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不常到这里来,从公主进门,大概也就拜访过两三次。公主招待她吃些糕点,喝上两盏茶,彼此间保持着友好且疏远的关系,也是因为这次叛军入城,公主才从她的院子里出来。

  门上两个婢女垂首站着,忽然见居上来了,忙上前迎接,把人送到上房的台阶前。

  傅母过来接应,涩然道:“大娘子来了?快里面请吧。”

  居上进门,见丰宁公主失魂落魄坐在罗汉榻上,一看见小姑就站起来,万分委屈地说:“女子真是无用,嫁了人就身不由己。我的命要是我一个人的,一定立刻进宫去。殊胜,我的爷娘在宫里,他们生死不明,我怎么能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担心爷娘,这种心情能理解,但一意孤行要进宫,确实不可取。

  居上以为先前父亲的长揖,能让公主打消这个念头,没曾想她到现在还在死胡同里。自己听她的意思,恐怕对大家阻止她出去很有怨言,心里觉得她有些糊涂,看不清形势,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力安抚:“贵主还是等阿兄回来吧,说不定他能带回什么新消息也不一定。”

  丰宁公主听了,困兽一样在地心转圈,那长长的披帛垂委在地上,不停地旋转、旋转,看得人晕眩。

  “还要等,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究竟要等到几时?”

  公主的嗓音打着颤,像是愤怒已极。

  居上不是那种能够揉心揉肝反复啰嗦的人,既然公主要进宫,那就顺着她的意思来推演,“大内已经被朔方军攻占了,贵主知道吧?父亲先前说,陛下被请入思政殿了,你现在进宫,无非也被请进去,进去之后能让陛下脱离水火吗?还是和陛下一起,等着别人来营救?”

  丰宁公主本以为她来,无非也是喋喋不休地祈求,没想到她并不打算客套,一时居然让她语窒。

  居上也不耐烦兜圈子,她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既然让她来,就有让她一针见血的用意,于是利落道:“父亲说了,历国公打算拥立先渊太子的儿子,尊陛下为太上皇,那就说明陛下的安全暂且无虞,反倒是贵主预备阑入,会给陛下招来灾祸。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贵主有没有想过,父亲回来了,而阿兄迟迟不归,究竟是为什么?”

  这下丰宁公主瞠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难道是因为……我?”

  居上说是,“贵主出嫁从夫,既然押解不得公主,那就扣留驸马,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所以贵主还是先定定神吧,贵主的爷娘在宫中,辛家的长子也在宫中,我们的心,和贵主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完,丰宁公主果然气馁了,圈子也不转了,只管怔怔站在地心发呆。

  傅母见状,忙让人送酪饮来,小心翼翼道:“贵主还是听劝吧,您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宫中的贵妃才能安心。不管是让代王即位,还是还政于陛下,将来终有团聚的一日,贵主何不听大娘子的话,再从长计议?”

  “就是嘛。”居上道,“听人劝吃饱饭,硬着头皮往大内闯,那些朔方军一路杀进长安,本就杀红了眼,万一脑子跟不上手……贵主岂不冤枉?”

  丰宁公主到这里便彻底平静下来了,一手抬起来想摸一摸脖子,发现动作不雅观,中途作罢了。

  抬眼看小姑,这小姑一副富贵长相,她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不是前朝崇尚的以瘦为美,她那张脸,是满月般明艳皎洁的脸,你从她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贫瘠之象。

  她的个头也高,大概比平常女郎要高出两寸,四肢修长,纤浓得宜。尤其那手腕——夏日来了,穿得轻薄了,半臂之下露出银蝉丝的窄袖,若有似无地隐现小臂,丰腴但绝不肥腻。她的美,是健康的美,浑身有光,让人移不开眼睛。丰宁公主和太子存意是手足,当初听说宫中有意立她为太子妃,公主就觉得极好,至少这长相不让人讨厌。

