上疏陛下夺了我的爵位,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如今我既无爵,又无职,想谋个差事,又因削爵一事弄得处处碰壁,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凌溯之杀人诛心,在于明知故问,“孤记得,郡侯的爵位已经由二郎承袭了,府上三郎也在率府任职,照理来说你想谋个职位,不是难事。”
韩煜的绝望无可遮掩,叹息道:“我是长兄,弄得声名狼藉要去求告两位阿弟,实在舍不下这张脸。”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能说出口,韩家人不敢得罪太子,一心与辛家求和,除了日常施舍他些钱财,谁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他安排前程。外人呢,个个笑话他平底行走都能摔一跤,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谁会管他死活!
殷切地望向太子,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脸面其实不那么重要。他拱手道:“求殿下,看在我父亲曾为大历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救从明于水火吧。”说着便要叩拜下去。
一旁的家丞在他膝头快要点地时,忙上前托了一把,笑道:“郎君有话好说,千万不要行此大礼,我们殿下没有这习惯。”
凌溯见他泫然欲泣,倒也没有立刻拒绝,淡声道:“你既然求到我门上来,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京兆恐怕很难有你一席之地,商州还有个司仓参军的职务,你若是不嫌低微,我可以举荐你去那里。”
隔壁旁听的居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压着嗓门对药藤道:“你听,他还给他谋出路!”
药藤也是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家小娘子。
居上连呼倒灶,“别不是那句情难自禁,让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吧。”
可惜不能冲过去问个明白,一旁的傅母也劝娘子要暂且按捺,她只得沉住气,继续往下听。只听韩煜连连道谢,毕竟仓曹再低微,也是个七品的衔儿,对于现在的韩煜来说,着实是一条明路。
那厢的凌溯微偏过了身子,凉声道:“你先别忙着道谢,孤有一句话要奉劝你,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商州那个职务也是择贤能而任之,你若是考虑清楚了要上任,就找詹事,领取信函吧。”
韩煜微怔愣了下,但很快便道是,叉手长拜下去,“多谢殿下。”
凌溯点了点头,“回去早作打算。”
家丞上前比手,将韩煜送出了厅堂。
居上看人走远,方从花厅里出来,枯着眉头对凌溯道:“我恨不得踹他两脚,郎君却给他安排职务,你我处事的方法有分歧,郎君知道吧?”
凌溯说知道,“我有我的道理。”
居上调开了视线,下巴抬得高高的,“还能有什么道理,无非同情之余,惺惺相惜。”
与那样的人惺惺相惜,大可不必,但凌溯有自知之明,不告诉她实情,恐怕她不会放过自己。于是转身望向韩煜远去的背影,眯着眼问:“他是不是同你说,已经处置了那个婢女?”
居上说是啊,“分道扬镳了。”
凌溯却一哂,“没有,还养在私宅里呢。”
这下居上邪火四起,惊讶于那人的荒谬,“求到门上来,居然还在扯谎,他是拿我当傻子吗?”
这话引发了凌溯的共鸣,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你说得对”的暗示。
其实他的这位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些急躁,“我知道小娘子很生气,但是打人不好,我要是来得迟些,你怕是又要动手了吧!”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居上支支吾吾道:“我在行辕,受傅母们的教诲,自当约束自己……郎君不要杞人忧天。”
是吗?她的宗旨不是路见不平,能动手便不动口吗?不过因为碍于行辕耳目众多,不得不收敛,凌溯也不与她争辩,闲适地踱开了步子。
居上不死心,追上去问:“他会为了一个仓曹的职务,抛弃果儿吗?”
凌溯说不知道,没有再理会她,径直回东院去了。
***
“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这句话不停在韩煜耳边回荡,像赴死到了时辰,他知道该有个了结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经得起现实的磋磨吗?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维护果儿到底的,但当郡侯的爵位从他身上剥离的时候,他忽然就后悔了。
那日阿娘换上冠服出门,临到她登车的那一刻,他都觉得她是在吓唬自己,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顾儿女前程的母亲。所以他放心地搂着果儿,关心她的身体,向她承诺将来,他甚至已经想好要替她弄个假身份,就说是遭难的远房表妹前来投靠,不说做正室,收进房里做妾总是可以的。
阿娘出门又回来,他仍未放在心上,大抵是骗他进了宫,实则去外面转了一圈吧!
当然,上房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毕竟爷娘与子女之间的斗争,就看谁沉得住气。
可谁知隔了两日,宫中的诏书从天而降,严辞斥责他忤逆,褫夺了他的爵位。那一刻他直接傻了眼,做梦也想不到,阿娘真会上疏陛下。
领旨之后瘫坐在地上,他茫然问阿娘为什么。阿娘冷酷地告诉他,韩家绝不会因为一个他,得罪当朝太子。
没了爵位,天翻地覆,他终于可以放心与果儿在一起了,代价就是失去居所、用度和所有仆从。
郡侯府没有果儿的容身之处,她被驱赶出来,他只好领着她去了别业。晚上相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与战栗,也没有了郡侯与婢女身份的悬殊,他们变成同命鸳鸯,谁也不知道归路在哪里。
贵可生闲情,贱则生怨怼,他开始憎恨现在的种种,怪果儿红颜祸水。原本是打算送走她的,可她说自己有了身孕,他又犹豫了。
然而今日见了太子,那句话狠狠敲打了他,他惊惶地意识到,太子知道的,恐怕比他以为的更多。
要一辈子沦为猪狗,和她捆绑着坠入地狱吗?眼前有把上岸的梯子,是放弃,还是挣扎着重新爬上去?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推开半掩的门扉迈进门槛,这是他授爵之初置办的别业,院子很大,但没有家仆,到处显得空荡荡地。
垂着袖子进门,果儿见他回来忙迎上前,急切地问:“郎君,大娘子答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