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高高在上的身影是如此孤独,如此落寞,如此绝望。

“重劫?”相思忍不住呼唤出声。

那苍白的长发,宽大的白袍,通透的眸子,不是重劫又是谁?

一时间,相思心中涌起了无尽的疑问,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又怎会出现在石碑之上?

然而,还没待她开口,重劫一面轻轻安抚着哭泣的婴儿,一面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相思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突然,他的目光抬起,眼中的忧伤与孤独瞬间消失,化为无尽的怨毒,牢牢盯住他脚下的那片墓地。

他脚下的尘埃中,跪着一个少妇。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眼中尽是惶恐与绝望。她向前跪行了几步,将头重重地叩在墓碑上,声音早已嘶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她磕得极重,只几下额头就已青紫,眼泪在她污脏的脸上冲出道道痕迹:“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在重劫怀中哭得更加凶了。

相思霍然明白,这个婴儿原来是重劫从这位母亲手中抢去的。看着少妇那绝望的脸,相思禁不住一阵怒意涌上心头,清喝道:“你疯了么?快放了孩子!”

重劫突然哗的一挥袖,回过头来,通透的眼睛几乎完全被恶魔侵占。他一手悬在婴儿脖子上,沉声道:“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他!”

相思一窒,清喝猝然顿住。她早就见识过重劫的喜怒无常,却没见过他如此邪恶的眼神。怕他真的伤害孩子,一时不敢出言。

重劫将目光挪向那位正在叩头的母亲。他的语气又变得悠闲、从容,还带着一如既往的讥嘲:“你求我?”

少妇愕然片刻,泪水又涌了出来,不住点头:“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优雅地坐直了身体,纤长的手指在婴儿脸上滑过:“你为什么求我?”

少妇更惊。为什么?他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很想说: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孩子,却怕触怒眼前这个恶魔,始终不敢出口。

重劫缓缓整理着自己被暮风吹乱的长发,似乎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为什么你、荒城的人,你们总是求我,我像无所不能的神么?”

少妇含泪望了他一眼,他纤瘦的身体簇拥在宽大的白袍中,宛如一个从符咒中走出来的白色妖精。

但她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重劫注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或者说,你们虔诚的跪拜都是虚伪,你们奉我为神,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在你们心中,我更像魔鬼?”

少妇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抖起来,哪里还有回答的勇气?

重劫轻蔑地摊开手,做了个遗憾的姿势:“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求我?”

少妇只觉一阵绝望从心头升起,她再次匍匐在石碑下,不住叩头,喉头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救回孩子,她愿意做任何事,但眼前这个恶魔根本不想让她做什么,他只是想欣赏她的绝望。她也知道自己的乞求、叩头都是徒劳,但她却已没有任何办法,只有额头传来的阵阵疼痛,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宁。

重劫看着她在黄土中挣扎,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求不了我,只能求自己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试试么?”

少妇立刻停止了叩头,抬起那张被鲜血沾污的脸,嘶声喊道:“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婴儿,眼中透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怜悯、悲伤、嫉妒交织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他突然一拂袖,一道尘埃自少妇面前飞扬而起。

墓碑根部的土地上,露出了七只白色的石罐。石罐上分别刻着七只形态各异的长蛇,唯一相同之处是,每一条长蛇都没有眼瞳。

少妇在尘埃中咳嗽不止,重劫看着她,淡淡道:“这七只石罐里,装着七种剧毒之蛇。如果咬中你,便会让你承受一种炼狱之苦。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你要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手依次放入这些石罐里。”

面具后,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极为阴沉的笑意,手指突然从婴儿手腕上划过。

一缕鲜血宛如涓涓溪流,自婴儿柔嫩的肌肤中流出,沾湿了他苍白的衣衫。

相思和少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婴儿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放声大哭起来。

重劫静静地看着少妇,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充满诱惑:“如果,在孩子的血流干之前,你挨过了第七只石罐,还没有因痛苦而死去的话,我就放了他。”