  就是说话直了些,耐心也不好,不知道迁就人。

  丰宁公主叹了口气,引她在窗前的长榻上坐下来,怏怏问她:“你懊丧吗?如果没有这次的政变,你明日就是太子妃了,再过几年,也许就是大庸的皇后。”

  居上端着茶盏,慢慢摩挲圈底的六瓣葵花,公主本以为她会因与后位失之交臂而难过,没想到她坦然得很,“命里注定我当皇后,那我早晚都是皇后。命里若是没这个造化,那嫁个寻常官宦人家,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她没好意思坦白,相较于高存意,她更心悦门下给事中陆观楼。

  姑娘家嘛,纵然洒脱如居上,也有以貌取人的毛病。那位给事中是长兄辛重威的朋友,虽然不是出身四大家,但也算有根有底,二十出头位居正五品上,且样貌俊俏,人品也很好。上年暮春黄昏,她在家宴上见过他一面,那时就悄悄地喜欢,要不是宫里早早和父亲说定了,她就要托阿兄给她撮合了。

  而丰宁公主呢,除了这次命运跌宕,以前二十年可说顺风顺水。她对爱情常持美好的向往,坚决认为如果心动,一定不拘贫富,一视同仁,所以对居上“寻常”也要找官宦人家,嗤之以鼻。

  “寒门也出才子,陪着丈夫一路走过来,有什么不好。”

  居上觉得她纯属找茬,“我拿什么陪?过惯了好日子,不会洗手作羹汤。嫁进寒门,爷娘不帮我,我得苦熬好多年;爷娘要是帮我,我又给爷娘添麻烦,就不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省心吗?贵主,你知道醍醐吧?”

  公主说知道,“乳成酪,酪成酥,酥成醍醐。”

  锦衣玉食的人,对这种珍贵的食物如数家珍。居上说:“一大缸乳,经过不断的熬煮才提炼出酥油,酥油装进瓮里,到了寒冬腊月取出来,中心不凝结的才是醍醐。那醍醐也许只能装满一只酒盏,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它的味道,我要是说‘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你猜那寒门才子会不会打我?”

  丰宁公主愕住了,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小小的一盏醍醐,还可能引发血案。

  转念再思量,凌从训踏破了大庸的宫门,高姓与寒门之间,不过一步之遥。自己现在还是公主,再过两日又是什么?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又抽泣起来。

  居上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再多的安慰都是废话,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哭。

  又过良久,公主才抹了眼泪,定定神,忽然抓住了居上的手,“殊胜,阿嫂有件事求你。”

  自称阿嫂,看来事情不简单。

  居上不敢贸然答应,神情也带着几分提防,但公主不管,手上愈发紧了紧,自顾自道:“我是当朝的公主,一举一动恐怕有人暗中窥探,你不一样,殊胜,你不是帝王家的人,出入宅邸不会有事的。”

  这是要派她出去打探吗?居上想缩回手,奈何公主抓得紧,她挣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丰宁公主殷殷地盯住她,先前没好开口,在全家阻挠她进宫的时候,她就想托付这位小姑的。她嫁进辛家这么长时间,多少对居上有些了解,她聪明,行动力强,且有一腔热血。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虽不像以前那样束手束脚,但真正如她一样活蹦乱跳的仍是不多,作为长嫂,有时竟觉得她是全家除了丈夫之外,唯一可以与之共谋的人。

  “殊胜,辛家上下,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你不会忍心让阿嫂失望吧?”

  居上心想我和你交情也不深,你这么信任我做什么?

  启了启唇,她想推脱,奈何公主完全不给她退缩的机会,“我已经怀上你阿兄的骨肉了!”

  简直像个天大的把柄,怀的不是居上的孩子,却拿捏住了未来的姑母。

  居上觉得有点为难,“这件事,贵主告知父亲和母亲了吗?”

  公主红了脸,“还没有,连你阿兄都不知道。我本打算等侍御医初一复诊过后,再向两位大人回禀的。”

  如此要紧的事,头一个就告诉她,看来非领公主这份情不可了。只是这种时候出门,真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意思,居上犹豫了下,“过两日吧,等朝中局势稳定些,或是等明日父亲上朝回来再说,行不行?”

