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猝然回头:“住口!”

重劫五指重重一合,如雪发丝立即崩裂。

他一点点抬起头,目光如亘古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你说什么?”

杨逸之直视着他的目光,冷冷道:“你将他们当成什么了?他们就只是你寻找梵天之瞳的工具?”

重劫微微冷笑:“他们会感激我,因为我让他们卑微的生命因此永恒。”

杨逸之收回目光,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已无可救药:“他们不需要永恒!他们只需要和以前一样生活。”

重劫语调有些鄙薄:“你错了。无论人们生活得多么安逸幸福,都需要神赐予的永恒。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来凌虐他们,奴役他们。当初,正是他们日夜的祷告,才将我从遥远的地底召出,可惜…”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化为一个无比讥诮的笑:“可惜他们请来的不是神,而是妖魔。”

杨逸之温和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冷意:“不管你是什么,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是生命?”

重劫笑了起来:“不错,是生命,蝼蚁的生命。”

杨逸之缓慢,但坚定地道:“在我眼中,他们比神明还要重要!”

他转身,突然用力斩向高台垂下来的白色巨幡。

重劫并未阻止,微微皱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杨逸之不答,清鹤剑光闪动,将所有的白幡都斩了下来,堆积在一起。无数只巨大的瞳孔堆砌在高台坚硬的地面上,显得妖异而恐怖。

荒城的百姓被他们的争吵惊起,纷纷走出了家门,惊恐地看着高台上这两个身影。杨逸之拿起绘着巨眸的白幡,走下高台,将它们送到了百姓面前。

“披上这些,将它们当成是衣服吧。”

这些,几乎是荒城中唯一完整的布了。

北地春寒料峭,所有的百姓都衣不蔽体。特别是孩子们,冻得在母亲的怀中哀哀哭泣。但这哭泣也因母亲贫瘠的乳汁而衰弱无力。

荒城百姓们却一齐大惊,哗啦啦跪倒在地上,甚至不敢看那些白幡一眼!

杨逸之坚定地道:“穿上它,我们再想办法!”

那些百姓慌乱而拼命地摇着头,他们身上围裹着僵硬的毛毡,四面都是空洞,清晨的寒风过时,所有的人都在发抖。

但,没有人敢接过他手中的白旌。

重劫看着杨逸之,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嘲弄:“这些幕幔旌幡早就被奉献给了神明,他们若碰一下,便是对神明的亵渎。”

荒城百姓惊恐地点着头,对神明的恐惧根植于他们的内心,根本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杨逸之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凉。

若神无怜悯,要神有何用?

他高声道:“井水枯竭,衣被朽烂,食物腐败,居室颓坏,若这些都是神明的诅咒,你们也甘心承受么?”

荒城百姓头伏在地上,身子全都在恐惧地颤抖着,不敢回答。

若回答,便是对神的亵渎。

重劫淡淡道:“神明的诅咒,便是他们往世所修罪业之果。只有今生受过,来世才可往生极乐。而渎神之人,则会下烈火地狱,永生永世受煎熬之苦。”

一个微笑在他通透的眸子中徐徐绽开,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凌虚指着杨逸之,无限温柔地道:“正如你。”

杨逸之看着荒城百姓,百姓那颤栗的懦弱让他心底涌起一阵怒意。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怒意瞬间打碎了他的温文,手中白幡猛地爆开一阵疾风,向跪着的百姓挥去。

“站起来!”

荒城百姓立即一阵慌乱,他们绝不敢让象征着神明的白幡触到自己身上,他们也不敢冒犯一直援救他们的杨逸之,他们连滚带爬地躲开,迫不得已地三三两两挨挨挤挤站着,却不敢靠近杨逸之手中的白幡。

杨逸之握着纤尘不染的白幡,也握着这城中唯一的洁净。他眉头紧紧皱起,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害怕冒犯神明,害怕那九天之上的存在会因你们的亵渎而震怒,将你们抛入地狱中,受烈火、寒冰之苦,神的震怒会让你们来生还受同样的苦!”

“你们希望用虔诚来侍奉神明,来世能投身富贵,摆脱这可厌的命运,但,看看你们身边,看看你们的孩子!”