少妇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罐。

第一只石罐上刻着一条在火焰中舞蹈的蛇。长蛇身上遍布焦木般的裂纹,巨口张开,弯曲如弓的蛇牙上,一道粘稠的毒液正流淌而下。

少妇并没有犹豫太久,因为孩子的哭声是如此撕心裂肺。

她咬了咬牙,将手向石罐中探去。

重劫抱着怀中的婴儿,坐在高高危台上,暮风扬起他如雪的长发,似乎已沉入了无尽回忆之中。

相思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砰的一声裂响,袖底石子裂风弹出,将石罐击得粉碎。

一条火红的长蛇从碎屑中腾跳而出,蛇尾盘旋,蛇头直立而起,狰狞地向着少妇吐出红信,黏液沿着阔口点滴落下,发出咝咝的响声。

相思一把将少妇拉到身后,对重劫喝道:“你快放了他们!”

重劫抱着婴儿,并未看她,只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相思一时语塞。

是的,武功尽失的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有什么资格保护别人?

重劫微微一笑:“也不要想代替她受苦,因为她才是孩子的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他再不看她,转而对愣在当地的少妇摇了摇头:“罐子碎了,很遗憾,你没能完成我的考验。”

他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风中飞舞的衣袍仿佛一朵浮云。浮云上那一缕血痕,却宛如雪地上盛开的寒梅,透着刻骨的残忍,却也透着惊心动魄的美艳。

重劫轻轻举起婴儿:“这个选择也不错,明年你还会生下新的孩子,没必要为他受这样的苦。”言罢就要将孩子从丈余高的台阶上抛下。

“不!”少妇发疯般的冲了过来,嘶声哭道:“不,不,他是唯一的!我不能失去他。”

重劫止住了动作,冷冷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再无半点温度。

少妇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身跪在相思面前,哀告道:“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愿意照他的话去做,我愿意…”

相思也跪了下来,正要扶起她,那少妇突然向那条正流着毒涎的蛇扑了过去。

相思想要拉开她,却已经晚了。

那条等候已久的毒蛇如闪电般在少妇手背上印下一个深深的伤口。

就在那一瞬间,少妇的身体宛如被雷电击重,几乎弹了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然后她喉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

而后她的哀嚎被剧烈的咳嗽代替。她仿佛身在浓烟之中,咳得鲜血都要呕出,她的指甲在喉头划出一道道深痕,仿佛要将喉咙撕开,才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随后,她的身子又是一震,便在地上不住翻滚起来,仿佛周身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相思愕然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

重劫淡淡的声音自墓室上传来:“每一种蛇毒,都能最真实地模拟炼狱的痛苦。她现在,正与全身焚于烈火的人承受同样的剧痛。”他突然抬头一笑:“不过,善良的天女,千万不要试图帮助她,因为这种痛苦亦幻亦真,你一碰她,她的皮肤便会成片脱落。”

相思看着他,心中涌起无比的痛恨。

这个人的残忍,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即便日曜那种恶人,也是因为有所求才会作恶,而重劫却不然。他对一切毫无所求,仅仅是制造并欣赏他人的痛苦,以此为乐。

过了片刻,痛苦似乎渐渐消退,那少妇全身都被冷汗濡湿,虚弱得爬不起来了,她勉强从尘埃中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重劫。

重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很好,还有六罐。只是下一种蛇毒带来的痛苦会是前面的一倍,你现在改变选择还来得及。”