  公主眼泪汪汪,“看来阿妹是想让我给你跪下啊。”嘴里说着,就要冲居上叩拜下去,吓得居上一把将人架住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么办呢,居上垂头丧气,“过会儿我出门试试,若是坊院间没人看守,就替贵主出去打探消息。”

  丰宁公主说好,“哪怕去一趟永安坊,看看庆王府的境况也好。”

  庆王是今上第六子,小时候一让他读书他就吐,唯一感兴趣的是打理庭院。眼看不是务政的料,陛下就将虞部司交给他,专管园囿、山泽草木及菜蔬薪炭的供给。如果连游荡在外的皇子都不能幸免,那么这高家的江山是决计保不住了,终归要作好失去父母的准备。

  反正居上推辞不得,公主放心地将大任托付给了她。

  居上从公主的院子里退出来,等在廊下的婢女药藤全听见了,搀着她悄声嘟囔:“贵主这是强人所难,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怎么能让娘子出去!她是公主没错,可我们娘子也是美娇娘呀,如此不拿娘子的性命当回事,不行,我要告诉夫人去。”

  居上的腕子被公主掐得血脉不顺,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边走边甩手道:“算了,不必让夫人为难。我虽然答应了她,但我可以偷工减料。”说着支使药藤,“替我搬一架梯子来,我上去望望风。若坊院里有朔方军巡守,那就不用出去了,公主要是不信,请她自己爬上墙头看。”

第4章 好个急智!

  这也算尽了人事,毕竟刚刚经历过烽火狼烟的长安城,有太多危险的隐患,别说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就算是少壮的青年,也不敢随便外出。

  药藤得令应了声是,很快便让人搬过一架梯子,靠在了前院的墙上。

  辛家因是有名望的大族,居于坊内,但大门是向着直道开的。眼下城里兵荒马乱,大门不敢随便开启,因此宅内的人想了解外面的消息,有时也从墙头上获取。

  居上的脾气一向自由奔放,阿耶和阿娘苦口婆心多少次,让她做好表率,给底下妹妹们立榜样,她总是嘴上答应,听过之后便抛到脑后去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不那么多,但由于出身的缘故,对四大家的女孩子们要求更严。可她偏不,她就要这样活着,爷娘劝说多次未果,后来也就懒得啰嗦了。阿耶对她的评价,从一开始的“吾家麒麟女”到提起她就摇头,“这个反叛”,心灵上被锤炼得多了,渐渐也就适应了。

  梯子靠在墙头,十分稳固,药藤撼了撼,回身向家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毕竟女子登梯上高,裙底被人看见不好。待家仆走后,她自告奋勇,“还是婢子上去吧!”

  居上说不用,自己对外面的境况也很好奇,那晚挂灯之后,就没能再迈出门槛一步,也不知道现在的长安城变成什么样了。

  “你替我扶稳,我上去看看。”她说着牵起裙角掖在胸前的束带上,顺着梯子一级一级登了上去。

  大宅的墙,相比坊院中普通人家的矮墙要高不少,总得登个六七级,才能攀上墙顶。居上其实有些怕高,差不多踩上第四级的时候,脚底下就发空了。最后人像贴梯而长似的,好不容易,才扒上了墙头的瓦当。

  半空中的世界豁然开朗,坊院鳞次栉比,还与以前一样。长安城是井井有条的、方正的布局,各坊院间的道路横平竖直,你甚至看不到有哪家的房舍,能多出一角。

  再上一级,终于看清了,坊院尽头的武侯铺前有人把守,直道上穿着甲胄的兵勇来回穿梭,城中的布防确实比以前要严谨得多。

  底下的药藤仰着头,只看见娘子的裙裾在随风摇摆,她压声追问:“外面怎么样?坊门关着吗?”