他走入他们中间,轻轻地从一位母亲手中接过她正在啼哭的孩子。那孩子紧紧咬着一只苹果,那苹果却早就干枯,几乎没有半点水分。这却是荒城中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尽管早已不能食用。孩子饥饿哭喊声在众人心中激起一阵酸楚。

杨逸之的声音有些黯然:“看看这孩子,他如此幼小,刚刚降临这个世界,他能造什么业,犯什么罪?他们又为什么要遭受神明的诅咒?”

他温和的目光中泛起一阵坚毅之光,一个人一个人地扫过他们:“是的,忤逆了神明,会让你们受苦,会下地狱,但,你们是否愿意用这样的苦、这样的罪,来换取一分温暖,一分关怀,加于这孩子身上?还是宁愿为了来世虚妄的幸福,而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

他的声音悲伤地沉寂了下去:“想想罢,为了你们,为了你们的亲人,为了你们的孩子!”

难忍的沉默弥漫在这荒凉的都市中,轻轻地,孩子的母亲啜泣起来。

是的,孩童何辜?

是虔诚于神明,换取来世的乐、消解前世的业重要,还是给孩子一点温暖、一点关怀重要?

婴儿的啼哭声是那么清冽,撕破了冷冷晨风。

终于,一名百姓沉默地走上前来,他的手伸到白幡之前时,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就抓住了白幡,将它轻轻覆盖在孩子身上,然后紧紧裹住。

白幡纷纷被扯走,裹在孩子身上,然后是老人、妇女。

重劫侧着头,打量着杨逸之,仿佛是在欣赏一场精彩之极的戏码。

轻轻的,他拍了三次手掌:“完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抬起,盯注在那苍白的面具之上,缓缓道:“重劫,你的怜悯何在?”

重劫微笑道:“我是魔,无需怜悯!”

杨逸之拾阶而上,浩荡的高台失去了白旌环绕,便如一个被剥去果壳的果子,无复当初那神秘的尊严。

“那你信仰的神,梵天何在?”

“梵天”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两人中突然炸开。

重劫身子重重一震,漫不经心的笑瞬间凝固,化为无边无尽的怒意,他猛地握紧双手,一字字道:“你,怎敢直呼此名?”

杨逸之不答,径直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站在重劫面前。他的白衣早就破旧,但他的气度却依旧皎洁正直,宛如悬天之明月:“梵天早就遗弃了你,否则,他为何在你漫长的等待中从不显身?”

重劫的双眸在刺目的阳光下凝为一线,突然,他鬼魅般的身形飘然而起,瘦弱苍白的手已卡在了杨逸之的脖子上。

通透、妖异的光芒在他眼中不住流转,他的声音如毒蛇般嘶哑:“住口!”

他的双手不断用力,杨逸之冷冷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个在破坏中疯狂的妖魔,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重劫更加恼怒,忽然用力挥袖,将杨逸之狠狠丢出!

蓬的一声响,杨逸之重重撞在莲花之鼎上。

重劫上前两步,俯身注视着杨逸之,歇斯底里地张开双袖:“梵天从未遗弃过我,这鼎便是证明!若没有它,我又怎能制造出神药,解救了这些低贱的性命?”

杨逸之慢慢起身,他的目光自重劫而转向莲花之鼎。

那被称为是梵天莲台一瓣所化的石鼎,无比巍峨地立在高台之上。那传说拥有同梵天大神一样创造之力的石鼎,造出了治愈瘟疫的神药。

那是神迹,也是神谕。

鼎上萦绕着的巨大莲瓣雕饰在阳光中看去明如冰玉,杨逸之的手轻轻拂着这些雕饰,淡淡道:“你将与他们一起看到,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诅咒!”

他双手用力,向那只巨大的鼎推去!

第二十三章 为报故人憔悴尽

重劫骤然变色:“住手!你若敢加一指于其上,梵天的惩罚,将立即降临!”

杨逸之一字字道:“若真有神明的诅咒与惩罚,就让我一人承受,赦免荒城的百姓吧!”

重劫身子猛地一震,随即狂怒起来:“我命令你,放手!”