那少妇咬了咬牙,手足并用,向第二只石罐爬了过去。

第十九章 宿夕朱颜成暮齿

相思想要拉住她,却又止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重劫立身的墓室上。

不到两丈,并不是不可及的距离,她内力虽然失去,轻功却并未受太大影响。

少妇颤抖着,将已经青紫肿胀的手臂,强行塞入石罐。

然而这一次,重劫望向她们的眼神并不快乐,反而十分阴沉忧郁,仿佛那刺骨的剧痛在那一瞬间也降临在他身上。

孩子的鲜血从他衣衫浸下,点滴沾染了高大的墓室。

就在这一瞬间,相思的身形红云般飞舞而起,她手中多了一枚细长的发簪,向着尚在沉思的重劫刺去。

她体内所有内力都被封印,因此,这一刺所取的,是他的心脏。

发簪上淬炼着可以让人麻痹的毒药。若这一刺能正中心脏,即便全无内力,也可以助她们脱险。

重劫依旧怀抱婴儿,静静地站在暮风中,并没有躲避。

就在发簪即将沾上他白袍的一瞬,相思突然觉得他的身体仿佛化为一道白光,似乎仍在眼前,又似已经变换了位置。

然后她的手腕一阵酸麻,已被重劫握住。

重劫没有看她,顺势将她向前一带。她的身形完全无法停止,向墓室边缘冲了过去。

眼看就要跌下高台,她的身形突然一滞,却已被他从后揽住了腰。

他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紧紧控住她的腰,却故意将她大半个身子悬在高台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跌入黄土与骸骨之中。

两人一时靠得无比亲密,相思几乎完全沦入他的怀中。她脸上一红,愤然就要挣扎。

重劫却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快看。”

他伸手指处,正是在尘土中不断颤抖的少妇。

那少妇用单薄的衣衫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不断颤抖,嘴唇却已完全发紫。

她仿佛全身沦入了看不见的冰山深处。

重劫注视着那可怜的少妇,在相思身后轻声叹道:“刀山火海,寒冰炼狱…看见了么,这就是母爱,多么伟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竟没有了惯有的讥诮,而显出一种深深的哀伤。

相思一怔——难道这个恶魔也有被感动的时候?那么,他会提前放过这对母子么?

重劫突然一笑:“我怎能忍心打断她。”

他轻轻一指,点在相思肋下渊液穴上:“坐下来,好好欣赏。然后才会明白,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多痛。”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面具下的脸色陡然改变,声音也微微颤抖,似乎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了痛苦与悲伤的回忆中。

他不再出言,端坐在高台上。默默看着那位母亲承受了七重炼狱之苦,默默看着怀中的婴儿脸色渐渐变为青紫。

昏黄的暮色笼罩全城,他单薄的身体在倾斜的巨碑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苍白。

他就仿佛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阴暗的角落中玩着残忍游戏。

正如孩子们将滚水灌入蚁穴,将爬虫撕裂肢解,将蚯蚓放在火上烤灼…

这是一种无所欲求的恶,一种单纯的残暴。

第七次剧痛终于过去了,少妇喘息良久,才从尘土中抬起苍白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重劫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回头对相思叹息道:“游戏结束了。”他挥袖解开相思的穴道,挟着她从墓室上跃下。

少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竟挣扎着站了起来,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这只手肿胀污脏,五指的指甲都因挣扎而剥落,但手臂却依然完好,没有一处毒蛇的齿痕。

七次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只用一条手臂承受。

因为,她还要留着另一条手臂,来拥抱她的孩子。

这便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

重劫注视着她,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可惜,你太迟了。”

他轻轻将孩子推入她怀中。

那已是一具冰凉苍白的尸体。

少妇惊愕地看着怀中的婴儿,似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拼命摇晃着孩子的尸体,但是孩子却宛如一块流尽了生命的石头,再也不会发出声音!

突然,那少妇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要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撑着她柔弱的身躯,承受了七种炼狱之苦?她的生命早已透支殆尽,只因为孩子的哭泣,而残存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今,她最后一点力量、信心、希望都在这一刻坍塌,她整个人宛如朽木一般,向尘土中倒了下去。

她仿佛也化为了地上的一具骸骨,瞬息便被黄土掩埋。

重劫注目着脚下的尘埃,声音也有几分嘶哑:“我必须杀了她。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圣城,不该有旁人进入。”

他缓缓抬起头,双目中竟然已有了泪光,却不知是为谁悲哀?

他宛如一个毫无道德观念的孩子,一面残忍地撕碎猎物,一面对着遍地血腥,真挚地垂泪。

重劫轻轻道:“进入的人,都会死。”他的目光渐渐落到相思脸上:“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抓她进来?”