  居上说没有,“坊门倒是开着呢,但武侯换人了,看打扮是朔方军。”

  至于待贤坊内什么境况,还得再探。

  又上一级,垂眼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险些从高处摔下来。她在往下探看的时候,有人正骑着高头大马,朝上仰望。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长得英挺、周正、眉间烽火粲然。大概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不像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那样细嫩,但皮肤散发着匀停健康的光泽,加之玄色的衣领上绣满繁复的雷纹,让她想起以前在二叔那里看到的象州兵符——对了,就是一头豹子,浑身蓄满狩猎的危险特质,仅仅只是视线相接,就让她忍不住心头“咯噔”了下。

  进退维谷,说的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她不由庆幸,好在刚才没有管朔方军叫“叛军”,若是这“叛军”二字说出口,辛家怕是要遭大难了。

  艰难地撤身看墙内,她在权衡要不要直接跳下去。药藤不知道她的遭遇,只管打探:“咱家门前如何?有人看守吗?”

  居上冲她挤眉弄眼,暗示她“别说话”。药藤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这时墙外的人终于开口了,声如冰霜拭刀般,冷冷诘问:“前夜大军入城,遇上了一个挂灯人,请问那人可是小娘子?”

  居上怔了怔,心道不得了,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这些人是冲着辛家来的吗?来抓挂灯人的?自己的这个举动看来确实令他们怀恨在心了,他们不能明着把全家怎么样,但可以抓个出头鸟作筏子,她就是那个出头鸟。

  怎么办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反正抵赖也没有用。居上说是,“正是我。”

  那人眼中寒光一闪,神情愈发冷峻,轻慢地哼了声,“胆子不小。”

  这算夸奖还是恫吓?居上心头乱成一团。

  反正如今江山是落到姓凌的人手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她很快见风使舵,脱口道:“坊院里很黑,我挂灯,是想为大军照清前路。”

  嗬,好个急智!

  此话一出,马上的人笑了,他身后的将领也轰然,看得出,这个答案很令人满意,毕竟改朝换代的时候,最讨喜的就是臣服,虽然这臣服分明流于表面,暗中带着铮铮的反骨。

  总之领头的人没有再为难她,那双眼睛终于从她脸上移开了。抖一抖缰绳,策马继续赶他们的路,只是临行又扔下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小娘子快下去吧。”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轻蔑的意味,凉凉地,像蛇信滑过耳边。

  居上没有应,目送他慢慢走远,那人未穿甲胄,骑在马上的背影直而挺拔,坐骑漫步,他就随着韵律顺势摇摆,那种骁悍却悠闲的样子,让人真正领教所谓的弓马娴熟应当是个什么模样。

  底下扶梯的药藤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娘子……那是什么人?”

  居上粗喘了两口气,踮着脚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不知道什么来历,反正凶得很。”

  药藤说:“娘子,您挂灯的大名,怕是已经在朔方军中传开了。”

  居上也觉得无奈,“看来那些北地人,气量狭小得很。现在是刚攻入城,凶狠作势吓唬人,等将来事情平息了,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到那时再见多尴尬,嘁!”

  不过那也是后话了,总之有一点很明确,家门是出不去的,出去之后很容易碰见朔方军。居上胆子再大,也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给家里招祸,丰宁公主这回就算真下跪,也不顶用了。

  自己不愿意再去面对公主,派药藤过去传了话,药藤把小娘子的墙头奇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公主听后没有办法,只得答应过两日再探。

  这一等,等了半个月。朝中风云变幻,凌从训果真把代王从所在的郡县弄回了长安,煞有介事地拥立他做了皇帝,自己加封历王。但满朝文武上表,恳请历王继天立极,连小皇帝都数次哭求,再加上太上皇在大福殿无端暴毙……一切的机缘都指向了历王,他就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于是六月初,凌从训顺应万民所请登基称帝,改元太始,国号大历。大庸的百年基业,就在这朝夕之间改姓了凌。

  所有该发生的,都在慢慢发生,譬如崇庆帝的宫眷们,但凡无子者全都送去入道,有子的可以投奔儿子,尚且能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居上的姑母曾经是惠妃,所生的儿子封了中山王,但前朝的皇子,再也不可能享受大国封号了,高存懋改封了郜王,小国中的小国,给送到山东郜城封地去了,惠妃的名号随即改成了郜王太妃,责令三日之内离京,赶赴郜城。