杨逸之不再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向那只鼎推去。这只鼎象征着梵天大神那至高无上的权威,亦象征着重劫宛如神衹的庄严,杨逸之要击碎的,正是这权威与庄严。他要让荒城百姓知道,他们的命运,并不操持于梵天或者重劫手中,能够掌控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神明不需要他们,他们亦不需要神明。

所以,诅咒,衰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抗争的心。

重劫突然安静下来,颓然退回石座中,紧紧簇拥着自己那宽大白袍。

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悲伤:“你若执意要推,在鼎动的瞬间,你的身体便会四分五裂…”他的声音轻得宛如来自天际:“连我,也无法救你。”

杨逸之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他心头忽然涌起了相思温婉的笑靥,他知道,若是相思在此,一定会做出如他一般的选择。那就够了,他如果还有来生,将这件事诉说给她听,她必然为荒城百姓深觉欣慰。

如此便足够。

他全力运劲推出。

重劫倏然站了起来,巨大的石座仿佛都无法承受他如此狂怒,闷哑地发出了一串裂音。纷纷银雪在他身后散开,纷扬在猎猎长袍四周,他就如末世的妖魔,在苍凉的白色中踏血狂舞。

他跨上一步。无尽的压力从他身上透出,山岳般沉沉压在杨逸之身上。

杨逸之没有住手。

“住手!”重劫的声音嘶哑而悲伤,甚至透出一丝惶然。

他怔怔地看着杨逸之,就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失手滑落了最心爱的玩具,只能无限惊愕、也无限悲痛地看着它坠入深渊。

寒风呼啸,他施加在杨逸之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强,但却已没有丝毫凌虐的喜悦。

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眼前这个男子如今没有分毫武功,他只要轻轻一指就能将他击倒。

然而,正是他眼中的坚定、无畏让重劫感到莫名的惧怕。

游戏已失去了控制。只能一步步走向毁灭。

重劫眼睁睁地看着他推向梵天之鼎,紧握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声音透着无法控制的绝望:“我叫你住手!”

杨逸之不答,他全力运转心法,将身体承受的气劲凝聚,向鼎上传去。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坚持太久,但他一定要赶在自己倒下之前,将鼎推下高台,在百姓眼前摔碎!

他要给他们一个无神的世界。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重劫苍白的身影越来越近,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还能坚持多久?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大哥哥,我帮你!”

一双小手按在了巨大的鼎身上。杨逸之身子一震,转头看时,只见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他身边,正用尽全力帮着他推鼎。那孩子脸色瘦黄,羸弱不堪,但一双眼眸,却是那么纯真。杨逸之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

一个个身影自重劫身前昂然走过,一双双手坚定地推在巨鼎上。

重劫的身子倏然定住,再也不动分毫。

这些宛如蝼蚁般跪拜在他脚下的百姓,竟然对他默然视之,竟然不顾他的神谕,一起亵渎梵天留下的圣物!

他的怒气再度烈烈燃烧!

这些蝼蚁!竟然也敢背叛他!

“就算真要粉身碎骨,我们也愿与您一起承受。”

“天女为我们牺牲的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做什么。但现在,我们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不再让她为我们担心。”

“荒城,不再要神了!”

巨鼎终于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推力,轰然倾倒,几个翻滚,自高台上疾坠而下,重重砸在地上。

天地一齐震动,似乎是神明的震怒。

杨逸之心头涌起一阵轻松。

他们不再需要神明,也不再需要梵天之瞳。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的双手吧!

但他与百姓必须要直面一件事,直面重劫的愤怒。

这愤怒或许会杀死他们全部人!

但重劫的目光没有看着他们。他的目光中充满着震惊与狂喜,盯在高台之下、石鼎倾倒的地方。

一脉小小的清泉,自石鼎砸出的巨大罅隙中流出来,洗涤着大地的污秽。那是清亮的甘泉,流淌出的湿气,清新地拂着每个人的脸,在满城污浊中,显得那么珍贵。

每个人的眼中都涌起了一丝光亮,他们疯狂地冲下高台,用肮脏的双手掬起泉水,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那果真是清甜的泉水啊!

难道…难道这座城还有希望么?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兴奋地涌进那汪小小的泉眼中,狂热地将清泉掬起,撒到每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