  无论如何,能活着就是好事。那日姑母离开长安,家里人出城送行,居上时隔多年再见姑母,觉得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团团的一张脸,四十来岁了,看上去还是二十多的样子。

  前朝的皇子,去了封地便没有机会再回长安了,这一别也许就是一生。阖家女眷都哭红了眼睛,姑母说:“我十八岁进宫,进去之后一直盼望能有出宫的一日,今天愿望实现了,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不过还好,大家都平安,也没有什么可奢求的,去了郜城无非口味不合,但我能和儿子在一起了,细想起来还赚了呢。”

  居上的性情,其实和姑母很像,不愿意自苦,遇见了事也想得开,这样的人注定长寿。只是姑母也有她的心愿,“京兆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落叶归根。”说着把视线转到了居上身上,对杨夫人道,“新朝建立,要想巩固地位,最首要的就是联姻。咱们家和凌氏,以前从来没有通婚,将来万一有事,要吃大亏的。想办法,或是把家里的孩子嫁进凌家,或是迎娶凌家的女儿,反正怎么都行,就是要互通婚姻。倘或将来孩子们有了出息,我也好沾点光,朝廷能恩准我回京走亲访友,那我就没什么所求了。”

  三婶顾夫人没等阿嫂开口,就先连连点了头,“对,那天大军进城,我看了一圈,家里一个姓凌的都没有,连走人情都没个方向。当今陛下不是有四个儿子吗,还有那么多的宗亲……听说太子不曾婚配,我看这就是个好机会,大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谁去试?大家的视线跟随姑母一起,调转向了居上。

  居上心想挂灯那晚正好遇上太子领兵进城,自己怕是不知不觉和人结下梁子了,还要让她试,这不是把她往铡刀底下送吗。

  但众望所归,不能扫兴,先含糊应下稳定军心再说,便坚定地点头,“姑母和三婶说得是。”

  大家放心了,这个时候好像没人担心她偶尔的莽撞,带着满意的笑,姑母登上了去往郜城的马车。

  “山水迢迢,一路珍重。”

  众人挥手作别,披帛漫天飞舞。

  姑母从窗口探出胳膊来,用力地摇了摇,“回去吧!回去吧!”

  大家看着马车慢慢去远,消失在黄土垄上,返程的路上都有些怅然。

  居上和母亲乘坐同一辆马车,想起姑母刚才的话,她打算先向母亲坦白心事,便凑过一些,搂住了杨夫人的手臂。

  “阿娘,您觉得陆给事怎么样?”

  杨夫人斜眼打量她,“陆给事?哪个陆给事?”

  “就是阿兄的好友,陆观楼呀。”居上靦脸道,“阿娘,我细细思量过了,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要嫁给前太子,再和凌家联姻不合适,这件事就不要考虑我了。”

  杨夫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你提起陆给事,是什么意思?这事和他有关系?”

  居上笑了笑,“阿娘以为的那个意思,正是我的意思。”

  杨夫人伸出一指来戳她的脑门,“不害臊!”揶揄过后想起前太子来,“殿下可怎么办啊!”

  说起他,就觉得悬得很,前朝的皇子们大多给了爵位,唯独他例外。新帝下令,将他囚禁在修真坊西北角的院子里,等再过些时候,整个大历都忘了有他的存在时,他可能就真的不必存在了。

  母女两个齐齐叹了口气。

  居上说:“阿娘,我想去看看他。”

  她念旧情,杨夫人是知道的,“可师出无名啊,以后你还要许人家呢,与他过多纠缠,将来不好说合亲事。”

  居上想到了丰宁公主,不过现在该称郡主了,前朝皇子的品级降了,公主的头衔自然也要调整。

  “我可以打扮成阿嫂的婢女,借着她的名头送些吃穿过去,万一有人问起来,也好有个说辞。”

  杨夫人对这个女儿,始终是莫可奈何的,她主意大,想好的事就要去做,倘或你阻挠她,她又能琢磨出别的伎俩来,防不胜防。

  罢了,这个主意好像不错,就由她吧。

第5章 我几时骗过你!

  这厢说定,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居上先去郡主院子里问了一回,“阿嫂可愿意一起去看存意?”

  郡主如今被削了等子,父亲又无端亡故,母亲被远远送到河东的太清宫入道去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出身忽然变成了昨日烟云,因此病了半个月,人看起来有些蔫蔫的。

  乏累地抬了抬眼皮,郡主摇头,“走不动,将养一阵子再说吧。”

  当然孩子的事是空欢喜一场,不过月事不调,加上那日想哄骗居上,临时想出来的臭主意。

  居上也不怪她,毕竟经历了这样大的打击,高存意也不是她一母的同胞,这个时候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不过郡主还有话让居上带给弟弟,“同存意说,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指望。”

  至于什么指望,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恶心恶心凌家人也好。

  居上点了点头,“阿嫂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回去换上了婢女的衣裳,整了整身上半臂,白茶色的笼裙上束着柳芳绿的素带,头上梳起螺髻来,尖尖的两个角,格外有种玲珑俏皮的味道。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一遍,没有什么疏漏,提起厨上准备好的食盒便出门了。

  修真坊在长安城的西北角,那个方向居上去得甚少,须穿过西市,一路往北才能抵达。

  新的王朝建立了,江山易主,动荡过后对黎民百姓都有些影响,然后出现了个奇怪的现象,西市逐渐恢复了往日繁华,但西市外的夹道间,停满了各种木料打造的棺材,购买不需入店,直接在棚子底下挑选便可。然后许多披麻戴孝的人在周边穿梭,隔了一道坊墙,是胡商高声的叫卖,还有站在高台上大跳胡腾舞的歌舞伎……人的悲喜,果真是不相通的。

  马车从街市上经过,药藤揭开食盒的盖子,唯恐颠簸之下坏了糕点的品相,查验过后一切如常,车也到了修真坊前。坊门上有武侯看守着,见车到了门前,便大马金刀挡住了去路。

  居上推开车门,自报家门:“我们是待贤坊辛家的人,奉弋阳郡主之命,前来探望庶人高存意。”

  高存意如今是虎落平阳了,但辛家在新朝仍有头脸,再者弋阳郡主和他是姐弟,派人来探望倒是有理有据。

  武侯退后了两步,抬起刀把向内指了指,“步行入内,不得乘车。”

  居上忙说好,带着药藤从马车上蹦下来,各提着一只食盒进了坊院内。

  这处坊院偏僻得很,以前也曾囚禁过犯错的宗室,临近坊门的地方作为将作处的仓库。居上循着小路向前,走着走着,着实觉得心酸。绿树掩映的尽头,那院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门前好大一口水缸,上面架着毛竹劈成的水渠,用来承接雨天屋檐滴落的雨水。门前中路两旁种了不知名的蔬菜,已经被艳阳照得发蔫了,菜如其人,大约这也是高存意的现状吧!

  当然,即便是区区的柴扉,也有人把守。药藤上前通禀,守门的也不曾过多为难,冷着脸把她们放了进去。

  一路到了台阶前,迈进门槛,这屋子里真是暗,有门有窗,光线却怎么都照不进里面来。

  “存意?”她探身唤了两声,“高存意?”

  里面的人终于听见了,竹榻发出咯吱的声响。她循声探访,才发现蓬头垢面的高存意翻坐了起来,手忙脚乱整理头发,却晚了一步,她已经进来了。

  灰心丧气,他惨然望着她,翕动一下嘴唇,“殊胜,你怎么来了?”

  居上没说话,和药藤一齐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把碟盏搬出来,单笼金乳酥、巨胜奴、樱桃毕罗……全是他平时爱吃的。

  然而他没有胃口,本就白净的脸,苍白里又泛出一层青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